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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寂静的夜如撕裂的纸屑末落在地上一般无声无息,唯有忽远忽近不明来源的声音夹杂在夜空的低沉中为伍。寥如残星的行人斜倚着街道两边不知所措地游离,且时刻要躲避疾驰而过载着嚣张的日本兵与日伪军的飞扬跋扈的车辆。虽在盛夏,地上却依然飘落着不知名的干黄树叶,在昏暗散光的路灯下才能露出一角,突然疾驰而过的摩托让它顺势有了飞的渴望与动力,左摇右摆地落在一间能看到映着三个人影的房前。屋里面三个人正忙碌着,其中一个人快速脱掉裤子、扔掉上衣,双手使劲向后拨弄着头发。原来他们是赵世杰、关萍露,还有小王。

其实这里是关萍露的闺房。房间内最多的就是各种关于民主思想与古典文艺的图书。《日出》的大幅海报也张贴在房间的一角。关萍露双手拿着小王的衣服抖来抖去,然后转身挂在八仙桌旁暗红色的椅子上,忍不住捂嘴笑出声来。此时的小王像蜕皮的白条鸡一样,一边擦拭头上掉落的水珠,一边不好意思地看着赵世杰跟关萍露,因为他现在只穿着一条白色的裤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王,你认识到你自己的错误了吗?你让我们功亏一篑。”赵世杰不顾小王的窘态,用手指着他说。

“世杰,你别怨小王了,小王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关萍露看见小王低下惭愧的头,赶紧上前拍了一下赵世杰,说道。

赵世杰没有继续埋怨小王,但他却没有逃脱刚赶过来的胖子、陈瞎子的数落。

“小王,你把火柴掉到河里事小,你让全国人民都失望事大啊。”陈瞎子盯着小王,用手向上推了下眼镜,说。

“啊,这、这火柴还、还、还让全国人民、人民失望?”小王惊恐地努力睁着一条缝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小王,你说,我弄那个炸药回来容易吗?要是让我爸知道了,还不打断我的腿?再说,没了炸药,我们下次怎么再炸丁默群?”赵世杰看到陈瞎子添柴加火的,刚才的怒气未消,趁机又埋怨上了。

小王哆哆嗦嗦,满脸通红,快要哭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结巴着说:“我、我把炸药赔、赔你行不行?”

关萍露一看战火刚要熄灭,又被陈瞎子重新点燃,悄然无声地走过去,趁他不注意,使劲往他拧了一下,陈瞎子正要还嘴反击,被关萍露生气的眼神顶了回去,一个劲地在胳膊上揉来揉去。

关萍露从自己床上拿起一条绣着荷花映日的红色毯子递给小王,坐回床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大声对大家说:“都别说了,相互埋怨没有任何意义。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如何进行下去,不能轻易就这么算了。”

其他人听罢,默不作声,各自低头沉思。

不管怎么说,对于他们来说,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把遗落在石拱桥洞下的那包未点燃的炸药取回来,以便在日后商量出稳妥计策之后,免去无米之炊的烦扰。于是,在所有人不知情之下,小王带着对大家的愧疚感,独自撑着小船一路小心翼翼地来到石拱桥洞下,刚把船头稳住,喜出望外地看到那包炸药后,急忙抻着双手去取,然后用脚蹬住岸边的一块石头,趴上河岸,正要离去,却感觉到头上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着,原来是一把手枪。小王吓得头也不敢抬,眼珠子无助地转来转去。

拿枪的不是别人,正是丁默群的手下林大江。林大江斜着头,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晃来晃去,他把枪慢慢地收回塞进腰间,朝着跟在一边的阿三跟秋生一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还没等小王站起身来,直接向他头上扣下了一口黑袋,一把将他拎起来,推推搡搡地扔到了路边的汽车上。

林大江啐了一口痰,探着头看了下四周,扔下狗尾巴草,登上汽车,一溜烟地走了。

此时此刻的赵世杰与关萍露还在为这次计划失利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小王已经成了丁默群的可怜猎物。他们讨论来讨论去,认为一直没有刺杀成功丁默群的关键原因不是几次三番的准备不当或者输于细节,而是丁默群身边的钱鹏飞为他拼命护驾才是罪魁祸首,要想除掉丁默群,先要清理完手下的挡路卒子,才能一局“将”死丁默群。

