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暗涌》
你问我暗恋到底像什么。像一场兵荒马乱？像一曲悬崖独舞？还是像一次海底徜徉？可是我曾经的暗恋，与你所能想到的，都不一样。
（一）
葡萄的姐姐恰好七月过生日，趁这个机会邀请了若干许久不见的高中同学。毕竟快大四了，大家深知高中的旧日时光难重聚，放假在家或在附近实习的同学竟都赶来赴宴。
葡萄作为寿星公的妹妹兼高中小一级的学妹，早早儿占了一个角落的位置独自吃喝。近几年修炼出来的娴静姿态尤其具有迷惑性，众同学在胡侃闲聊之余还不忘夸一夸葡萄温柔得体。
尽管葡萄的娴静是因为她始终停不下筷子。
“不好意思，有点儿事来晚了。”宴席已开，姗姗来迟的少年与众人寒暄两句，看了下空位，便径直朝葡萄旁边的空位走去。
葡萄抓筷子的手轻轻顿了顿，呆呆望着走向她的少年，目不转睛。
仿佛穿过了五年的时光，少年真的在朝她走来。
“周嘉珉，久仰大名，你好！”葡萄放下筷子，温柔得体。
“小葡萄！”周嘉珉带着真诚的笑，“几年不见，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厉害！”
葡萄语气突然变得明快轻松起来：“你当年可是学弟学妹心中的男神呢，而且……”停顿了几秒，葡萄像做了什么决定，又似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我还暗恋过你呢！”
（二）
岁月荏苒。
葡萄还记得五年前中考后，当她把达到江中重点班的中考成绩单给班主任过目的时候，班主任把老花镜擦了又擦，看了好几遍依然不敢置信：“你竟然考上了江中重点班？”
不怪班主任如此吃惊，在成绩没出来之前，葡萄的爸爸妈妈已经在打听合适的职校，打算给葡萄选个好的中专了。毕竟大女儿太聪明不用父母操心就上了江中重点班，再不为一向顽劣不爱学习的小女儿操心似乎就显得不那么称职了。
可是考神似乎总是特别眷顾他们家，葡萄不知道撞了什么狗屎运考得出奇好，这让早已准备好操碎心的父母失落了一小会儿后便兴冲冲地挨家挨户报喜去了。
葡萄本人倒是淡定得多，好不容易迎来了没有作业的两个月的暑假，大好时光半点儿不能浪费呀！在别人都报名什么暑期辅导班、初高中对接班的时候，葡萄每日雷打不动地邀上三五好友唱K、溜冰、掼蛋、打桌游、打麻将，日子滋润得“惨绝人寰”。
原想着开学到了重点班，被一屋子芝兰熏陶一下，葡萄也能来个华丽大变身，换一副“重点班好学生”的皮囊。然而当葡萄因为在美术课上抹指甲油一个月内第五次被叫到办公室的时候，所有人都丢掉了幻想。
葡萄从来就没有幻想，在她的规划中，她的高中生活应该是和重点班学生不一样的，至少是和姐姐不一样的，随心、自在，不为分数和排名忧心。高三再咬咬牙拼一下，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过一个和姐姐不一样的人生。姐姐是城堡里的公主，而她却注定是森林里的女巫。
如果那个午后没有被叫到办公室，如果班主任没有临时有事让她在办公室等，如果她没有在办公室啃一个桃子，如果没有在啃桃子的时候遇到来办公室交作业的周嘉珉，那么想必她的人生轨迹就和她规划的一样吧——葡萄想。
那是一个阳光正好，有点儿干燥的午后，葡萄在办公室等班主任等得太无聊，索性拿出口袋里私藏的桃子就啃起来。正啃得欢，门突然开了。
“报告！”葡萄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周嘉珉，比想象中声音洪亮，比想象中冷静稳重，比想象中……帅气。
周嘉珉，仿佛现实版的江直树，理科重点班班长，成绩好，长相佳，个子高，篮球队里的灵魂人物，十佳歌手舞台的亮点所在，几乎是全校老师的宠儿。
周嘉珉看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啃桃子的女生，稍稍愣神，笑着打了个招呼。
这一笑，虽没有惊艳了岁月，却让葡萄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葡萄已然忘了当时是什么感受，只记得刚抓桃子的手黏腻腻不知道该往哪里安放。
情不知所起，却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葡萄第一次有了类似害羞的情绪。
（三）
十一月，校十佳歌手大赛，每个班级都至少得派一个人参赛。
高一重点班同学所有的目光都看向能歌善舞的葡萄，葡萄刷着五色指甲油，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却没有参赛。高一重点班弃权。
