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东北地区的抗战已经打响。鲜血染红了黑土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彼时,恒川女中已经因战乱而停课,同学们俱是义愤填膺,决意投笔从戎,投身抗战大业。她们歃血为盟,每个人的眼中,都有刚烈而决然的光芒,宛如燃烧的火焰。
南慕依便是其中的一人。
那时的她,芳龄十七,年华似水。清秀的脸庞未脱稚气,眉目间却有一股钢铁般的坚毅。她深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只有彻底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人民才能过上安定的生活。
以家庭教师的身份作为掩护,她瞒着父母,开始收集情报,进行着秘密的抗战工作。
那年冬天,天气分外寒冷。
上完课归来,已是薄暮时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乡间小道上,南慕依小心翼翼地走着,不知不觉便脱离了小路,走到了齐膝深的雪地中。
忽然,脚尖碰触到了什么东西。
下意识地,她停下了脚步,拨开积雪——
竟是一双人的腿!
她尖叫起来,连连后退,不敢再看。
然而,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下定决心般缓缓转过了头,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双腿。
陡然间,心开始狂跳起来,仿佛要蹦出胸膛。
是的,她看清了,那双腿上的衣装,分明和她见过的抗日义勇军一模一样!
顾不上多想,南慕依跪倒在雪地里,用双手奋力地挖着雪。数九隆冬,寒气逼人,白玉般的双手已经红肿麻木,然而她却仿佛中了魔一般,丝毫没有停止之意。
终于,随着纷飞的雪沫,雪下的人渐渐显露了出来。
那一刻,她的心为之一颤。
那是一个清秀的少年,看上去只十四五岁,衣衫单薄。他一动不动,双目紧闭,眉头深蹙,面容苍白如身畔的雪,嘴唇泛着青紫。
——那是死亡的颜色。
又是一个被冻死的人啊……女子的眼角涌出泪水,心里仿佛有利剑穿过。他还只是个孩子,却不得不拿起武器参加战争,最终长眠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深沉的叹息掠过脸庞,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了他的面颊。
然而,却忽然顿住了。
数九寒天里,那一星温暖仿若或明或灭的烛火,微弱却真实,透过已经麻木的指尖,清楚地传递到了她的心里。
他活着……他还活着!
难以抑制的狂喜呼啸而来,她迅速脱下自己的夹袄披在少年身上,然后背起他,踟蹰片刻后,踏上了来时的路。
大雪漫天,将雪地里的痕迹很快掩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是哪里?
空气是温暖而静止的,裹挟着奇异的芬芳。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像伊豆温泉上升腾缭绕的薄雾,又像富士山顶千年不融的积雪。
雪?雪……
自己现在,是在雪中吗?
好冷……
厚厚的棉被里,他颤抖着,将身子蜷缩起来,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
蓦然,那一片苍茫的白色渐渐褪去。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薰衣草田,漫天紫色中,中年的妇人笑着蹲下身子,展开怀抱。
“过来呀,孩子。”
温暖,缓缓地,传递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睡梦中,少年也伸开双手抱紧了她,一直深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他喃喃着,声音细如游丝。
“妈妈……”
然而,那一瞬间,他却感到拥着自己的那双手明显颤了一下,而后松开。
他的意志骤然清醒。那一刻,十几岁的少年脑子疾速转动着,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佯装昏迷,耳朵却通过声音判断着身侧的情况。
听呼吸声,他确定屋里只有一个陌生人,并且就在自己身旁。
须臾之间,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床上一跃而起,猛然扼住了那人的咽喉!
定睛一看,竟愣住了。
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眼神慌乱。她梳着齐耳短发,穿月白大襟短袄,黑色百褶过膝裙。看样子,是个女学生。
然而,她的左手里,却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
少年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伸手夺去了她手中的剪刀,另一只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
窒息之感铺天盖地袭来,女子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呼吸也渐渐微弱下去。
“你们……你们这些日本人,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断断续续的话语艰难地从嘴边滑落,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在那只扼在她颈间的手上。
——刚才,他昏迷时的那一句梦呓,说的竟是日语!
为了防止别人发现他的行踪,她没有回家,而是带着他来到了自己在城里的暂住之处。见睡梦中的他瑟瑟发抖,她便俯身拥住他,想给他一点温暖。
然而,他却欲置她于死地!
