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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平亚染疾良医束手 曼娘探病曾府栖身(2)

于是她说:“一点儿不错。这次可真麻烦你们母女二人,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以为这病是心病。因为平亚已经长大,他和曼娘在一起待惯了,也许他们俩一见面儿,心里一高兴,病会好得快。在吃午饭时,我还和桂姐说你们这次来北京的事,心想你们起身的时辰一定已经选定了。按黄历上看,今天傍晚七点到九点是个吉辰。我说嫂子,就在今天傍晚您洗澡歇息之后,可以先进去看看他。您一定累了。我先带您到您住的屋子去吧。”

曾太太的话暗示曼娘去看平亚,是比她母亲去看更重要,但是她仍然对做母亲的礼貌周到,因为若按平常,她把这件事交给桂姐办,叫桂姐带去也就够了。曼娘的母亲谦谢说不敢劳驾,可是曾太太一定要自己陪她们母女过去。这因为是她觉得有好多话要告诉她们母女,不过这时候她还没想清楚要说什么话。于是她叫桂姐还是回去看着平亚,这时曼娘母女向曾先生和桂姐暂时告别。

她们的行李已经送到静心斋,这是在正院大厅西面的一个跨院儿,在西边有个旁门通到平亚的院子。这所大宅第所有的院子,设计建造得都是各成格局,但家人住在一起又很方便。每个院子都幽静、严谨,看着绝没有跟别的院子接连的感觉。曼娘穿过花格子的走廊和小门之后,她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出来了。

她们母女住的房子是有三间屋子的小院子,房子向南,东边有个走廊通到仆人住的屋子。靠着白色的南边围墙,有一丛清瘦疏落的竹子,和竹子相伴的是立在一旁的一块又高又瘦玲珑剔透的石头,灰蓝色,八尺左右高。这个地方真是具有素淡质朴、高雅幽隐的灵淑之气。但是这个院落设计得仍然十分敞亮,白天晴空在望,夜晚月升之时,得见明月,毫无阻塞之感。

靠西边是曾氏宗祠,是在一片空地上,有的地方果树的枝丫都长野了,还有一个旧亭子,几堆瓦砾。宗祠后面是一个院子,现在平亚住着。

这是这所大宅第之中最精致的几个院子之一,颇为适于另一家居住,因为和正厅不接连,若给书生做书斋,或给名妓做青楼,真使人羡慕之至。这个所在适于遗世退隐,寄兴于所好,或读书撰述,或陶性怡情,在此可以完全忘记红尘的扰攘烦嚣。

曾太太对她们母女待以非常之礼。她亲自察看屋子,检看被褥,看食橱碗柜,看梳妆台,亲自带着小喜儿与女仆到厨房里去。不久端上龙眼茶,杏仁汤。曾太太又告诉她们等一下再吃面,以做下午的点心。

一个仆人拿进来一对新椅垫子,一个新痰盂,一个白铜水烟袋,小桌儿上铺着新的白色绣花桌布。曾太太责怪仆人说:“为什么不早把各种东西准备好,到现在才忙乱?”她知道客人是比曾家预料的到得早几天,所以这并不是仆人的过错。她说这话也是表示对客人特别的敬意。

她又说:“您若缺什么东西,就叫小喜儿过去向桂姐要。”

曼娘的母亲回答说:“这次来北京慌慌张张,也没能从家乡带点儿像样儿的东西,反倒蒙您这么殷勤招待。这屋子就是神仙住,也够好的。但愿有福气就好了。”

曾太太回答说:“当然!当然!我们还怕请您请不来呢。我想我们今年是交厄运。自从春天,家里就不顺遂。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但愿借您母女二人大驾光临,我们的运气能够好转。平儿差不多病了一个月了,总不见好。”

曼娘的母亲问:“他现在怎么样?”

曾太太说:“一个年轻人的身子,怎么能经得起肚子里的火煎熬这么多日子呢?”一边说,一边想到应当把孩子的病情先给曼娘母亲透个底,于是又接下去说,“他大便秘结,小便频繁,说肚子寒痛,膨闷胀饱,四肢发冷,软弱无力。昨天给他换内衣,我看见他的肩胛骨都高伸出来了。病初起的时候,没请医生看,真是千错万错。那时候竟会以为是感受风寒!现在医生开的药是十全大补汤。医生说这种药是克制实火,您知道,这跟虚火是不一样的。这药里用硝石,若不是血里有毒,是不会用硝石的。可是我一直想这么个年轻轻的身子,能抗得住多少硝石呢?每种病都是因为在内元气不调,在外感受寒热而起,就跟草木一样:根强,枝叶就茂盛;根出了毛病,枝叶就枯萎。因为别无办法,平亚的父亲和我心想你们来了,他心里一定高兴,他那元气的泉源自然就开了。这是我们为什么请您母女两位来北京的意思。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曾太太说着哭起来。