弃权的班级自然没什么看比赛的兴趣，况且看一场比赛的时间可以做一套数学卷子了。可葡萄又一次做出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情，翘掉了数学自习课，早早儿在观众席正中的位置占了一个绝佳的座位。
第七个上场，一把吉他，一个麦克风，周嘉珉几句清唱就让喧嚣的现场安静了下来。
葡萄凝神听着，目不转睛。她知道，参了赛可以作为选手在后台与周嘉珉握手，但唯有观众，才有安静聆听的权利。
一曲完毕，掌声雷动。旁边的小女生说，他可是清华的苗子呀，简直是现实版的江直树。
可是，现实版的江直树必然不会喜欢袁湘琴，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啊。
周嘉珉鞠躬谢幕，向观众抛了一个招牌式的微笑，葡萄却觉得仿佛是对她一个人笑的。想象中，世界一片黑暗，唯余他们二人，镁光灯打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男主角和女主角。
现在，葡萄与周嘉珉不在一个世界，那么可不可以，他们变成同一个世界的人呢？
葡萄发起了呆，小脑筋开始乱动，如何让自己和周嘉珉成为同一个世界的人？方案一是让周嘉珉进入葡萄的世界。那么，卖萌卖色卖笑无论卖什么，都要想方设法把周嘉珉“玷污”了，让他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少年堕落成留长发挑染几撮绿毛吹着口哨叼根烟头的炫酷狂跩小瘪三。拽人进天堂难，拉人下泥潭还不容易嘛。尽管葡萄想想都觉得有意思，都快开始王祖蓝式的魔性狂笑了，但还是为这个不切实际的可耻想法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如此看来就只好是方案二了：既然他来不了我的世界，那么我就辛苦一点儿，委屈一点儿，努力一点儿到他的世界去找他。葡萄暗暗下了决心。
（四）
江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也是全市最苦的高中。早上六点半到校上早读课，晚上晚自习上到十点半才可以放学，全校统一作息，连高一也不放过。
葡萄一开学就无视学校的制度，班主任早就不想管她了，可是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打从高一下学期，葡萄就一次早读也没迟到过，更别说晚自习早退了。尽管别人早读的时候她在睡觉，别人晚自习刷题的时候她在摆弄爪子刷指甲油，单凭不迟到不早退这一点，已经让葡萄的爸妈心怀安慰了：“葡萄上进了，和她姐姐越来越像。”
葡萄撇撇嘴，以微不可闻的声音抗议：“我才和姐姐不一样。”
葡萄的确不一样，她的不迟到不早退不是为了守规矩，而是为了当一个“跟踪狂”。周嘉珉的家和葡萄的家在同一个方向，周嘉珉每天早上六点十分准时踩单车出门上学，每天晚上十点三十九分准时出现在学校车棚。葡萄为自己的发现窃喜不已，这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小秘密呀！
如果有人在路上碰到了踩单车的周嘉珉，一定会发现他身后不远不近大概五米处总会跟着一条小尾巴，从不曾再靠近，也没有再远离，就这样踩着单车悄悄尾随。可是周嘉珉似乎从未发现，葡萄也不打算让他发现。她深藏着自己的踪迹，觉得要等到她成为他的世界里的人，才能骄傲地和他说：我曾经悄悄跟踪过你，我一直深深暗恋着你。
（五）
高二要分科，葡萄的成绩一直吊车尾，却坚持选了理科，凭借“高一重点班学生”的身份，溜后门进了理科重点班，成了周嘉珉的直系学妹。也只有葡萄才会为这点儿微妙的缘分开心不已。
高考自招季，周嘉珉放弃了清华的预留名额，遵循自己的心愿参加南大数学强化班的考试，没有半点儿波澜地顺利被录取，提前结束了高中生涯。
葡萄听说这个消息，虽然也为以后早晚的路上再也见不到周嘉珉而失落，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自豪——这就是我暗恋已久的少年呀！
高三理科重点班为周嘉珉庆功，葡萄借口陪姐姐一起来蹭吃蹭喝。周嘉珉看见葡萄，对葡萄姐姐说：“这原来是你妹妹啊，很像，难怪这么熟悉。”说罢举起酒杯，和葡萄碰了一杯：“小葡萄，我在南大等你。”
“好。”葡萄喝的是苹果汁，脸却比苹果还要红。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周嘉珉对她说了九个字，葡萄只回应了一个字，但这一个字却是翻过千山万水，越过几百个踩单车的日日夜夜，风雨无阻，酝酿了半个青春，却浅浅地咬出来的。
