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升见主人那等气愤,想起翻车之事当是雷八之过,所以怀恨,便问雷八:“怎不小心,闯这大祸。”雷八气道:“谁闯大祸,叫你家主人凭良心说,是谁不好?我受了他害,车翻马仰,前后路断,你们又是官价,如非你二爷还有一点人心,马料钱都不够。如今前后路断,进退两难,除却把马卖掉,连饭都吃不上来。自己拉了一裤子屎,还要怪人不好。”随把前事说出,向众评理。张升见他话太难听,主人已羞恼成怒,拿起一根柴棒,顿足大骂,想要动武,却又不敢上前,当着来人,实在不成体统;又见雷八,怒目横眉,挺身而立,依旧说之不已,知道所说均是实情,忙向主人暗使眼色,一面把雷八拉开,故意说道:“天有不测风云,此事谁也难怪,你少说几句,到了前面,想法多要一点赏钱,补你苦处,岂不是好。”姓金的跳脚骂道:“这该死的王八蛋,千刀万剐,死有余辜,非严办他不可,休想得我分文。”雷八哈哈大笑道:“你那脏钱我也不要,拼着一条命,皇帝老子也不伯。昨夜在店内玩婆娘,又怕巴结不上差事。先是和那婆娘勾缠不舍,临走还在车前把肉麻话当成有趣,说个不完,又和婆娘要双旧鞋做表记。”
“那婆娘看在几个臭钱份上,怕他官家势力,恐怕别的客人看破,断了财路,实在没法,跑回屋去,把她老鸨娘的旧鞋,胡乱拿了一双前来。那老鸨娘在镇上多年,出了名的汗臭脚,他却认成宝贝,坐在车上,隔不一会,便取出来,又看又闻,当成情人送的活宝,就不嫌脏,莫非那脚汗臭味也闻不出,我干干净净一块锅魁,不过放在车上一会,硬说脏了他的坐垫,非拿开不可,也不想想,这类赶客店的花娃破鞋,都是贱货,刚把姓张的情哥送去,又把姓李的抱在怀内喊心肝:只怕连洗屁股水还未冷透呢,只一分手,她认得你是谁。实不相瞒,那叫小白菜的花娃,去年我就玩过她一回,镇上有名的烂桃,外号又叫尿缸。本来我看她浪得有趣,也有一点着迷。不料那个婆娘吃心大重,太不干净,我共总和她睡了两夜,倒病了三个多月。昨夜你们的主人叫她来玩,怕我给她献底,又想起以前的甜头,着实许了我一些好处。我因去年这两夜,差点没把命送掉,连嘴都不敢亲她一口,也不好意思分她臭钱。她见我不肯抽头,又想日后勾搭准保昨夜说我好话,走时,又朝我施媚眼,还捏了我大腿根一把。你家主人被她迷住,说什么才子佳人,千里姻缘一线牵,等到藩台姊夫委下差事,还接她去做官太太。还有好些话,酸溜溜的,我听不懂。只知这婆娘生意做得大狠,吃过人的暗亏,每天至少像我这样三个小伙子才能过瘾。你就有财有势,还得自己有本钱,才能逗她喜欢,休看你是官亲老爷,想她嫁你,她还不愿意呢。我见那婆娘假装抹眼泪,说鬼话,背着你主人,朝我做媚眼,打手势,说他废物,你主人一点看不出风云气色,临走还给她好些银子,我真笑得肚疼。这婆娘贪图我年轻力壮,送上车时,愉偷塞了一锭小的在我马料箩内,方才雨后穿衣,才得发现,不信你看,这银子是不是和你们用的一样,就知道了。”
