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青春——
我的汤上来了。晚餐就设在大餐厅。其实,这是十月的夜晚,离春天还尚远。大家都集中在大餐厅里。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汤端上来了。就是那种清淡的肉汤。看上去平淡无奇,毫无诱人之处。汤清得可以见底,若是盘子底儿绘了什么图案,那也看得一清二楚。可惜连盘子也那么平淡无奇,什么图案都没有。接着端上来的是牛肉,配了青菜土豆——家常菜里最常见的三样搭配,让人想起周一的早晨,妇女们提着编织袋,走进满地泥泞的菜市场,在挂着的后臀肉前,或是对着叶边儿卷曲带着些枯黄的卷心菜,讨价还价直到便宜了几分。既然供应充足,没有理由去抱怨我们日常的三餐,不用说,煤矿工人吃的还不如这些。梅子和蛋奶糕随后也上来了。若是有人抱怨,梅子即便是和蛋奶糕一同下咽,也还是没营养的蔬菜(它们算不得水果),它们像守财奴的心脏一样多筋,渗出的汁液也像来自守财奴的血管,他们一辈子也舍不得喝酒、舍不得穿暖,更舍不得拿去接济穷人,这抱怨的人也该想到,毕竟还有些人慈悲为怀,连梅子也能接纳。下面上来的是饼干和乳酪,水罐便开始频繁地在人们之间传来传去,因为饼干本来就是干的,何况这饼干又干到了骨子里。这就是全部了。晚餐到此结束。每个人都支支扭扭地把椅子从桌旁推开,旋转门来来回回地转个不停,不消一会儿,大厅里就收拾一空,再也找不到一丝饭菜的影子,毫无疑问,明天的早饭已经准备就绪了。走廊里、台阶上都可以看到英格兰的青年们,一边打打闹闹,一边放声歌唱。而一位客人,一个外人(因为我在这儿,芬汉姆学院,和三一学院、萨默维尔、格顿、纽汉姆或是基督堂学院相比,也并无权利可言),能不能说上一句,“晚餐一点儿也不好”,或是说(我们现在,我和玛丽·席顿,正在她家的客厅里),“我们不是能在这里单独享用晚餐吗?”因为要是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就已经是在暗中打听,想弄明白这间房子里人家的经济情况了,在外人看来,这房子如此美丽,充满了欢笑和勇气。不,这样的话可不能说出来。说真的,谈话一时间变得索然无味了。人体结构就是如此,心脏、身体还有大脑浑然一体,并非一个个分开来装在不同的地方。毫无疑问,即使再过上千百万年也还是这样,所以,若要交谈得愉快,吃得好坏至关重要。一个人要想头脑清醒、爱情甜蜜、睡眠酣畅,若是吃不好,决然办不到。牛肉和梅子点不亮那心灵栖所的灯光。我们大概都会升天,而范戴克,我们希望,就在下一个街角等着我们。这就是一日辛劳后,靠着牛肉和梅子滋养出来的心灵:将信将疑,还有诸多限制。让人高兴的是,我这位传授科学的朋友,橱柜里还有一坛酒,几盏小巧的杯子——(可惜没有了鲑鱼和鹧鸪来开胃)——我们才得以围坐在炉火旁,让一天生活里所受的伤害也有所慰藉。没要两分钟,我们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你一句我一句,左不过是那没来的人激起的好奇和关心,再次相聚也无非如此——怎么有人结了婚,另一个却还没;这个人这么想,那个人那么想;谁也想不到有人会飞黄腾达,有人却每况愈下——话一开了头,就难免会落到揣测人性并对我们所处的大千世界评头论足上去。虽然嘴上还在对这些议论纷纷,我已经暗自羞愧起来,因为心里的念头早已另起了炉灶,任由着自己的思绪飘向了另一个方向。你可能提到了西班牙或是葡萄牙、在谈论书籍或是赛马,但不管说了些什么,其实都并非你的兴趣所在。吸引你的,是五百年前,泥瓦匠们在高耸的屋顶上忙碌的画面。国王和贵族带了大袋大袋的钱财倾倒在土地上。这样一幅画面总会生动地浮现在我的心中,而在这画面之外,我还看到了皮包骨头的母牛、泥泞的菜市场、干枯的青菜还有老人那满是筋络的心——这样两幅画面,既不相关也无联系,看上去都有些荒诞可笑,却总是一道出现、争先恐后,无可奈何之下,我也只得听之任之。最好的做法,只要不会让交谈变了味,莫过于把我心里的画面和盘托出,要是运气好,就会像先王的头骨,它们在温莎古堡的棺墓打开时,便褪色、破裂了。于是,我便三言两语地告诉了席顿小姐,那些年来泥瓦匠们一直在小教堂的屋顶忙碌,还告诉她,国王、王后还有王公贵族们扛了整袋的金币银币在肩上,又一铲一铲的把它们埋进了土地;在我们自己的时代,那些金融大亨又是如何把支票和债券,我是这样以为的,投进了别人曾经藏金埋银的地方。而这些,我告诉她,全都长眠于那几所学院之下。但是,我们身处其间的这所学院,她那雄伟的红砖和花园中未经修刈的野草下,又埋藏着什么呢?在我们餐桌上那平淡无奇的瓷盘后面,还有(我还没来得及停下,就已经脱口而出了)那牛肉、蛋奶糕、梅子的后面,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呢?