曼娘的母亲说:“您请放宽心。这么个好孩子不会年轻轻的有什么好啊歹儿的。我们要尽人力,但愿菩萨保佑。我们母女二人是愿尽全力让他早日复原的。”

曾太太带着眼泪说:“你们母女若能救我这个儿子一条命,就是我们曾家的大恩人了。”

说到这个节骨眼儿,她悲悲切切地转向曼娘说:“曼娘小姐,求求你救我儿子的命。”

曾太太说话,已经不再是一位表伯母,完全没有未来的婆婆那副权威的样子,而是可怜的母亲为生病的儿子向一位可能的救星恳求了。

听到这样叙述平亚的病况,曼娘的心尖感到一阵剧痛,泪如泉涌,像断线的珍珠自脸上滚下来,只是不敢放声大哭而已。等听到曾太太说求求她,她再无法忍耐,走到另一间屋里,躺在床上去抽抽噎噎地哭。

曾太太听见那间屋里嘤嘤啜泣之声,立刻又精神贯注。勉强抑制住自己,她说:“天老爷若有眼,他应当保佑这一对好孩子,让他们完成婚配才是。”说到这儿,实在不能再往下说了。自己觉得仿佛像曼娘的母亲一样,走进那间屋子,坐在床边儿,想办法安慰曼娘。曼娘坐起来,觉得很羞惭,又趴在曾太太的怀里低声哭泣。

这样,这位太太和这位姑娘,就达到了一项默契。

那时,桂姐的丫鬟香薇已经在门帘外站了半天,不敢进去。等曾太太抬头看,看见珠帘外面她的影子,向她叫:“是不是香薇?进来。你要干什么?”曼娘很难为情,身子转过去,低着头,一声不响。

香薇回答说:“妈派我来问孙太太现在吃面呢,还是等一等?现在要,立刻就端来。”

孙太太说:“我们还不饿。”这时她已经随着曾太太到这间屋里来了。

曾太太又问曼娘的母亲,但是曼娘的母亲说心情不好,这时候不想吃东西。曾太太向丫鬟说:“回去说,现在还不要。一个钟头以后,她们歇一会儿再端来。”然后又转向孙太太说,“你们刚来,我不应当把心烦的事打扰你们,我该走了。”

孙太太说等她一洗完脸,换了衣裳,把头上的黑结子拿下来,立刻去看平亚。至于她的孝服,已经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两年已过,第三年孝是穿黑的。半个钟头以后,会有个丫鬟过来带她去。

曾太太说:“您应当劝劝曼儿,叫她镇静一下。”曼儿这样亲密的称呼,她不知不觉,连事前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她又说:“她应当好好歇一歇。今天晚上她去看平儿的时候,您给她稍微打扮打扮。那样平儿看见更高兴。”

香薇要陪着曾太太回去。曾太太住的房子并不太远,但是顺着墙有走廊,设计的时候是要尽量建造成迷宫的样子,蜿蜒曲折,高低起伏之处甚多,闲来无事之时,徘徊漫步固然很好,有事时要急忙走过,就嫌不方便。主仆二人一同到桂姐的屋里。曾先生正在里间小睡,桂姐走出来告诉曾太太平亚的病情。她说:“他醒来之后,就没再睡,一再问曼娘为什么还不来。”

曾太太说:“我从来没见过一对年轻男女相亲相爱如此之深。曼娘已经哭得像个泪人一样了。”

桂姐问:“您提到冲喜的事了吗?”

“她俩刚来,我还不能说,不知道她妈愿不愿意。”

桂姐说:“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们俩的命已经联结起来,密不可分了。有谁能解得开老天爷红线牵定的姻缘呢?我去跟曼娘说;她若愿意,她妈就不会反对。自从我去年回山东,一直跟曼娘很要好,她的心事会告诉我的。女孩子家提到婚事,当然会害羞的。”

曾太太说:“这倒是个好主意。等一下她妈来看平亚。那时候你可以一个人儿去跟曼娘说。”

曾太太于是进去看平亚,要在那儿等着曼娘的母亲来。她由桂姐房里出来,碰见儿子经亚和荪亚,刚刚下学,都很兴奋,要去看表姐,但是母亲告诉他们说曼娘正在歇息,要等她叫,他俩再去。

在屋里,香薇向桂姐说她看见的情形,吃吃地傻笑。她说:“我看见婆婆跟儿媳妇两人,哭成了一团。”

桂姐很关心,问她:“曼娘哭得很厉害吗?”