真是愚蠢……这样,就叫引狼入室吧?
女子的面上浮现一丝苦笑,伴着盈盈泪水,宛如一朵沾着露珠,却渐渐凋零的花。
似乎是被那样的话语惊住,又似乎是被灼热的泪水烫了一下,少年的手骤然松开,却依旧保持着警惕,双目弥漫着冰冷的气息,重新审视着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女子的卧房,装饰简单而朴素。屋内炉火上,一个砂锅“咕嘟”作响,水汽氤氲,空气中满是中草药特有的芬芳。
难道……难道这个中国女子真的救了他?可是,她的手上分明拿着一把剪刀,若是自己没有及时醒来,只怕早已在睡梦中被夺去了生命吧?
一念及此,少年的眼中掠过一丝凌厉的锋芒,将剪刀抵在尚自咳嗽的女子颈间,用生硬的汉语命令道:“带我出城。”
寒风凛冽,吹开了尚未关严的窗户,裹挟着片片雪花吹入屋内。
那个冬天,前所未有的寒冷。
一九四零年,夏,上海。
夜幕低垂,百乐门里灯火通明。空气中漂浮着甜蜜而柔糜的味道,仿佛混入了蜜糖和苏合香,有形有质一般。
然而,黑暗中,却有一个人的眼神锋利如剑。
五彩的灯光变幻着,打在舞池中央那一对相拥起舞的男女身上。
女子一袭暧昧的紫色旗袍,乌发雪肤,身姿曼妙。她的头轻靠于身旁男人的胸前,任由他肥胖的手在自己周身行走,依然浅笑盈盈地将手搭在他的后腰。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指间有极小的光芒一闪而逝。
一曲舞毕,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忽然走入舞池,一把揽过了她。
“你……”胖子正欲发怒,却在看清了来人的面貌后陡然换了一副表情,谄笑满面,“原来是韩老板,请便请便。”
来人没有理他,只是揽着娇媚的女子缓缓离去。
“呸,什么东西!”眼见那一男一女走远,胖子的脸骤然沉了下来,眼神再次落在了女子身上,粘腻得像抹了层猪油,“真是个上等货色……”
仿佛听到了什么,已经走远的男人忽然回过了头,镜片后的眼睛冰冷阴鸷。胖子打了个冷颤,脸上立刻再次堆满讪笑,活像一只对着主人献媚的哈巴狗。
“还有七天,真是便宜那个老家伙了。”房内沙发上,男人细细端详着手中的那枚金针,口气里有深深的嫌恶。
金针极其纤细而锋利,尖端因淬有剧毒而闪着幽蓝的光芒。以极快的速度将金针扎到人身上时,被扎的人不会有任何感觉。七天,针上的毒会渐渐溶入血液里,最终随着猎物的死亡而消弭。
将双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后,女子神色疲倦地坐走过来,坐在他身旁,伸手。
“怎么,要烟?”男人一愣,随即笑了笑,抽出一支烟夹在她指间,点燃,“你以前可从来不抽烟,紫玫小姐。”
“别太频繁地来找我,当心别人怀疑到你。”听到他刻意叫出她现在的名字,她脸色不易察觉地一变,又很快恢复常态,“说吧,这次又要杀谁?”
“呵呵,就是因为正大光明地来找你,所以才不会有人怀疑到我。”男人笑了笑,将一张照片交到她的手里,“你的一个故人。”
视线散漫地扫过照片,她一震,陡然回头。
“到时候可别下不了手。”男人夺走她指间的香烟,掐灭,双手自身后环于她腰间,“抽太多烟不好。”
那一瞬,她竟有些莫名的嫌恶,拂开了那双手。然而他却不在意,在她耳畔柔声低语:“最近组织里可能出了内鬼,注意安全。”
她没有说话,视线飘出很远。
轻烟袅袅,如梦似幻,仿佛多年前那个下雪的夜晚,水雾氤氲的房间里,中草药芬芳的弥漫。十四五岁的少年,清秀的眉眼,身体虚弱,眼睛里的神色却充满了敌意,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那般警觉而不安。
陡然间,时光交叠,似乎什么都不曾改变。
然而,她,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描柳眉,点朱唇,涂丹蔻,贴花黄。
更衣镜前,南慕依换了一套又一套的旗袍,却总是不满意。那样的精挑细选,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一次暗杀,而是与久未见面的情人的一场约会。
怎么会这样……她的心里,竟是有一些期待着见他的吗?
