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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但我们只有热烈地去爱一个人,同时被人热烈地爱着,才能感受到幸福。

(1)

在青田之前,我有过两个男朋友。

第一个是中学的同学,学校著名的差生和小混混,比我高一个年级。

我们是省重点中学,所有学生一律以高考为人生目的,每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所有的时间都埋头在书本里。第一次注意到他是我高二换到文科班以后,他的教室就在我们隔壁。我只有上洗手间的时候才会走出教室,每一次走出去都能看到他,站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无所事事的样子,非常扎眼。

会注意到他还是因为他长得帅。浓黑的眉毛和方正的嘴唇相得益彰,脸庞的轮廓即使在今天回想也非常完美,有种希腊雕像般冷峻的感觉。那时候他总是穿一件黑色的皮衣,皮衣有一点点小,把他的胳膊裹得紧紧的,显出肌肉很发达的样子。

我看他的时候,总发现他也在目不转睛地看我。刚开始我总是会不自然地扯扯裙子或者摸摸额头,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有点古怪。

我以为那样的小动作不会有人发现,但是有一天,当我使劲往下拉着翘起的校服裙边的时候,他忽然看着我笑起来了。

“你就是上次月考的全年级第一吗?”他说,“可是,我没见过比你更笨的女生了!”

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学校的后山。那是一处绝对称不上浪漫的场所,乱七八糟的土堆上长满了杂草,到了夏天,蚊子多得不可思议。在决定亲吻之前,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我:“你以前,从来没亲过别人吧?”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等待我的回答。他的脸凑过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他的嘴唇触到我的时候有微微的恐惧,拼命克制住自己想要逃跑的念头,人绷得紧紧。

“牙齿张开啊笨蛋。”他不客气地训我。

但是当他的手从我腰间掀开校服的衬衫,触到我背上的皮肤的时候,我就猛地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关于人生中第一个吻的回忆,就是这么毫不浪漫也毫不美好,但是想起来却还是会有想哭的感觉。闷热得让人想发狂的天气,远处响起的预备钟,身后男生气恼的叫声,他的手触到我背上皮肤的那一瞬像电流通过般的感觉……“我爱你。”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鼻翼微微张开,脸涨得通红,像个跟人赌咒发誓的小男孩,天真自信不可一世,那种表情,那种表情我一生都忘不了。

谁的第一次恋爱都是想的永远在一起吧。然后就是老一套的故事。我毕业会考的时候他走了,去当兵,家里安排他进了海军,走的时候我没去送他。度过了新兵的煎熬期之后,他开始有时间给我写信。他的信一般写得很短,而且,会很露骨地问我有没有交新的男朋友。遇到这样的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开始在来信里跟我吵架,每一次的理由鸡毛蒜皮千奇百怪,但最后都会扯到一个结论:像你这样的高材生,有一个当小兵的男朋友,你觉得很丢人吧?

我现在仍然收藏着他的唯一一封信,是在我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写来的。

在那封信里,他告诉我他被派驻上一个海岛。时间很多,经常一个人躲起来看夕阳。

“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你在我身边。我们结婚以后,可以每天都一起这样看夕阳。我一定会好好努力让你幸福……”

那时候录取结果还没有正式公布,但我的分数比报考学校的历年录取分数高出一截,所以高枕无忧地每天去游泳。因为穿着老土的连体式泳衣,全身上下只有四肢被晒得漆黑。信,不晓得是被谁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拆开就倚在沙发靠背上读,宽大的白信纸被百叶窗里漏下来的阳光撕成明一道、暗一道。忘记了自己是读到哪里开始哭起来的,门口传来父母的说话声和钥匙的响声,我把信攥成一团,赤着脚跑进自己的房间,把脸埋在枕头里哭得一塌糊涂。“我爱你。”他这样写,笔迹清晰坚定,仿佛爱也是如此简单的事。可是我感到悲伤,没来由地,我知道我将要失去眼下这一刻,因为爱是不能确认的,一经确认就会消失,他会失去我,我们会失去彼此。

我上大学之后我们还维持着关系,不过音信渐疏。大一的下学期,学校里不晓得为什么流传一个谣言,说要和台湾开战。流言传得很凶,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说出了准备使用的导弹型号。而那段时间,他忽然和我断了联系,没有电话,没有信。我干等了一个多礼拜,急得要疯掉,就在我收拾好行李买了去厦门的火车票,就要出发的时候,他的信到了。

那是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准确地说,他只是寄来了结婚请柬,信,不过是附在请柬后面,用一张不知从哪个笔记本上随便撕下的纸,写得简单而潦草。他说他的新娘军区副司令员的女儿——这就是他结婚的理由。