“我们的目标是杀丁默群这个大汉奸,现在变成杀钱鹏飞,是不是偏离目标了?”关萍露对于大伙做出的决定,还持有怀疑意见,问道。

“丁默群固然也要杀,现在是先后问题,先杀钱鹏飞,再杀丁默群,他们两个都得死!你是不是因为他曾经救过你的命,你就心肠软了?下不了手啦?”赵世杰手一挥,冲着关萍露刚说了半句,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如果他是一个大汉奸,哪怕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会亲手杀了他!”关萍露此刻想到了在火车上钱鹏飞不顾生死救下自己的一幕,但是对于她来说,救命之恩固然重要,但国仇家恨才是最不能忘记的。关萍露咬着牙,坚定地说。

“好!就这么定了,今天晚上我们在路上拦截钱鹏飞,突然袭击!对付他一个人,我们不要用枪,也不能暴露自己……”赵世杰看到关萍露坚定的样子,露出笑容,向她递过去一个赞美的眼神,转身招呼大家。

一切按照他们商量好的刺杀计划在今晚开始实施了。

钱鹏飞在一家酒馆内吃肉喝酒,大快朵颐。他不顾旁边饭桌上男女投过来的异样眼神,独自拿着整个略为发烫的肥鸡腿用力地撕扯着,不停地传出愉悦享受的咂嘴声,美美地喝上一口酒还要夹杂着爽快的笑声。夜色越来越浓,钱鹏飞的肚子越来越大,眼神迷离地打着饱嗝,本想用手从上衣口袋中摸出几块铜板付账,不受支配的小脑却让自己摸出手枪拍在了酒桌上。店家一看惊恐地从柜台边一路小跑过来,满脸堆笑地说着好话。钱鹏飞尴尬地冲着店老板哈哈大笑,从上衣口袋摸出几块铜板塞到他的手里,双手作揖向四周惊恐的眼神传达歉意。临走还不忘拎上剩下的半瓶酒,摇摇晃晃像踩在云朵上一般,趁着昏暗的夜色,钻进了一条悠长黑暗的小巷。

此时的赵世杰、胖子、陈瞎子还有关萍露,早早埋伏在小巷的拐弯处,静等钱鹏飞走过来后伺机用准备好的黑口袋将头罩上,在他慌乱不知所措之际,乱棒打死,或用匕首杀之。

钱鹏飞一路晃晃悠悠地哼着小曲向巷子深处走来。突然,胖子、陈瞎子趁其不备,从后方将黑口袋严严实实地扣在了钱鹏飞的头上,还没等他喊出声来,赵世杰举起瓶口粗般的木棍当头就是一棒。其他人纷纷上前一起对着钱鹏飞拳打脚踢。钱鹏飞晃悠着半坐在地上,酒劲醒了一半,右手使劲把罩在头上的口袋拔出来,正欲站起身来奋力反击,不料,胖子上前就往胳膊上捅了一刀。

众人一看钱鹏飞胳膊流血,一个劲地捂着不放,都像看到了猎物的群狼,在赵世杰的呼唤下,手上有木棍的,拿着匕首的,还有从地上摸起半拉砖块石头的,都逼近钱鹏飞,想要最后将他置于死地。

瞬间,钱鹏飞看准时机,短短几秒,一个敏捷的“鲤鱼打挺”之后,俯下身子用秋风扫落叶的扫堂腿让赵世杰、胖子和陈瞎子重重摔在地上,陈瞎子的眼镜被摔出好远,只剩一副眼镜架掉在地上,镜片早已是支离破碎。

几个人哎哟不停地趴在地上起不来,关萍露跟李芬芳待在原地不敢上前。钱鹏飞使劲弹了下头上的尘土,揉了下胳膊上的伤口,轻松地说道:

“哪来的小兔崽子,敢暗算老子!活得不耐烦了吗?”