对,玛丽·席顿说,那大概是1860年吧——哦,这事儿你也知道,她这样说,大概是说的次数多了,听上去有些不耐烦。然后她告诉了我——房间原本是租来的。委员会碰了面,信封上写了几个地址,公告就贴了出来。会议接踵而至,一封封信被宣读,某某人许下了重诺。而相反,某先生连一个子儿也没给。《星期六评论》口下可不留情。我们去哪里筹笔钱来租下办公室?我们要不要搞个义卖?就不能找个漂亮姑娘来撑撑门面吗?去看看约翰·斯图尔特·穆勒[18]对这事儿是怎么说的吧?有没有人能说服某报的编辑把这一封信刊登出来?我们能不能找来某夫人为这封信落款签名?某夫人出城去了。六十年前,事情就是这样办成的,付出的汗水非比寻常,耗费的时间也如此之长。长期斗争、几经周折才筹来了三万英镑。[19]显而易见,她说,我们喝不上美酒,吃不上鹧鸪,没有头顶托盘的男仆,也没有沙发和单独的房间。“安逸舒适,”她从某本书上引述了这么一句话,“还是再等等吧。”[20]
一想到那些妇女,年复一年辛勤劳作也难以赚到两千英镑,却竭尽所能地筹来了三万镑,我们忍不住要义愤填膺地疾声呐喊,来谴责女性的贫困处境。我们的母亲们那时都做什么去了,一笔钱也没给我们留下?忙着涂脂抹粉吗?是在盯着商店的橱窗吗?还是在蒙特卡罗的艳阳下招摇过市?壁炉台上挂着几张照片,玛丽的妈妈——要是那就是她的话——也许有了些闲余,便用去享乐了(她和教堂里的一位牧师生了十三个孩子),可真要是这样,那些铺张享乐的生活,又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欢乐的痕迹。她看上去平淡无奇,是位老太太,包在一块格子花披肩里,用一枚大胸针扣了起来。她坐在柳条椅中,哄着一只长耳猎犬向镜头看,看上去乐在其中,却又有些紧张,因为她知道只要闪光灯一闪,她的猎犬准会直扑上去。若是她当初从商,做了丝绸制造商,或是证券市场上的大亨;要是她为芬汉姆学院留下了二三十万镑,今夜会变得何等安逸,而我们的话题,也会变作了考古学、植物学,或是人类学、物理学,可以探讨原子的属性,研究一下数学,说说天文、聊聊地理,还有相对论。只要席顿夫人还有她的母亲,还有她母亲的母亲,都学会了赚钱的伟大艺术,并像她们的父亲与祖父们先前所做的那样,把自己的钱财留下,专为女同胞们设置研究员和讲师职位、设立奖金和奖学金的话,我们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在这儿单独享用上一顿飞禽和美酒,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憧憬生活,在某种慷慨捐赠的职位里,尽享荫庇,愉快而体面地度过一生。我们或许正在探险,或是在写作,在迤逦的风光中信步游荡,坐在帕台农神庙的阶梯上沉思,或是早上十点钟去坐坐办公室,下午四点半舒舒服服地回家写上一首小诗。只是,如果席顿太太们从十五岁起就开始经商的话——这个论点的困难就在于——那就不会有玛丽了。我便问玛丽对此有何看法。从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去,十月的夜晚静谧而甜美,渐渐枯黄的树木之间,闪亮着一两颗星星。她会不会愿意牺牲眼前的良辰美景,也牺牲她对苏格兰的回忆,那里的嬉戏和争吵(那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虽然是一大家人),那里让她赞不绝口的清新空气和可口的糕点,来换得芬汉姆学院那大约五万英镑的捐赠,只需她动一动手中的钢笔呢?须知,若要有钱捐给学院,势必要以家庭的牺牲为代价。既要赚大钱,又要生养十三个孩子,绝没有人可以做到。想想这些事实吧,我们说道。先要十月怀胎,才能生下孩子。一朝分娩后,还要喂上三到四个月的奶水。哺乳期过了,又要花上大约五年的时间来陪伴孩子嬉戏玩耍。