“反正,你总是要离开我的,所以,现在我无论怎么样,你也不会在乎。就算你一时觉得很伤心,也一定要相信,这只是暂时的,你是因为不甘心过去几年的青春白白消耗而流泪。可是跟一整个真实的世界相比,青春又算得了什么呢?你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不会嫁给一个当兵的。现在这样,对你和我都是最好。”

请柬当时就被我撕了,和买好的火车票一起。信,我反反复复地读了有十几遍,直到能确认这是一个无可逆转的事实。然后我把那一张薄薄的纸塞进口袋里,一个人去逛街。那一天,是2002年韩日世界杯的小组赛最后一轮,阿根廷队被瑞典队淘汰,在街边的电视里,我看见美丽的女主持人在镜头前公然地流泪。但是眼泪有什么用呢?有人要结婚,有人要出局,有人要逛街,有人要买新衣服,有人要回家洗衣烧饭,这个世界还是一样转动。我买了一件新的黑色裙摆风衣,把旧的外套扔在了服装店,跟那封信一起。

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韩国队淘汰意大利队的那晚,学校里的韩国学生出来游行,点着火把高呼着“希丁克”。我们宿舍里的女孩准备了几个装水的塑料袋,说是等游行的队伍经过的时候就要兜头扔下去。结果,游行队伍还没有经过我们楼下,就被一群愤怒的男生冲散了。

那时候,青田应该还在韩国吧?他有没有加入到欢乐游行的队伍里去呢?那一年,被称为“名牌大学高材生”的我,结束了人生的第一段恋情。悲伤倒也没有觉得很悲伤,每当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时候我就想,或许他说得对,我迟早都是要离开他的,他毕竟还是了解我的,我只是觉得不甘心,不甘心而已。

我的第二个男朋友就是梁生。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早已不是学生,而是一所知名投资银行的金融分析师。他拿加拿大护照,作为特邀讲师来我们学校授课,作为国际金融系大三的学生,我选修了他主讲的《金融衍生工具》。当时我早已经不是埋头苦读的尖子生,对于学习抱着相当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在这所钱途大好人人奋进的经济类名校,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后来他对我说,就是这种不合时宜让他注意到了我,这个既无出众相貌、也绝对谈不上有什么个性的女生。

“晓镜,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交往之后,他曾经若有所思地问我。

“不知道。是什么?”

“我最喜欢你对一切的投资工具,股票啊,基金啊,期货期权啊,通通不感兴趣。在这一点上你好像生活在十九世纪的人。其实,这些东西,看上去很复杂很唬人,说白了,只是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发明出来的把戏,唯一的功能就是把别人的钱骗进自己的口袋,说穿了,一文不值!”

“我并没有觉得它们一文不值。”我反驳道,“我只是不感兴趣。但是你呢?用一文不值的东西赚了这么多钱,难道就一点都不愧疚?”

他呵呵笑起来,毫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说起来,他身上最吸引我的,也就是这种近乎厚颜无耻的坦率。坦率地承认自己对金钱的渴求,坦率地告诉我他之前交过许多女朋友,在国外时甚至有一个dirty bitch list,毫不在意地表白自己在用看不起的方式谋生。就是这种坦率让我对他有了无限的信任,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把自己最坏的一面展现给了我,我们于是背着这个世界结成了秘密的同盟。无论周围的世界怎么改变,我只要握着他的手就觉得安稳。他用自己坦率的玩世不恭筑起了一道屏障,我在那道屏障的保护下,便可以肆无忌惮地生活。

我和梁生的相恋,在当时的学校里算是不小的新闻,但若没有两年后那隐秘却又轰动一时的事件,恐怕到今天也早就被人遗忘。

梁生的经济间谍身份被发现的事,在我认识的人中,也许是沈浩知道最多细节。因为当时他是年级的大班长,也是梁生那门课校方指派的课代表。甚至有传闻说,就是沈浩发现了蛛丝马迹去向当局举报,才令梁生的身份最终暴露。所有的一切当然都查无实据。官方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一切消息都是通过各种谣言和传闻纷纷降落在我身边,就如拼图慢慢组成各种匪夷所思的情节。最终学校算是默认了此事,《金融衍生工具》这门课甚至因此取消了一年。

对我而言,能够切身感受到的事情是,一个人忽然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我想他没有死,却比死亡消失得还要彻底。死者尚可以留下遗言,可令生者上演财产争夺战,或是留下微不足道的遗物供人缅怀。但是梁生什么都没留下,连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被迅速抹去。在失去联系之后的第二天,我到他所住的公寓楼,他的房间已经搬进了新的住户,换上了新的门牌,楼下的保安对我的询问一脸茫然。不,不可能,那个穿着制服的中年人一脸无辜,确定无疑地告诉我,任何人想要进出都要经过他把守的电子门,没有人迁出,也没有人搬进,这栋楼的住户,已经一年多都没变过。