张升见雷八当众宣布主人丑事,同来的那班山民又都天真无知,这里越说越难听,他们却越听越有趣。又因雨水太大,土豪秦迪为防途中有失,又将推轿土人多带走了两个。仗着相隔甚近,当地离桃源庄不过两三里路,最难走的是官路一段,也只半里之遥,越过驿路,过一石桥,山洪雨水全都流入道旁绝壑之中。庄中地形,虽是乱山中的一块平地,因其当中地形较高,四面均有深沟大壑环绕,前人经营,煞费苦心,田旁沟渠纵横,没有水闸,平日溪流如带,回环索绕,一遇大雨,水势就下,全有出口,可以宣泄,山洪又侵不进,多大的雨,也存留不住。只官路一段最险,归途又是逆流,每轿只有四人,另外还有两人提灯引路,土豪走后,一点人数,少了两个,雨又下大,耳听轰轰发发之声,宛如八月里的秋涛,震撼山野,隐藏雨水中的洪流,力大异常,恐被冲倒,想等人来再走。好在光脚不怕臭水,又贪分那衣服,人都入洞避雨,洞小人多,本就杂乱,再听雷八说得有趣,全都挤了过来。
姓金的越听越气,愧愤交集,双足乱跳,大声咒骂,要把雷八送官重办,活活打死。
这班土民,来时听土豪说来了两位贵客,都是省城大官,再见方才官太太入庄之时,车马驮轿,好几十乘,前呼后拥,势派惊人,庄主相待,如此恭敬,多半胆小害怕,以为官大大如此威风,这两位贵官不知如何厉害;到后一看,朱,金二人,赤身露体,战兢兢鹄立洞中,神情那等狼狈,又都猥琐恶俗,其貌不扬,看去毫不起眼,反不如雷八,神态轩昂,理直气壮,像个汉于。这类苦人,彼此间都有同情之感,互一相形之下,均觉官亲老爷怎么这个神气,还没车夫登样,说话更不讲理,专门拿官家势力吓入,又不敢真和人打,一听要将雷八绑上,故作未闻,仍就围住一堆,差一点笑出声来。
姓金的以为众人各分了一件衣服,新得赏号,又是秦迪手下,必能听命,说绑就绑,先把雷八暴打一顿出气;不料这班全是佃工苦人,害怕土豪凶威,冒雨涉险,来此抬人,出于无奈,并非本心;秦迪因此行不是与人打架,手下爪牙一个未带,无人管束,对于雷八,反倒同情,全装不曾听见。姓金的空自气得声嘶力竭,双足乱跳,无计可施。张升见雷八不听招呼,当众出丑,连自己也觉难堪,本想发作,及至看出众人心意,暗中叫不迭的苦。初来不知庄中细底,惟恐传到主人耳中,引起轻视,见主人还不知趣,跳骂不已,只得由人堆里挤将过去,悄声说道:“土人性直,雷八小人,性情粗野,何苦与他一般见识,这等乱吵?昨夜之事,如被太太知道,反而不美。舅老爷要出气,到了地头,还不是一句话,何苦先受小人恶气,这条路上,又不好走,棒客山贼,多与车夫勾结。我们虽然带有亲兵,都是一些空架子,有的连刀都舞不动,真遇上事,就是麻烦,到了省城,随便一句话,就收拾他一个够,此时理他作什?”姓金的闻言,想起乃姊为了姊夫刚作大官便行纳宠,气得每日咒骂,说男子都无良心,凡是拈花惹草的均非好人,昨夜之事如被知道,定必大怒,休想再和姊夫说好话,提拔自己,闻言心中一惊,姓朱的又在一旁力劝,故意大声说道:“你说的话不差,我是官舅老爷,不应和他粗人计较,你看他还在乱说呢。只到秦家,不再胡说八道,我不办他也行。”张升忙又转身,挤向前去,笑对雷八道:“你们全是一时之气,这一车二马,是你养命之源,难怪情急。看我面上,只听我话。到了秦家,我不开口,不许乱说。车修不好,我来赔你。如有耽搁,都由我向庄主讨来给你,决不使你把马卖去如何?”