赵世杰还想做最后的反击,努力从地上强撑着站起来抄起木棍准备偷袭钱鹏飞,却被他轻松一闪,接着被钱鹏飞一脚踹到对面的墙上,木棍也咕噜噜地滚到一边。陈瞎子见状,眯着眼睛,挥舞着匕首,口中大声喊着砍向钱鹏飞,却被他一个漂亮完美的转身轻易拿下,仅仅只有两个回合,匕首成了钱鹏飞的工具,陈瞎子成了他的猎物。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不敢上前。

钱鹏飞手上晃悠着匕首走向赵世杰,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攥着领口盯着他不说话。然后,转身走回去的时候,猛然转身,匕首像一把脱笼的长龙直逼赵世杰。他此刻已经吓得不知所措,闭着眼睛,哆嗦着接受最后的时刻。匕首穿过赵世杰左侧的头发直接插在了坚硬如磐的墙壁上。赵世杰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钱鹏飞用手掸了下身上的尘土,回眸向这群被吓傻的人们嘿嘿一笑,弯腰拎起地上的酒瓶,大摇大摆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钱鹏飞的受伤无疑让丁默群起了疑心,但是钱鹏飞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以几个普通小毛贼就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切。钱鹏飞不放在心上,但对于赵世杰他们来说,这次的刺杀失败让他们再次陷入了纠结的批评自身还是批评他人的身上放不开。尤其是在关萍露曾举着木棒可以给钱鹏飞一个致命的打击时,却阴差阳错地打在了墙上。

“我觉得萍露那一棍子砸得很奇怪,明明瞄准了,怎么会砸到墙上去?”胖子率先提出了质疑。

“你的意思是萍露故意不杀姓钱的?胖子,你就会胡说八道!”李芬芳看不下去,站起来,对着胖子说。

关萍露一直低头不语,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大家的争吵。

然后她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坚定地说:“你们都以为能杀了钱鹏飞,其实没这么简单,以钱鹏飞这样的身手,我觉得他对我们没有狠下杀手。”

“那倒是,萍露说得有道理,钱鹏飞真要跟我们拼命,我们几个人都能活着回来?”李芬芳接着补充道。

是的,那晚刺杀行动中,依靠钱鹏飞的敏捷身手想要结果了他们的小命是轻而易举,但他却是手下留情之后扬长而去。这点告诉他们,其实要想杀钱鹏飞要比杀丁默群还要难,其实这无疑是在走弯路完成任务,钱鹏飞不是丁默群,丁默群更不是钱鹏飞,要想杀丁默群还是要在他身上下工夫研究找到突破点才是正确途径。

通过赵世杰的私下调查发现,丁默群早年曾留洋日本,不仅做过各个学校的客座教授,还曾在前几年兼任过赵世杰、关萍露就读的光华大学校长。只不过,在赵世杰跟关萍露刚进学校的前几年,丁默群早就弃文从戎,先是在军统,接着就投奔汪精卫,当上了大汉奸。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做法,让大家对赵世杰频频点头。

“这个人学问很渊博,外表看是谦谦君子,但骨子里很好色,而且为人阴冷,非常难接近。所以,我们必须想一个接近他的办法。只有接近了丁默群,我们才真正有机会杀死他。”赵世杰一字一句,像是一位深谙一切的老者,吊着大家的耐性一步步地说。

“世杰,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有什么办法接近他?”陈瞎子有点坐不住了。

“大家别忘了,丁默群当过教授,对中国古代服饰很有研究,特别喜欢收藏旗袍和古董。”赵世杰笑了下,继续说道。

“对啊,爱收藏就必要去淘宝,他常去哪家古董店?”关萍露眼睛里闪着希望的亮光,差点就要跳起来。

其实赵世杰做事是有计划与安排的。他早就查到丁默群喜欢光顾南京路上一家叫久盛的典当行。难道他们还会按照上两次那样笨拙的计划继续飞蛾扑火般再一次尝试吗?不!这次赵世杰思索了很久,打算采用投其所好的计策步步紧逼丁默群,然后待其放松时伺机行刺,定能成功。为了打消狡诈的丁默群的怀疑,赵世杰此次决定把当年慈禧赏赐给奶奶的一件绝世旗袍拿出来作为诱饵。