之后我曾短暂地住院,沈浩来看我,并且向我求婚。

那枚婚戒的样子我还记得。四片叶子托着一枚梨形钻石,就学生的经济状况而言,钻石的大小已经相当气派。沈浩握着那枚戒指在我床边细声细语喋喋不休,说了些什么我却全无印象,或许曾提到有关部门要来调查,但他会尽全力保护我,诸如此类的话。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不知道,只记得下一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不晓得是清晨还是黄昏,窗帘漏进来的微光让病房的墙壁泛着蓝色,持续的高烧还没褪去,额头却捕捉到一丝清凉。

我睁大眼睛仔细确认,那是没有关严的窗子里吹来秋天的第一缕凉风。小医院临街的病房如同一只缓慢行进的船,清洁工扫地的声音,人们的交谈声,偶尔开过汽车的喇叭声……所有来自人间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像海浪一般拥挤而温暖。像是突然得到某种永久慰藉的允诺,我终于哭了起来,泪水带来的凉意让我觉得安定,于是一个人轻声地哭了很久很久。

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大四,毕业之前,我放弃了去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外企工作,选择了考研。考的是本校才成立三年、刚刚有研究生招生资格的中文系。没日没夜地复习了两个月,考完之后大病一场。结果不出所料,以第一名被录取。

考试这种事情,其实是人生中最不用费脑子最手到擒来的一件事。每一道问题在设定的时候,出题的人就已经有了期许的答案。只要投其所好地把背好的答案罗列上去就万无一失。考试的时候不必讲什么原则也无需投入感情。但人生却不是如此。

我能够得到竞争激烈的留学生授课席位,或许应该多谢沈浩。毕业之后的他顺理成章地进入学校行政部门工作,在几次校内评比中都被学生打了高分,只一年多就当上教务处副主任。我们有时在办公区狭长的走廊里擦肩而过,却只在领课表、交成绩单这种公事公办的场合才会说上几句话。

连我自己都会怀疑,那场突兀的求婚只是发生在梦中。

第一次去教务处领课表的时候我没想太多,也没空间多想,因为当时同去的还有好几个对外汉语专业的研究生,我们排成一排经过教务处那高高的台桌前走过,领取自己的授课资料。

“我会一直保护你的,晓镜。”我走过桌前的时候,沈浩忽然蹦出这么一句。

我一震,定睛看他的脸,他却好像什么都没说似的,若无其事地在课表和一大堆资料摞在一起,订书机“啪”地一合,他将那叠纸递到我手中。

忍不住惊惧地往四下看,左右的人却都毫无反应神情漠然,仿佛我忽然身陷异度空间,就算呼号哭喊都不会有用,身边只有诡谲的静寂。

那一刻我确实有当场拒绝这份工作的冲动。

幸亏没有拒绝,现在的我仍会为当时的决定而庆幸。因为,如果拒绝了,就这辈子可能都不能认识青田。

尽管那样短暂,他也是我生命里最干净明亮的一道光。

(2)

刘诗慧说出“青田没死”这句话时,我第一个反应是她精神错乱了。她倒一下子镇定下来,顾自走到一张路边长椅坐下,抬了抬下巴示意我也过去。

“要吗?”她掏出一盒烟问我。

我摇摇头。她嘴角浮现出一缕不屑的笑,摸出打火机,叮的一声自己把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小小年纪,抽烟倒是抽得有模有样。明明是白天,她却摆出姿势故意要借着打火机的光看我的脸,好像要在细细观察,我到底是在装蒜还是真的一无所知。

“……所以你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差不多过了五分钟,她才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同时吐出一大口淡蓝色的烟雾。

我点点头。

“所以你也不像传说中那么聪明那么有头脑?”她又吸了一口烟,仿佛不无得意地继续说,“你看见死亡证明了吗?看见他的尸体了吗?你有没有亲自握着他的手,感觉在一点点冷下去?就算你不是那伙人的同谋,可是,你居然从头到尾都没表示过一点怀疑,这像话吗?”

“怀疑什么?”我不知所措地问。

“跟我来就好了。”她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穿着白色converse帆布鞋的脚狠狠地踩灭了余火。

“你逃课?”