原来张升,早已看出车已修好,马也照样神骏,土豪正想巴结官亲,休说随行车马人众,便是一条狗,也必奉若上宝,怎会听凭车夫自己度用,乐得卖好,并向主人暗中示意,挟制恐吓。雷八误认好人,接口笑道:“张二爷,我虽苦入,也有骨气,遇上暴风暴雨,车马是我驾的,仗着好人相助,保得一命,已是便宜。这类事谁也料不到,何况官老爷们的钱另有用法,除却去塞狗洞,受人欺骗,甘心愿意,再不就是自己享受,花钱和水一样,对于我们苦人,照例算尽算绝,恨不能人家卖了血汗,还倒找他几个,心才舒服。真有夭良,也不会拿官价雇车,打完对折,还要扣去伙食了。他们玩婆娘一夜的钱,够我们过半年的,这还是村店中的下等婆娘,要是省城那些花娃,更不知要加多少倍。到了路上,我们那样受累;想讨一碗水喝,一文钱买三大碗,他都不肯,还说雇车时节,总包在内,把说话的人大骂一顿,动不动就送官严办。这样人,想他赔车,岂非做梦?我雷八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自来不肯受人作践,自一上路,便打好了主意,譬如装上两个瘟神,早点送到了事,好在他不会在我车上坐一辈子,我又光棍一个,不像别人,拖家带口,应上一趟官车,路再长些,比在家生了一场重病还要厉害。在家生病,不过多花药钱,没有买卖,那两匹马,还可牵到野外放青,养得它壮壮的,等病一好,就能生财。如应官差,对折之外,还有扣头,三停路不够一停用,别的好省,马是衣食父母,不给草料,如何能走长路?走得慢了,非打即骂,不由家中带点盘川赔垫,便须沿途赊借,赔了心力血汗,还要赔钱,谁叫我们是老百姓呢!只好退一步想了。不过一肚皮话,不说出来,实在难受。方才的话,你未听完。他先和破鞋小白菜亲热不走。”
“刚一上路,便催快跑,连尖都不许打。再三和他分说,马不喂饱,只怕不能过冈,偏不肯听。事先说明,我拿不准,你们宫亲老爷的身价都不怕险,莫非我还胆小,又不愿受人闲气,勉强听他,差一点没有闹出入命,已是便宜,那个狗娘养的,才想官亲老爷,体恤穷人,我早认命,车马全毁,也不想他赔我分文,只盼水退以后,放我回去,好在那几个差钱,我还未用,你们车轿又多,怎么也够坐的,就此分手,免你主人生气,我也难受,本来还想向各位大哥评理,既有由你出场劝解,不论解雇不解,决不再提如何?”
张升一想,这情面看得倒不错,闹了半天,还是把那满腔不平的话说完才罢,接口笑道:“这样甚好,全听我的,包你没有亏吃,舅老爷也不会再骂你。自来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你这是何苦呢?”雷八闻言,又气愤愤道:“谁不知道官老爷不得势时,连癞狗都不如,跪在地下,恨不能叫人祖宗;稍微得势,便狐假虎威,把我们一脚踏在泥里,连气都不许喘,照例如此。你骂那个驴日的,不晓得他们厉害,可是我雷八是个汉子,宁死也不输气,我又无家无业,不就是一条命么?真要逼得无法,拼得一个够本,两个就是赚的,谁还怕他不成,当是三秃子他们,为了官差钱不够马料,家口又多,无钱赔垫,空着肚皮,赶了多半天的饿马,载得又重,到店大晚,你主人为了车上装有贵重东西,恐怕出事,急得乱跳,等他车到,己然点清,一件不少,还有两个押车的作证,说公道话,还是不问情由,硬命官差把他吊在树上,毒打一顿,他除了哭喊求饶,一句话也不敢说,我雷八不是那样脓包。方才还有一位恩人大哥,也忘了问他贵姓,曾经再三劝我忍气。我早打好主意,他妈的说好便罢,真要仗势欺人,我雷八豁出一条命不要,多少也赚一个本钱。”张升见他又把话箱打开,众村民全都面容兴奋,各在暗中点头,现出赞佩之意,暗忖:“山中人民,粗豪心直,此去还有多日耽搁。庄主初交,不知性情,万一都是这类人性,岂不被人轻视?”回顾主人,满脸怒容,手拿一包,似有发作之意,不知包中就是雷八所说旧鞋,因听前言,愧愤交集,但一想到土娼昨夜恩爱情形,又不似假,那旧鞋虽是家中取来,尺寸大小,全部相同,疑信参半,想丢不舍,以为又要开口,发威骂人,正想上前劝解;姓朱的素来胆小,听出雷八口气激烈,已赶过去悄声说道:“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们多高身价,老弟与一无知下等粗人对吵,徒自取辱。你看这厮,目露凶光,万一恐你办他,情急拼命,如何是好?”
姓金的偷眼一看,天已昏黑,土人所带灯笼,已全插在崖石缝中,光影昏黄,照在雷八脸上,紫渗渗一张大脸,越显得悲壮激昂,带着几分杀气,心方一惊;又听洞外水响,跟着,便见四名手持刀鞭的壮汉提着灯笼踏水而来,都是头带雨笠,身穿对襟密扣短装,神情矫健,身后还有数人,却和先来土人一样,穿着破旧,行动也颇迟缓。为首四人,到了洞前,先向张升含笑点头,略一询问,便朝朱、金二人打千赔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