不,不可以!她握紧了拳,身子微微颤抖。
那个人——她的仇人!
六年前的冬晨,当那个少年终于在出城后放开她独自离开的时候,她拼命奔跑,回到了村里。
——然而,看到的,却是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仅仅一夜之间,小小的村庄变成了地狱。所有的村民被屠戮,所有的房屋被烧毁,所有的财物被洗劫一空。在自家房屋的废墟里,她疯狂地找着,最终,找到了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因为无意中救了一个魔鬼,所以自己才逃脱了这场劫难?
熊熊烈火在胸中延烧,沸腾了她的血液,仿若来自地狱的红莲之火,焚毁了一切。
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将积雪砸出一个个浅浅的小坑。她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悲愤,瘫软下去,泪流满面。
“别哭。”深沉的男声响起在耳畔,她一颤,惊恐地望着身后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男人,“把仇恨记在心里,日后,让他们加倍偿还。”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外表文质彬彬,却透出一股凛冽。
“站起来。”他看着她,伸出手。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她竟鬼使神差地将她的手放入了那个陌生男人的手中。他的身上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魔力,使她无法抗拒。
那一天,她的一生为之改变。
男人名叫韩景文,经营着烟草生意,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富户。然而,他的真实身份,却是军统的特工。
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在他的安排下,当年不经世事的女学生南慕依成为了后来红极一时的舞女紫玫。容颜倾城,身姿曼妙,无数富商贵胄为她痴迷。
然而,同时,她也是他手下最出色、也是隐藏得最深的一名杀手。
当指间那枚金针第一次插入别人身体里的时候,她竟没有丝毫惊慌,依旧从容地与猎物言笑晏晏。
天生的猎手。
上海,这座不夜城。
夜幕下,无数的灯火映亮了苍穹,多彩闪耀,璀璨斑斓。然而,这世间却有许多角落是灯火无法照亮的。
比如,人的心。
公馆门口,身姿妩媚的女子下了车,灯光下,连影子都极尽妖娆。没有理会门口早已伫立等候的人,她径自走向大厅,穿过那个窄窄的,似乎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走廊。
一步一步,她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着,听着心跳随脚步而逐渐加快。
转过拐角的时候,低声的咒骂传入耳中:“呸,不就是个婊子而已,还真以为自己……”
然而,后面的话忽然顿住了。
“幸、幸田少佐……”她回过头,看到方才被她无视的那人正垂头对着另一个一袭黑色西装的人。
“给紫玫小姐道歉。”被称之为幸田少佐的人伸手指向她,声音冷若冰霜。
那一瞬,她的人,她的心,都为之一颤。
这声音,这声音……
须臾间,时光裂开。那个寒冷的冬日,重伤未愈的少年将剪刀抵在她的颈间,用生硬的汉语命令她:“带我出城。”
“紫玫小姐,对不起!”一声惊恐的道歉将回忆与现实割裂。
“没事。”她摆了摆手,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其实,他说的没有错啊……如今的她,除了这副光艳的皮囊外,还剩下什么呢?内心的爱恋与梦想,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荒芜。
“你……没事吧?”年轻的军官轻声询问。五彩的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轮廓清晰而柔和。
这就是几年前的那个少年?
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眼角眉梢带着青涩的锋芒,仿佛一只小小的刺猬,展开了满身的刺,不愿他人靠近,只为保护自己。如今,他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当年那样生硬的汉语,如今已是如此流畅了。
然而,他的身份,却是日军的少佐,敌人的领袖,她的仇人。
她没有回答,唇畔荡开一个浅浅笑容,美得摄人心魄:“少佐,宴会快开始了。”说罢,便挽着他的手臂,走入厅内。
那样自然而娴熟的动作,让年轻的军官不由一愣。
浅笑着的眸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女子纤长的指间,忽然闪现出一星微弱的幽蓝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