“习惯了。”她若无其事地说。

刘诗慧也在校外租了公寓。而且租在相当高级的小区,连门口的保安都穿得非常气派,见我要进门,礼貌地让我出示身份证。

“不用了。我朋友。”刘诗慧冷冷地说。

我跟着她穿过了一个大得过分的绿化带,看着她站在一栋楼下熟练地按了密码。想必,青田的手指也曾经熟稔地在同样的数字键上滑过。然后我跟着她上到27楼,在门牌号是2703的门口停下来,她打开门后用力一推,也没有招呼我,自顾自走了进去。

这应该是专为单身人士准备的公寓房,只有一个大房间,但装修得相当高级。

有点吃惊,这房间跟我想象的大相径庭。根本不像是女孩的房间,尤其不是她这种类型的女孩。没有任何女性气息的装饰,没有毛绒玩具,墙壁是白的,家具都是黑色系。墙上悬挂着网球明星费德勒的大幅海报。还有书架,足足遮住了半面墙,上面摆的几乎全是韩语书,少数几本我能看出内容的,全都是原版斯蒂芬·金和西德尼·谢尔顿的犯罪小说。书架的顶上放着网球拍,门后挂着飞镖的靶盘。

“这是按照青田在韩国的房间布置的。”她看出我的惊讶,淡淡地说,“有时候他会跟我描述自己的房间,我就一点一点地布置成了这个样子。”

“你喜欢打网球?”

“一般吧。青田倒是喜欢。我和他都是从小被家里逼着练网球,真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想。”

青田喜欢打网球?可是,我居然连他会打网球这一点都不知道!他也从来没和我说起过自己房间的样子。我情不自禁地打量着这周的一切,这才是青田真正生活的样子吗?屋子里没有椅子,刘诗慧扔了个座垫来让我坐下。四肢放松的那一刻,我才觉得全身乏力,同时一种夹带着恐惧的悲伤蓦地浮上心头。

青田,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呢?远远没有爱到和我分享你生活的程度,从来没有像爱眼前这个女孩一般爱过我?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起度过的这些时间,一起走过的无数条街道,还有我为你所承受的回忆和悲伤,又算什么呢?

“你说他还活着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给你打过电话,还是……”勉强支撑着问出这个问题,其实心里空洞得无以复加。如果他还活着……那天下午,他已经对我说过,他放弃了我。

“你看这个。”刘诗慧将一大迭乱七八糟的纸扔到我的膝盖上。

我拿起一张,纸是淡黄色,质地细密,泛着隐隐的光泽。

“这是韩国特制的纸,在中国是买不到的。”刘诗慧淡淡地说,“最近总是有人往我家门缝里塞这些东西……你自己看吧。”

这些纸上确实写着一行行的字,不过是用韩文写的,我什么也看不懂。

“忘了。”刘诗慧冷漠地说,“忘了你不懂韩语。给我。”

我把纸递给她。

“这些,就是青田那家伙给我写的信了。”她从中间抽出一张,晾在我的眼前,“这里写的是,对不起,现在不能见你。”

“现在,不能见你。”我几乎是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现在不能见你。”刘诗慧看也不看我,全神贯注地对着那张纸,用毫无表情也毫无起伏的声音,平平板板地继续念下去,“现在不能见你,因为我觉得,必须把很多事情,在这段时间都想清楚。想到你一定会微笑着接受这个决定,反而让我不敢告诉你。但是我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下去。与其用我的犹豫和隐瞒不断地伤害着你,不如一次做个了断!我想,只要我足够努力,到最后一定能豁然开朗。所以,不管我用的是什么样的理由,在宣布的一刻有多么伤害,你一定比任何人都能理解,我从来没有像做决定的此刻一样,全身心地渴望着,能用一生的时间和你生活在一起……”

我惊讶于她念得如此流畅,想来这些天,她已经在心里默默地将这一段翻译了很多遍。

“你的手在抖。”刘诗慧忽然停下了她的朗读秀,“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当我知道他还有其他女朋友的时候,我就哭了。看到这封信,知道他居然为了不敢面对我而装死的时候,我哭得更厉害……你为什么不哭?年纪大了,连泪腺都干枯了,是吧?”

“诗慧,”我定定神说,“一定哪里出了问题。我不知道这些信是怎么回事,但是,青田出事,是我们学校确认的,所有的留学生都知道,还通知了他的家人领走了骨灰……”

“他们都是骗子。”刘诗慧镇定地说,“青田家太有钱了,什么都能买通。我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死活都不愿意青田娶一个中国女孩,连这种可能性他们都受不了!”

“你是说……”

“青田家买通了你们学校。然后,把青田带回了韩国。”

“这不可能,他妈妈还把学校给告了……”

“他妈妈是个疯子!”刘诗慧毫不犹豫地断言,“自己是中国人,却死活要阻止儿子跟中国女孩子谈恋爱!她以为能把青田藏一辈子么?”