好马配好鞍。单纯只是一件旗袍,如果没有美人相伴衬托,充其量只是一件普通衣服而已。最后大家商量好,到时让关萍露以绝世佳人的身份,加上独一无二的绝美旗袍,相信丁默群是不会拒绝这一切的。

在一个蝉鸣声声的午后,刺眼的阳光穿透高耸入云的植被撒在赵世杰房前的一盆紫色丁香花上。屋内赵世杰与关萍露相互都坐在宽敞的席梦思床上,两个人眼睛都盯着床上的一个镶着红色花边的锦绣礼盒。赵世杰小心翼翼地翻开,将盒子的盖子放在一边,双手慢慢地将里面一件淡红色的九凤旗袍捧到关萍露的跟前,任由她惊讶地看个不停。

“天哪!太漂亮了。不,仅仅说漂亮是不够的,用多少赞美的话都形容不了。”关萍露触摸着旗袍上的一针一线,如获至宝,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沸腾着。

“那当然,我爸说这件旗袍价值连城。”赵世杰非常自信。

“世杰,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爸要是发现了……”关萍露突然话锋一转,手一抖,说道。

“他发现不了,因为我已经定做了件假的,看上去一模一样,也放在同样的锦缎盒子里,哈哈……”赵世杰并不紧张,反倒洋洋得意地笑起来。

关萍露看到赵世杰可爱的样子,用手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用妩媚温柔的声音说道:“世杰,你真坏!”

赵世杰顺势握住了萍露的手,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声音颤抖着说:“萍露……”

“嗯?什么?”关萍露似乎发觉了什么,却依然装着不清楚的样子,眼睛还盯着九凤旗袍,假装无辜地说。

“我要让你一辈子都喜欢我这么坏,行吗?”赵世杰激动地双手使劲握住关萍露的手,向她的身边挪了挪,激动地说。

“一辈子太长了,就一会儿吧。”关萍露不动声色地回应了一句,却并没有把自己的手抽回,任由赵世杰握着也不放开。

“我不要一会儿,我要一辈子。”赵世杰固执地再次重申了自己的立场,眼睛里闪着泪花。

“那就不用一辈子,等杀了丁默群……”关萍露忽闪着大眼睛,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放到赵世杰的手上。

赵世杰不再言语,俏皮地伸出了小手指与关萍露的紧紧连在一起。

此刻,蝉鸣也成了悦耳的奏鸣曲。浓烈的阳光也变得和蔼可亲。

一切按照原计划顺利进行着。关萍露故意到久盛典当行去把这件九凤旗袍暂时抵押在这里,称旗袍来源是自己男朋友赵世杰家里的,缺钱是为了治疗朋友李芬芳的病,这样的借口店老板自然不会怀疑。另外,这次他们连一个小小的细节都不放过。李芬芳的住院病历、他们在光华大学的校籍档案,甚至还把当年丁默群与毕业生合影的照片也做了手脚,把几个人也巧妙地加了进去。

关萍露与久盛典当行的老板约定七天之后拿钱赎回旗袍。然后与赵世杰、胖子、陈瞎子、李芬芳在典当行对面的一家茶铺会合,然后商议好从今天开始就在这里监视对面的一举一动,期待着丁默群早日上钩。

丁默群对于旗袍的偏执爱恋早已不是新闻。曾经在坊间传闻他带领一群人追杀地下共产党时,看到一窈窕淑女身着合身的艳丽旗袍被手下开枪打死后,不问事由上前操枪就结果了那个人的性命,望着沾着鲜血的旗袍,轻轻用手摸过之后,不住地摇头直说可惜。但是这对于刚刚来到丁默群身边的钱鹏飞却感觉是那么的新鲜,他没有想到丁默群冷酷的一面背后还有如此的风雅情怀,所以当他看到丁默群拿着放大镜在一件旗袍上聚精会神地看上看下时,非常的不解。