我会去你的世界找你的，去南大找你。
那一次庆功宴，男生喝得很醉，大家都借难得的机会发泄高三的压力，却出现了让葡萄不能释怀的小插曲，有一个女生趁着酒劲向周嘉珉告白，被婉拒了。葡萄暗自庆幸自己那没有告白的暗恋才叫暗恋的同时，不由得生出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六）
周嘉珉去了南大，姐姐考上了南大，葡萄高三的“我的梦想”，写的也是南大。
到了高三，课程更为紧凑，压力更大，重点班尤甚，只有葡萄依旧在早读课睡觉，在晚自习摆弄她的五色指甲油。
但葡萄却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成绩像某一年的股票走势一样，莫名其妙开了挂似的噌噌往上涨。别人问她经验，她一本正经道，把所有难题都吃透。如此都笑她藏了一手不肯露，吃透难题谈何容易。
可是葡萄每天晚上都在做不容易的事情。每晚临睡前刷一套题，有时几道难题死活想不通逻辑，纠结到两点半，负气睡觉。梦里，周嘉珉变成了屠龙少年，身穿铠甲，手持巨剑，骑着白色的天马，飞过茫茫题海，寻觅到葡萄所在的暗黑森林，踏过数理化的荆棘，砍杀会喷试卷的巨龙，解救困囿在高三这座孤塔上的葡萄。醒来后，什么也没有，葡萄难过得大哭一场，看看时间，才五点，擦干泪，接着和难题左右互搏。
把题目解出来后，一身轻松，浑身爽快，于是葡萄在早读课上补觉，在晚自习摆弄五色爪子调节心情，为下一轮奋斗做准备。
梦里，她继续等待屠龙少年拯救。梦外，她已然成为美丽坚强的屠龙少女。
（七）
高考，考神又一次眷顾了葡萄。
“竟然考得和她姐姐一样好，上南大是稳了。她姐姐在大学已经学习恋爱双丰收，葡萄也要不甘落后了！”爸妈喜不自胜。
葡萄没顾上反驳“我和姐姐不一样”，却在打听周嘉珉的近况。据说是参加了什么夏令营，周嘉珉暑假没有回来。高中的全民男神，到了大学也是不二的风云人物，传言自然不会少，有人说他曾带领校篮球队横扫了那一片的大学，有人说他年年获奖，已经被国外某大学看上，还有人说关于他的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那个曾经表白被他拒绝的女生在大学锲而不舍，终于打动男神，他们成了一对虐杀单身狗的神仙眷侣。
我跋涉过千山万水走到你的世界，却发现你的世界早已住了一个人。如果是其他的少女，想必会这样想吧，可是葡萄没有。她倒也没有执着于传言的真假，只是在考虑志愿的同时，如同回放电影一般一帧一帧回顾她的那段暗恋。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么今天，她依然是一个和姐姐完全不一样的令人头疼的少女，一路自嗨，倒也无拘无束。可是，她为了聆听他的歌声，为了追寻他的背影，为了牵起梦中屠龙少年的手，倔强走到今天。什么时候开始，周嘉珉已经变成了一个信仰般的符号，葡萄记得他的歌声、他的背影，甚至是梦中手的温度，却记不清他的样子了。也许是从他离开江中的那一刻，或者更早，当她的姐姐对他表白被拒的那一刻吧。
她又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去了远方的大学。至少这一次，还得和姐姐不一样吧。
你问我，暗恋到底像什么？可能像一场兵荒马乱，可能像一曲悬崖独舞，还可能像一次海底徜徉。可是葡萄的暗恋与这些都不像，它不需要盛开出最美丽的花，结出最可口的果，却像森林里的一场青春火灾，烧光了青春的滞涩，燃烧的火焰，让葡萄成为更好的自己。
（八）
觥筹交错，姐姐作为寿星公，拉着她的男朋友一起，在台上致辞，像极了城堡里依偎着王子的公主。
葡萄笑着遥敬了姐姐一杯，娴静中透着狡黠，像一个森林女巫，接着对周嘉珉说笑似的吐露心声。
“暗恋你，让我成了更好的自己。”她调皮地眨眨眼，“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当年还当过你的‘跟踪狂’呢！”
周嘉珉笑得有些无奈：“你是真的和你姐姐一点儿也不像。可惜呀，在南大没有等到你。”
“小葡萄，其实，如果被跟踪的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可能让你不远不近恰好做一条小尾巴呢！”
葡萄愣住，原来暗恋，也不一定都是一个人独享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