这时候,刘诗慧的手机响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走到窗边接起来,开始语气急促地跟人说起了韩语。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只是在最后,她尖声厉气地连喊了几声“No”,然后挂断了电话,回到我面前,脸涨得通红。

“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呢?”她呼吸急促地说,“没有一个人相信。可是青田真的还活着,不信,你去问金善英,她知道的!”

“至于你,”说到这里刘诗慧停了下来,又点了一根烟,似乎要镇定一番才能说出对我的判决,“我没见过比你更假的女人了!拜托你别再摆出这副慈悲为怀的样子了好不好,你知道自己有多冷酷、多自私吗?表面上装得好像很爱青田,但是,只不过因为青田离开了你,你就宁愿相信他死了!”

(3)

如果青田还活着……

我最想和他一起做的事情,会是什么呢?

是吵架。

恰恰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

虽然相处得平静而一帆风顺,但我们之间也并不是没有争吵的时机。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刚搬到校外租房,所有东西一塌糊涂的时候,他忽然没打招呼地来了,说要和我一起收拾。

我有点意外,可也总不能把人往门外赶,想了想便也同意了。谁知道还没开始收拾呢,他忽然说肚子饿了要先吃点东西。我提议去外面吃他却又死活不肯,说已经吃腻了附近的饭馆,学校食堂更是碰都不想碰,再说,我不是有厨房了吗,为什么不能给他做点饭呢?

“我可还没买吃的呢。”我跟他解释,“碗也没有,油和盐都没有,怎么做啊?”

他不声不响地指了指我放在桌上的几包方便面。

那时候我已经有点不痛快,这哪是来帮忙,分明是来给我添乱的!但还是拿着那几包方便面进了厨房。还好,厨具是现成的,煤气也能用,我找了找碗橱里,虽然没有碗,筷子居然还有好几双,就先烧了点开水把它们洗干净。

面煮好之前我叫了青田一声,让他先在桌上铺点报纸。结果等我端着锅出了厨房,却发现他根本就不在客厅里,报纸什么的就更别说了!

我把锅往地上一顿,冲过去就推开了卧室的门。果然,他半蹲在我的书桌前,面前是一只完全拉开的抽屉。

虽然只是远远看见,我的呼吸却好像在瞬间停止了。

“干什么随便动我的东西!”情急之下我大喊出来。

但青田连头也没回。

我又急又气地冲过去,使劲把那只抽屉合上。但青田一声不吭地又把它拉开来。抽屉里的内容因此又一次暴露在我们两人面前——几包零散的药片,医院的旧病历本,我废弃不用的老款诺基亚手机和充电器。

“你今天是怎么了!”我低声责备他,想把抽屉再关上。他却死死地用手护住抽屉的边缘。那一瞬间,他的神情甚至有点凶恶,吓了我一跳,在我心里猛地激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反感。“请你松手!”我像失去理智使劲地掰着他的手指,他却毫不费力地甩开我,同时抓起抽屉里那只手机,狠狠地往地下一摔。

随着那一声大响,我们反而突然安静下来。

沉默就像突然从天而降的黑色幕布,覆盖了他和我。

那次一触即发的争吵就此作罢,最后,我和青田两个人就着那口锅,吃完了已经泡得失去形状的方便面。中间我大概还提出过好几次干脆把面倒了出去吃,但是当他沉默地拿起筷子,我就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每当他真的决定了什么的时候我就再也不反驳,在他决定的那一刻,神情里会忽然出现那种隐秘的悲伤,那种当我趁他不注意凝视着他时,他会偶尔任之流露的悲伤。

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但每当看到他那样的神情,我就再也无力抵抗。

决定跟我交往时那张59分的试卷,决定和我分手时的那杯红茶……每当青田决定了任何事,我就连一点反对的想法都不会有。

可是,当刘诗慧在我身后狠狠把门关上的时候,我忍不住想,也许我都做错了?我应该把那锅方便面倒进下水道,然后捶着他的胸口大闹一场?我应该把红茶泼到他的脸上,告诉他我绝对不同意分手?如果他在这一刻出现在我面前,我是不是应该狠狠地踢他两脚,大声责怪他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和一个心智都还不健全的高中女生谈恋爱!如果真的没有爱过我,那又何必委曲求全地和我呆在一起!