“默群兄,你本是中国一流的学者教授,何苦来曲线救国这个浑水呢?”钱鹏飞拖着受伤的胳膊,不解地问道。

“时也,命也!就像诸葛亮说的那样: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也曾想修身治家济天下,如今虽生逢乱世,也还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啊!”丁默群没有放下手中的放大镜,依然享受着放大镜下旗袍花纹带来的愉悦。

“默群,你是我此生见过最为复杂的人物!”钱鹏飞皱了下眉头,带着不可言喻的表情,走上前说道。

“鹏飞,你也是我此生最猜不透看不明的人物!”丁默群放下手中的放大镜,斜着头,狡诈地冲着钱鹏飞微微一笑,说道。

两个历经沧桑的男人像是在暗斗般深深相视许久,突然又双双仰天大笑起来。

“好啦,走,鹏飞,今天我带你去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丁默群站起来,走到钱鹏飞的身边,拍了他一下,披上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大步走了出去。

钱鹏飞紧随其后。他不清楚丁默群口中有意思的“地方”到底是哪里,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呢?

通往久盛典当行的沿街叫卖声盖过了晌午阳光的惨烈,路两旁的小酒馆里都坐满了食客,有个人吃得尽兴索性将腿放在长椅上解乏享受。突然,他口中吃到一块鸡骨头想咽却又咽不下去,想放弃却又感到可惜,待吸吮干净只剩火柴棒粗细扭头扔向街口时,突然发现一条黑斑大狼狗恶狠狠地盯着他看,吓得他咣的一声从长椅上跌下来,那头传来得意的笑声。原来是丁默群。

丁默群一袭黑色圆扣长衫,带着墨黑色圆形小眼镜,右手手上的狗链像一条杀人的利器,随着大狼狗往前蹿的惯性,与抖动的长衫一次又一次地亲密接触。丁默群身后跟着漫无目的的钱鹏飞,几名跟班的特工阿三、秋生、春官等人散落在四周跟随着,不时窥探着周围安静的一切。

久盛典当行对面的茶馆里像午后的烈阳一样安静却又让人惧怕,胖子趴在桌子上,嘴里流着哈喇子,打着舒服的呼噜;李芬芳拿着修指刀小心翼翼地修着指甲;赵世杰斜依在一把太师椅上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陈瞎子盯着一本破烂不堪的线装书入神地一动不动;而关萍露则正襟危坐在圆椅上盯着对面的久盛典当行,任由微风调戏着额前的一绺长发,轻轻飞舞。

丁默群牵着大狼狗径直进了典当行,那只狼狗敏捷地跃过高高的门槛,还没等丁默群言语,就卧在他的脚下,前爪趴地,嘴里吐着吓人的血红舌头。老板与丁默群十分熟识,连忙招呼伙计沏上上等的龙井,满脸对着刻着时间印痕的褶子笑容凑上前去,同丁默群嘘寒问暖。

“李久盛,你最近又藏了什么宝贝?”丁默群一边掀开茶盖沐浴着茶香的洗礼,一边轻轻地问道。

“哦,宝贝是有一样,正想过些天去禀报丁先生,这不,丁先生来了。”老板不紧不慢,赔着笑,九十度地弯着腰,低着头回答道。

还没等老板说完,丁默群看到了墙上挂着的那件淡红色九凤旗袍,瞬间,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块,他眼睛直勾勾地向着那件旗袍奔过去,不顾茶碗中刚沏上的热茶,咣的一声掉在地上,冒着滚烫热气的茶水像飞溅的火花一下子扑到大狼狗的身上,它低声嗥了一下,又沉默了。

“李老板,还不快把那件旗袍给拿过来。”钱鹏飞看到丁默群目不转睛的样子,眼珠子一转,冲着店老板吼道。

店老板赶紧喊人搬来攀登小梯欲找人赶紧取下,却被丁默群当即喊停。他让店伙计端来一盆清水,双手挽袖,洗净双手,轻轻甩水,接着再用白毛巾仔细将十个指头逐一擦拭干净,亲自攀上取下九凤旗袍。他接过钱鹏飞递过来的一只放大镜睁大眼睛端详起来,嘴里不停发出啧啧称赞声。