似乎也不能放任孩子们满街乱跑。有人在俄国看到过四处撒野的孩子,便告诉我们,这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人们还说,从一岁到五岁,正是人性形成的时期。我便问道,要是席顿太太一直在忙着赚大钱,那些嬉戏和争吵会变成什么样子?苏格兰在你心中又会变成什么形象,还有那里清新的空气、可口的糕点,以及其他一切?只可惜这些问题并无意义,因为如果这样的话,你也就根本不会来到人间。更何况,如果席顿太太和她的母亲,以及她母亲的母亲积攒了大量财富,埋在了学院和图书馆的地基之下,结果会是怎样,这个问题本身同样毫无意义。因为,首先,她们不可能去赚钱,其次,即使她们有可能赚到了钱,法律也拒不承认她们有权利把这些赚来的钱归为己有。席顿太太的钱包里装进了自己的一便士,也不过是最近四十八年来才发生的事情。[21]而在此之前的千百年来,那一直都是她丈夫的财产——而席顿夫人和她的母亲,以及她母亲的母亲一直都被证券交易所拒之门外,这种想法大概也难逃其咎。她们大概会说,我赚的每一分钱,都被拿走交给了我的丈夫,任由他的如意算盘来量入为出——或许就拿去了贝利奥尔学院、国王学院,设了个奖学金、添了个研究员的职位。所以说赚钱,即便我可以去赚钱,也提不起我多大的兴趣。还是让我丈夫去操这个心吧。
无论怎样,且不去提该不该责怪那位忙着照看猎犬的老太太,毋庸置疑的是,出于某种原因,我们的母辈把自己的事情打理得一团糟。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以供我们“安逸舒适”,更别提让我们吃得上鹧鸪,喝得到美酒,请得起学监来护理草坪,读书、抽雪茄,去图书馆和拥有闲暇时光。在这荒芜的土地上建起光秃秃的墙壁,已经尽了她们最大的努力了。
我们就这样倚在窗前谈天说地,俯瞰着下方,和每晚千万双眼睛一样,注视着这座名城里的穹顶和尖塔。在深秋的月色下,它们如此美丽,又如此神秘。古老的石墙洁白而庄严,让人想起那儿收藏的书籍;想起老主教和伟人们的画像,挂在木雕饰壁之上;想起斑斓的窗子,在地面上洒下圆圆的繁星和弯弯的新月;想起匾额、纪念碑还有铭文;想起喷泉和青草,还有方形广场两侧安静的房间。我还想到(请原谅我的这种想法),那令人艳羡的轻烟、美酒和深深的扶手椅,还有柔软的地毯;想到温文尔雅与端庄体面无不来自奢华、舒适与安逸的生活。这些是我们的母辈不曾为我们提供的——她们连三万英镑都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挣来的,她们还为圣安德鲁斯大学的教士们生了十三个孩子。
于是,我便走回旅馆。走过那些幽暗的街巷时,我就像一个下了班的人那样左思右想。我在想,为什么席顿夫人什么钱都没给我们留下,贫穷又会给心灵带来什么影响,还有财富带给心灵的影响。我又想到了那天早上见到的那些肩披毛皮穗带、稀奇古怪的老先生们;又想起要是谁吹了声口哨,不知道那位老先生会跑成什么样子;想起小教堂里管风琴的哀鸣,图书馆紧闭的大门;而后又想到了被拒之门外的不快;但转念一想,被关在门内说不定还要等而下之;还想到了男人享有安逸与富饶,而女人却要忍受贫穷和不安,还有传统的有无又在一位作家的心中留下了怎样的影响。最后我想,是时候该把这一天皮肤里的褶皱,还有种种争论、各种印象和这一天中的愤怒与欢笑,统统卷起丢到篱笆墙里去了。茫茫天幕上,千万点星光闪亮。而在一个不可思议的社会中,人人都似乎是形单影只。所有人都睡下了——或仰或卧,悄然无息。牛桥的街头巷尾,也杳无人迹。甚至旅馆大门突然间的开合,也全然看不到推它的双手——连门役也全都睡下了,没有一个来为我掌灯,送我安息,夜已如此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