这样地,我忽然想起了那只被他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机。

那天,我还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他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后来我发现,那个引起争吵的抽屉敞开着,手机已经装好,被插上了充电器,还开了机。

“我到家了!!!”青田把报平安的短信故意发到了这个手机上,用了三个惊叹号,毫不掩饰示威的姿态。

从那以后,我就换用了这一只手机和号码跟青田联系。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秘密,我就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你,直到你失去好奇心为止。说这是聪明也好,是狡诈也罢,反正这是我对窥探的人们,唯一能采取的态度。

青田是否仍然在窥探我的内心呢?这一点,我不敢问他,也永远不会再有答案。每次当他打来电话,过时的手机铃声就会响起,那是约翰·列侬的老歌《你需要的就是爱》,随歌声浮现的就是梁生唇角永久的讥诮表情,他曾说,这首歌应该当成讽刺曲来听。

我和刘诗慧充满火药味的谈话,也是被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的。

手机屏幕上不断地闪现着一个陌生号码,但我知道那是谁。我条件反射似的望向刘诗慧的方向,她正靠在窗户上,脸色惨白,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不被人信任的愤怒和绝望。

本想躲到门外去接电话,但一瞬间,我忽然决定和刘诗慧坦然相对。

“我已经买好回韩国的机票,后天早晨就要动身。”青田母亲的声音和语法,还是那么优雅得无懈可击,“陈小姐,在我走之前,很想再和你见一次面。”

“好的。”我说,“正好,我应该把那戒指还给您,应该很贵重。”为了不让她打断我,我尽量一口气说下去,“那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因为青田已经和我分手了。”

我本以为这个消息至少会让她有点吃惊,却没想到,电话那边她连呼吸都没有,只是沉默了一阵。这沉默是平静的沉默,没有任何情绪掺杂的绝对的沉默,隔着电波,我也能感觉出来。

“我,回去的时候也要把青田的骨灰带回韩国。”过了半晌,她才低声地说,“居然是这样的结果,我很遗憾。所以我希望能够见你一面,时间地点都你定好了。你知道吗陈小姐,见到你之后我才有种强烈的感觉——”

“什么感觉?”我不由自主地问。

“本来不需要这样……可是谁知道呢。”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正想听她如何解释,电话却“滴”地一声轻轻挂断了。

她果然是个完全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这种个性恐怕终其一生都改变不了。于是我把注意力再次转向刘诗慧,她当然明白我刚是在和谁说话,此时,正一脸蔑视的表情看着我。

“青田的妈妈,我也见过。”她冷不丁抛下这么一句话,“就是在首尔,青天回家拿网球拍,在他家楼下匆匆地一见——她跟你说什么了?”

“说后天她要回韩国,把青田的骨灰——”说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刘诗慧的眼睛,“也要带回去,一起。”

“嗒、嗒”,刘诗慧又摸出了打火机点烟,但打了好几次都失败。她把烟揉进手心里,忽然质问般地直视着我:“你相信那个女人说的话?”

“相信。”

说出这两个字比预想的要困难得多,但这次我没有示弱,没有躲开刘诗慧的眼光。青田不可能还活着。就像梁生也永远不会回来。我能接受刘诗慧拒绝接受的并不是因为我比她冷酷,而是因为,成年人与未成年人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敢于接受最坏的可能。

最坏的可能,总是唯一的事实。

“你知道的,他们全家人也都知道,那女人,这里有点不正常。”刘诗慧忽然略带神秘地说,一边说用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头部,这副样子,没来由地激起我一阵反感。

“我觉得她没有什么不对。”我简单地回答,“长期生活在异国有点紧张罢了,人非常单纯,肯定也不坏。”

“你可以走了。我还要去上课呢。”刘诗慧板起脸。

“那么……再见吧。”确实也没有任何再呆下去的必要,我维持基本的礼貌跟她告别。

但是,她没有回说“再见”,也没有对我伸出手。出门前的那刻我无意识地回头,看见她还站在窗边,双手抱在胸前,瘦瘦的身影立得笔直,下巴微微后仰,整个身体只有薄薄的一层,仿佛瞬间就会在阳光中融化一般。

不知为什么,在这么不愉快的会面后,她的这个姿势却让我在那一瞬间感到心神摇荡,酸楚得差点掉下泪来。

如果能转身回去,将这个女孩狠狠地抱进怀里,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拥抱着她,感受着她震颤的哭泣,回报给她我的眼泪,我们之间,是否就能对彼此的存在达成谅解?

但这幕情景和《安娜·卡列尼娜》中的那一幕何其相似!安娜的垂死能让沃伦斯基与卡列宁流泪和解,然而这和解,对于没被爱过的那个人,又是多么讽刺、多么不公的一件事!

我硬起心肠离开了刘诗慧的公寓,刚刚走出电梯,手机里便追来了她的短信。

“无论如何,千万不要相信那个女人,千万!”