“好啊,好啊,果然是苏绣缂丝贡品,这是清廷里面的好东西。”丁默群赞不绝口。

当他准备将这件旗袍收入囊中时,听到老板解释说这件旗袍的主人是为了救治同学的病暂时押在这里时犹豫了片刻,然后不容老板有丝毫理由拒绝便告诉他,等两天之后旗袍的主人赎回的日子,也是自己将宝物归入囊中的日子。

对面茶馆坐着的一群人看到丁默群跟钱鹏飞从典当行出来后,先是站在街口向他们茶馆的方向探视了一眼,继而低头沉思了几秒,俯身抚摸了一下大狼狗光滑如油的皮毛后,一摆手,钱鹏飞紧随其后,其他几名特工散落在丁默群的四周,簇拥着向街道深处的两辆黑色轿车而去。

“小二,我要赎回旗袍。这是当票,这是赎旗袍的钱,外加了百分之十。”关萍露看到丁默群乘着噗噗冒着黑烟的小轿车绝尘而去,与赵世杰飞速来到久盛典当行,把早已准备好的当票与现钱拍在柜台上,说道。

“不是还没到七天吗?”刚坐在太师椅上闭眼不知想什么的店老板,听到是关萍露的声音,惊讶地站起来,皱着眉头,不解地问道。

关萍露并没有给店老板更多的解释,目的只是为了赎回那件九凤旗袍。店老板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便打听关萍露的家庭住址,以备到时候能给丁默群提供点寻找线索。关萍露故意装着一副十分不情愿的样子,以店老板厚道等不实际的借口写下了自己的住址后,与赵世杰扬长而去。店老板看着关萍露留下的详细地址,摇着头哼起了小曲。

果然,在一个阴雨霏霏的日子里,丁默群拿着店老板留下的地址径直找到了关萍露的宿舍。他还在犹豫哪一间是关萍露的宿舍时,却被楼上委婉动听的琵琶声吸引了。琵琶声像一条引路的丝带,系着丁默群的身体,让他一步步地走向了关萍露的房间。

丁默群非常有绅士风度地敲了几下关萍露的房门。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然后刻意让自己保持微笑,等待着关萍露开门。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关萍露以丁默群是自己当年校长为名,在短暂时间内缩短了两人距离,他们像相见恨晚的老友,谈论着中国古代文学与戏剧,谈论着彼此的兴趣与爱好。关萍露为了能够博得丁默群的信任,故意从抽屉中取出早已修改好的毕业生合影照片,诉说着自己与丁默群确实是师生关系。当所有的铺垫都已经做好,谈到关于旗袍事情时,关萍露采取了先抑后扬的计策,先计较这件旗袍对于男朋友赵世杰家的重要性,也诠释了自己并非图钱而去抵押旗袍。其实这么做的好处就是为了勾起丁默群对于旗袍的占有欲,结果,他上钩了。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愿意把旗袍转让给我,或者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都可以找我。我在上海滩混了些年头,认识几个人。就算没什么事,也可以相互走动。再说,以你的才艺,以后有一些文艺活动我还要请你来参加。”丁默群最后有些遗憾地把一张名片递给关萍露,眼睛中带着些不舍与无奈地说道。

关萍露看到丁默群急忙腾腾下楼之后,站在楼下回头张望了一眼,快速地钻进了车里。她本想继续观察一下丁默群的举动,却无意跟钱鹏飞的眼神碰撞到一起。此时的钱鹏飞早已认出她就是自己在火车上舍命救下的那个清纯学生姑娘。他斜着眼睛带着神秘莫测的表情冲着关萍露笑了笑。关萍露心里一凛,急忙把窗帘拉上,遮盖住外界所有光的渗透。

丁默群回去的路上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突然对着身边的钱鹏飞吩咐说去查一下关萍露的底细,而且还要仔细查找她的男朋友的详细背景以及她同学治病的真伪。丁默群对于今天与关萍露的巧遇感觉有几分浪漫之意,而更多的是透露出心中的不安。

惨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挥舞着热量,将触角伸到大地的每个角落。在赵世杰家,关萍露忐忑不安地向赵世杰诉说自己第一次正面与丁默群交锋的结果。她早就料到丁默群狡诈不堪,却没想到他可以对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比如关萍露沏好的茶向丁默群劝了半天,而他却半口未抿。对于刺杀丁默群再次忧虑之后,最让关萍露头疼的却是“阴阳两面”的钱鹏飞。