香薇说:“我怎么能看得见她。我一进去,她就背过脸去。”

自从来到北京,现在是第一次曼娘和她母亲两人单独在一块儿。在一种剧烈的哀愁之下,曼娘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个地方,那么清静,叫人觉得宾至如归,那么舒服,又那么熟悉。一个大金鱼缸,直径有四尺,里面养着金鱼,放在庭院里。看见丫鬟打扮得那么美,她都会觉得局促不安;门房儿都比当年她父亲穿得好。

大床是雕花儿的黑硬木做的,四根支帐幔的床柱上有黑棕两色的花纹,帐子是淡绿的罗纱,镀金的帐钩样子很精巧。床顶由三部分构成,在丝绸上有三个颜色的画。中间是荷叶荷花鸳鸯戏水;右边是几只燕子在富丽娇艳的牡丹花上飞翔,左边是杜鹃鸣春。她闻到一种异香,从帐子里前面的两个床柱儿上挂着的香囊里发出来,里面装有麝香。她坐在床上,看见褥子上有自己湿湿的泪痕,不由得觉得羞惭。

这是西房,房子向南伸展,南边接着西院,下午向晚,温柔的阳光由窗纸和密集的贝壳窗台上穿射进来。那天下午,好像在异地他乡度一个漫长无已的黄昏。靠近窗子放着一个红木桌子,桌子上有一个多年的旧竹子笔筒,经过了漫长的岁月,都已变成了棕红色。南墙上有一个书架子,西墙上挂着草书对联。这间屋子显然以前是一个书房。

整间屋子都引起她的想象。坐在床上,她看见西南角书架子一旁,有一座细瓷的观音像,大概有两尺高,雪白的瓷,精致高雅的身形,脸上浮现出仁慈安详的微笑,从容镇定,宁静的心境,绝不为红尘的扰攘繁华所动。每个女人都知道观音菩萨的全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曼娘不知不觉走到观世音菩萨像前面,立在那儿,以虔诚之心默默祷告。这是女孩子在孤立无援无可奈何之下,来皈依一个大慈大悲的神灵,祈求对隐而未现的神秘,对尚未出现的命运,得到玄秘的启示。

曼娘的母亲对她这个独生女儿缄默阴沉的样子已经习以为常,所以由她去而不去管她,自己洗脸换衣裳,等着小喜儿回来帮她打开箱子找东西。小喜儿是个胖胖的乡下蠢丫头,断了个门牙,自从来到这个大公馆,一直是慌慌张张的。现在她是奉命去拿个新笤帚,借一个锤子,过了二十分钟才回来。她回来时,孙太太问她:“你到哪儿去了?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呢。”

小喜儿说:“我从来没见过像这样儿的房子。我走迷糊了,走到前面大门那儿,也不知怎么走的。门房儿问我要什么,我告诉他我要到后面厨房去,惹得他哈哈大笑。后来他告诉我一直往里走,在第三个院子往右转。可是回来的时候,我又绕了半天才找回来。”

孙太太说:“现在咱们是在北京城,在一个有花园儿的大公馆里头,你说话要小心。有人问你话,要想想再开口,不要多说话。话要说一半儿,咽下去一半儿。要知道,不像在乡下了。睁眼看别人,跟人家学礼貌,学规矩。”

孙太太叫曼娘来梳洗。曼娘进来梳洗,用的是洋香皂,她若以前不到泰安曾家住,她还不知道怎么用呢。

在平亚屋里伺候的一个丫鬟名叫雪花,由侧门儿进来,没有一直进入房去,而是先到东边的下人屋里,说孙太太一准备好,她就带她去看平亚。小喜儿进屋来回禀,孙太太立刻说:“你看,这就是规矩礼貌。你若到别的院子去也别一直去见太太或是少爷小姐,要先向丫鬟去说才是。”

孙太太叫雪花进屋去,雪花进去说:“太太问您好,说您准备好了,我就带您过去。”

孙太太过去了,曼娘又孤独一个人。不久,仆人端来了一碗鸡丝面,说她母亲在那边儿吃。曼娘还多少有点儿头晕,两腿一路坐车太久还有些酸痛。吃了一碗热汤面,觉得暖和了,进到西屋在床上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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