(4)

虽然说了让我决定见面的地点,到头来,还是青田的母亲,约我在学校附近的一间希腊餐厅见面。

选择这间餐厅已经让我感觉有点不自在,当我准时赶到餐厅的定位,看见她身边居然坐着另外一个女孩的时候,真的觉得,整件事已经荒谬到一定程度。

见我到来,青田的母亲神情也多少也有抱歉的意味。“我想你们是认识的吧,陈小姐,这是善英,她……”

“认识,我上过她的课。”金善英用流利的中文,语气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

她上过我的课?可是,我的印象里,班上却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学生。压抑住心中的疑惑和不快,我还是坐了下来。毕竟我今天来的目的只是归还戒指罢了。

“善英的父亲是我先生的好友,”尹淑珍女士清清嗓子,尽量自然地说,“她和青田从小就认识,算得上青梅竹马。”

虽然金善英多半不懂得“青梅竹马”这个成语的意思,我还是别扭地发现,她微微地瞪了青田的母亲一眼。

“尹女士,我来是为了——”我从包里把戒指取出来,放在桌上。

但对方用一个急切的姿势按住了我的手。“不需要这样,我很肯定,百分之百的肯定,青田他很希望这枚戒指交到你手里!”

“我和他已经分手了!”不知不觉间,我的口气都有点不客气起来,如果打算营造这样情真意切的氛围,又何必叫上个别别扭扭的第三者在场呢!

尹淑珍女士缩回了手。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又迅速地掏出手绢,轻轻擦了一下眼睛。“抱歉了,”她忽然降低了声音,加快了语速,连我都要用力分辨才能听得清。“晓镜,”这一刻她忽然改变了对我的称呼,“现在这个局面我真的是很抱歉,从上次见面开始,我心里接受了青田对你的感情……”

“您这是什么话!”又一次突兀的打断,这一次,语气粗暴得连我都吓了一跳。

“不是跟您说过,不要再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话了吗?”金善英年轻而精致的脸上,流露出近似飞扬跋扈的神气。“不管怎么说,青田是已经死了!”她挑战般咄咄逼人地看着青田的母亲,又接着说:“而且,这一切就是您眼前这个女人造成的,您居然还说这样的话,真是太没分寸了!”

“为什么说青田的死是我造成的,你太过分了!”我终于忍无可忍。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金善英,从一开始就丝毫不掩饰她对我的敌意,不仅在背后造谣生事,用金富的话来说,还想出那么匪夷所思的办法让我丢掉了工作。如果说,这一切我都能不和她计较,这一刻激怒我的,就是她那种唯我独尊的神态,好像在座的我们——我和青田的母亲,统统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低她一等。

一味地忍气吞声不是我的风格,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戒指。

“你说的这些话有什么根据呢?因为得不到青田就这样胡乱造谣,你的行为,算得上高贵吗?”我深吸一口气,“还有,把校规交给尹女士,怂恿她去告学校的人也是你吧,你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丢掉工作吧?给了刘诗慧我的电话和地址,是为了让她来给我制造新的痛苦吧?就算恨我,做这么多的事是不是也太过火了?你知道吗——”说到这里,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确认每个字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你越是这么做,越是不可能成为青田喜欢的女孩子,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也和现在的我一样,厌恶你!”

不仅是金善英和尹淑珍,不仅是邻座的客人,就连我都被自己的愤怒吓到了。金善英气得脸色发白,不过,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两只眼睛只是牢牢地盯住了青田的母亲,好像在等着她发话把我赶走。

“啊,晓镜,”尹淑珍女士已经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别这么说,善英也是好心……”

对此时此刻的我而言,一走了之固然是最省事也不失体面的解决方法。

但是,我偏偏,就是不走。

金善英最后用韩语爆出的那一句话,听上去很愤怒,但我完全不懂。说完那句话,她就怒气冲冲地抓起自己的手包扬长而去——香奈儿经典的2.55,也是有钱人家的女儿,这个确定无疑。

桌旁只留下了我和尹淑珍女士两人。想开口说话,却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只能继续沉默。

原本以为她会去追金善英,或者继续掏出她那条麻纱手帕擦眼睛,但是,坐在对面的她,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点菜吧。”她举起菜单递到我手里,“这家餐厅是善英选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坚持来这里,你知道吗?”

“也许她看见过我和青田来这里吧。”我咬着嘴唇低声说。

这家餐厅,确实是青田喜欢的。他喜欢吃这家餐厅做的烤鳕鱼饼和Moussaka,隔三差五地总是想拖着我来吃,但我好难得才答应一次。

“太贵了!而且,我不会用刀叉!”他问了好几次,我才告诉他不喜欢来这的原因。

“呃?这样的原因?”他用大惊失色般的眼光看着我,“所以你每次都点那个Falafel,可以拿起来吃的,还有色拉,原来是……”

这句话没说完,他就自顾自地趴在桌子上,嘿嘿地鬼笑起来。

“诶你笑什么,”我窘得在桌子下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有那么好笑吗?”