“我不明白的是那个钱鹏飞,为何对你欲擒故纵呢?我在猜,这个姓钱的会不会是军统那边的卧底呢?”赵世杰挠着头,眨着眼,问道。

“你说钱鹏飞是军统特务?那他不是丁默群的同乡和同学吗?”关萍露心中也没有满意的答案,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越琢磨越纠结,越纠结越迷茫。赵世杰与关萍露认为无论钱鹏飞的背景如何,都阻挡不了他们刺杀大汉奸丁默群的正义之举。既然丁默群如此小心翼翼不敢轻举妄动,赵世杰建议不如将作战计划以守转攻,主动接近丁默群,伺机寻找刺杀良机。

让关萍露着一身性感、妩媚的绝世旗袍主动送上门去,好色狡诈的丁默群能轻易放过她吗?但是,他们真的决定这样去做了。

“世杰,你让我去那个魔窟?我一个女的,闯进去又怎么样?”关萍露全身发抖地望着赵世杰,颤抖着问道。

“你别紧张,我有预感,只要接近丁默群,总会找到机会的。何况小王被抓进去了,生死不明,我们也应该想想办法。”赵世杰上前拉住关萍露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望着她,说道。

钱鹏飞按照丁默群的吩咐去找关萍露一干人等的背景,提供回来的结果与关萍露所言吻合。丁默群似乎这个时候对他们的背景失去了兴趣,望着钱鹏飞从外抱来的一沓关萍露发表文章的剪报看得格外出神,都忘记了电话铃声响了三次。待钱鹏飞上前欲接电话问个究竟时,丁默群接了电话,随后他刚才一直阴沉不语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狡诈的笑容,他告诉钱鹏飞,自己的学生关萍露带着那件稀世旗袍亲自过来献宝了!钱鹏飞听罢,先是迟疑了一下,接着也跟着丁默群嘿嘿一笑,连忙双手作揖,直言恭喜恭喜!

特工总部大门两边站着一高一低两名日本宪兵,挺着肚子,将手中的三八大盖对着街上往来的行人逐一扫视着,枪口上扎着明晃晃的刺刀像嗜血的恶魔,身上反着惨白的光像流着欲望的口水。关萍露双手捧着盛放九凤旗袍的锦绣礼盒站在门口,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猫,战战兢兢环顾着周边的一举一动,为了表演出自己的紧张感,她看到钱鹏飞到来时,低着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进到丁默群的办公室总共需要三道门。每道门都有拿着刺刀把守的日本宪兵与日伪军,关萍露小心翼翼地跟在钱鹏飞的身后,如同要穿过一条满是耀眼刺刀铺成的利刃大道,她有些担心,有些后怕,但心中更多的是坚定。脑中不停地思索着,完全没有顾及到钱鹏飞口中的“有些车是不能跟,有些地方是不能进”的含义,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钱鹏飞带着关萍露径直来到丁默群的办公室,看到他坐在一把古铜色藤椅上,一手抚摸着身边的大狼狗,一边眼睛不离那本剪报翻来覆去。丁默群没有起身相迎,也没有笑脸相对,只是从鼻子中挤出“请坐”两个字后,便不再说只字片语。

关萍露有些不知所措地刚要坐在旁边一把太师椅上,丁默群身边的大狼狗像闻到了可口猎物的气味,蹭的蹿起来,跳向关萍露。

关萍露吓得尖叫一声待要逃走,两腿发软有些站立不稳,哆嗦着竟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丁默群轻轻一句召唤,大狼狗顿时像施了魔法的僵尸,接着乖乖地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此时的关萍露脸色惨白,大口喘着气,一手捧着锦盒,一手扶着墙壁,颤巍巍地喊道:

“校长……”

这时,丁默群径直站起来,绅士般地作了介绍。钱鹏飞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脸,同关萍露开着玩笑,不管对方的感觉。然后自己非常知趣地退出门外,带上大狼狗,轻轻将门带上,只剩丁默群与关萍露两个人独处一室。