“真的很好笑——”他不客气地回踢了我一下,笑得更大声了。

重新抬起脸来的时候,他还是那样一副强忍住笑容的样子。

“陈晓镜,你这个傻瓜。贵怕什么,我请你呀。不会用刀叉,我帮你切好了。”他忽然伸出手来,轻轻地盖住我放在桌上的手,“你这样怎么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应该让我知道,我都会慢慢地试着了解。哪怕是这么可笑的理由……”

说到这里,他又像个低能儿一样地笑开了。

在我们交往的时间里,我总觉得,那是青田笑得最开心最彻底的一次。整个吃饭的过程,他都会忽然像不认识一样地看着我的脸,我瞪他一眼,他又会迅速地把目光转开,一个人呵呵地傻笑出声。刚开始的时候我感到尴尬,可是慢慢地也会被他感染,到最后,只要听到他的笑声,我也会控制不住地微笑起来。那顿饭吃了三个钟头,除了他爱吃的几样,我们还点了烤羊腿和米索斯烤海鲜拼盘,希腊菜的分量实在很足,我们吃得连站都站不起来。最后还点了OUZO酒,带点茴香气味的液体从喉咙里冲刷而过,据说是烈性酒,可我们各自喝了好几杯,都还觉得意犹未尽。

“镜学姐,”吃到最后,他一边把切好的羊腿放进盘子递给我,一边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真开心啊,今天。以后能每天都来这里吃饭该多好。”

“总是这样吃,我一定会发胖的。”我看着他,晕晕乎乎地说,“而且,今天,我实在是喝醉了,喝醉了,这可不好。”

那一天,应该是像两个傻子一样离开了餐厅吧。他骑着他的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载我回公寓,我好几次说要下来自己走,他总是不让。一路上摔了多少次也记不清了。到了公寓,使劲按电梯按钮却总也不亮,而当我们看到“电梯维修明日回复运行”的通告,又像两个疯子一样,互相看着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每天都能这么开心该多好。

可是我们,到底还是没有能天天都到这间餐厅吃饭。

事实上,那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

之后,青田好像忽然转性似的,变得很讨厌吃希腊菜的样子。我们还是会一起出来吃饭,经过这家餐厅的时候,他连停下看一眼都不会,就径直地走到几十米外的一家韩式料理,和我吃万世不变的烤肉和泡菜。

既然如此,我便提也没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倒不是觉得被冒犯或是被耍,而是当那一晚过去之后,我也觉察出,那毫无来由肆无忌惮的欢乐里,似乎包含着什么不自然的东西,好像青田的秘密,忽然间对我现出了一角。

我害怕“秘密”这两个字。

无论是谁的秘密,我都不喜欢。

“晓镜,你在想什么呢?”青田母亲的声音,惊断了我的回忆。我如梦初醒般抬脸看她,她精致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你怎么哭了?”她好像着急起来,“是因为想到了和青田那孩子的事情吗?对不起,我没想到……”

“没什么呢。”我迅速地用指尖拭掉涌出来的眼泪,“回忆是有一些,但是,我会慢慢好起来的,请放心。”

说到这里,我努力地对她微笑了一下,松开回忆时紧紧握在掌心的戒指。

“戒指真的很漂亮。从私心来说,我也想把它永远留住。可是,不属于我的东西,终究不会属于我。如果余生都凭着一个虚假的纪念来回忆,我宁愿什么都没有。”

我才刚刚说完这几句话,青田的母亲忽然热泪盈眶。

“居然是个这么狠心的女孩子……”她用手撑着额头,看都不看我,快速地说下去,“家里人想尽了办法要逼他回去结婚,还断过他的生活费,可这孩子就是不肯回国。善英虽然嘴里也说,不急着结婚不急着结婚,让他慢慢自己想清楚,可我知道她心都碎了。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居然还连他的戒指都要拒绝,难道善英说的都是真的吗?陈小姐,你真的不爱我们家青田,是吗?”

“您误会了,是青田对我提出的分手……”

我的话还没说完,青田的母亲忽然抬起眼,用一种浸透了悲伤和谴责的目光,无声地注视着我。

那枚戒指,我们谁都不要,谁都不看。它在倾斜的阳光中静静地播撒着粉色的柔晕,像一个被遗弃的伤口,停留在我们相对无言的拒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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