丁默群带着绅士般的微笑把关萍露领到一个满是线装书的书架前,说今天让关萍露参观一下自己的密室。还没等关萍露反应过来,她就被丁默群让了进去。

在满是杀气与血气的特工总部,丁默群居然还有一个满是艺术气息与文化底蕴的旗袍收藏馆。墙壁上挂着不同颜色与款式的旗袍,她们像一幅幅远离尘世的绝美古画,又像是一具具被人榨干鲜血的干尸,散发着一种凄美的魅惑。

丁默群从锦盒中拿出那件绝美的九凤旗袍后,跟初见时一样,依然赞不绝口。他抖开整件旗袍,放到关萍露的身上看来看去,如此近距离让一个男人比划来比划去,让关萍露的脸一下子像苹果一样嫩红。但随后从密室背后传来的凄惨呼喊声,让刚刚放松的她又变得不寒而栗。

“丁先生,好像有人在喊,喊……”关萍露紧张地,对着传出声音的方向,说道。

“哦,你不觉得这是天籁之音吗?”丁默群不以为然。慢慢地走向满是褶皱垂花的落地窗帘一角,呼啦一声,顿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间惨不忍睹的刑房。

正在受刑的那个人身上鲜血直流,早已看不清脸上的模样,只能依靠每次皮鞭打在身上传来疼痛的喊叫声,才能让你知道他此刻依然还活在世上。关萍露正欲想办法退出去,却被丁默群一把架着胳膊走向了刑房。

在满是刑具且散发着腥臭味的刑房内,特工阿三跟秋生大汗淋漓地大口喘气,看到丁默群过来,低头哈腰且尴尬地说现在毫无进展。丁默群不闻不问,拿起放在一边火炉上烧得滚烫滚烫的烙铁,使劲捅向被拴在刑柱上的犯人,嗞嗞冒着白烟与肉被烤熟的恶心味道,此刻犯人的喊声都成了陪衬。待犯人挣扎抬头的一瞬,目光与吓得牙齿打战的关萍露意外相撞。原来,他就是小王。

丁默群的眼睛眨都没眨,脸上的肌肉依然保持着不变的姿势。他跟关萍露回到密室,轻描淡写地在洁白的纸上写下一个“诛”字后交给特工,不解地望着惊恐不定的关萍露。

“丁先生,你们不能这样杀人。”关萍露捂着胸口,战栗着说道。

丁默群摆摆手,不让关萍露说下去,他优雅地抽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有人说,这是魔窟,也有人说这是地狱。我说——”

他盯着关萍露,眼睛中精光一闪:“这里是天堂!因为它可以消灭人的痛苦,让其永远消灭!”

依然安静的废旧厂房。赵世杰、关萍露、李芬芳、胖子、陈瞎子静静守在摆着小王遗像的石桌前,都低声不语。

“丁默群用红笔写了个‘诛’字,然后在瞭望塔楼当着我的面,他就这样杀了小王,就好像踩死一只蚂蚁!”关萍露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泣不成声地说道。

悲痛让她的声音嘶哑不堪,她抓过一片瓷片,往手指上一划,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赵世杰他们都惊讶地望着关萍露。关萍露举起鲜血殷红的手指噙着泪,大声地说道:

“他能诛掉小王,我们也能杀掉他!”

关萍露说着,在桌子上用血写了个大大的“杀”字。这个“杀”字像满是仇恨的怒夫一样可怕,那样的触目惊心。

让关萍露参观刑室也好,让狼狗故意吓人也罢,其实都是丁默群故意安排的。当他看到关萍露曾经写了那么多“反动激进”的文章之后,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但他又割舍不了对旗袍的偏爱,尤其是他想象着如果关萍露窈窕的身姿穿上这件独一无二的绝世旗袍出现在“万国服饰博览会”上,该是如何的一番景象呢?

“鹏飞啊,你现在赶紧去请关小姐来一趟,我有事要她做。”丁默群对着门外的钱鹏飞吩咐道。然后,躺在躺椅上,将两条腿跷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哼起了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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