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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国人注重传统三节,端午中秋过大年。今年列外,一向不被老百姓看重的元旦节,国人们却兴致盎然的搞起隆重庆典。操盘手当然是那些精明的商家,借用二十世纪即将过去,二十一世纪转眼来临的千禧年,不遗余力大肆宣传。千禧年,千年等一回,人生难得。新春的时钟还没敲响,谯城早已披上节日的盛装,日渐临近节日的气氛也越来越浓厚。沿马路两旁的店堂商铺,早早装点,焕然一新。门楣楼额新颖奇特的店名招牌,由喷塑金属一类的装饰物品,改作清一色的霓虹灯,千姿百态,形状各异。白天显示不出特色,到了夜晚,夜幕降临,五颜六色鲜艳夺目。唯利是图的商人绞尽脑汁各出奇招,都准备在圣诞节到来之前大赚一把。他们将圣诞老人请在店外,慈眉善眼向路人招手致意。门前的圣诞树也挂满金铃银铃和形状不一的彩条,写着世界上最美好的祝福。歌厅舞厅游戏厅一些娱乐场所,别出心裁推出新颖奇特眼花缭乱的节目广告,企图招揽年轻人通宵达旦的消费。中年市民没有时尚的兴趣,赶在休闲的空档,也要匆匆忙忙为孩子选购节日的礼物。只有那些退休闲居的老人,他们似乎对西洋节日漠不关心,聚集在公园景区或街头广场各自寻找着乐趣,打发悠闲自得的光阴。

谯城的一切显得那么平静从容。可是,对于汤嘉莉来说,却感到天塌地陷如坠深渊。这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神魂颠倒。这个千禧年成为她的灾星年。作为一个普通平庸的中年妇女,她的人生之路在这之前,还算顺风顺水度过了半生。然而,就在几天前红星机械厂下岗职工过激行动,引发数百人“卧轨事件”。事件平息后的第二天,她眼睁睁看着检察院人冷如冰霜地走进她的家,将一副亮光闪闪的手铐,戴上她的丈夫郑星远的手上,将她的男人推推搡搡押进一辆警车。突如其来的噩耗,汤嘉莉如同晴天霹雳。不容她多想,拼杀上前阻拦车头。如狼似虎的检警厉声呵斥;“妨碍公务连你一起带走!”汤嘉莉失去理智手锤头撞敲打着车窗,检警架起她像甩草捆子似的扔向一边,警车一阵风开走。汤嘉莉顿时吓昏过去。等她苏醒,躺在医院里。她唬地跳下病床,竭力呼喊:“星远,星远……”邻居秦大凤将她按住:“嘉莉,冷静些。星远过几天就回来!”汤嘉莉哭喊着:“星远是冤枉的,被人陷害了……”医生赶来打了镇静剂,汤嘉莉才情绪镇静,安稳熟睡。

汤嘉莉几经折腾,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严酷的现实,他的男人郑星远真真实实进了看守所,等待的将是繁琐复杂的司法程序。她要撑起这个家,还有刚上初中的儿子,秦大凤说得对,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人生不可能一辈子风平浪静,会分几节子过。福运灾星老天自会公道,咬咬牙没有过不去的坎。这样的规劝,她刚听到时如同微风细雨,一点不会触动她的心灵。解铃还需系铃人。静心沉思,慢慢醒悟。如果就这么消沉颓废厌世憎俗,无休无止的折磨自己,甚至想到短见,那么这个家也彻底完了。星远身陷囹圄,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她必须坚强带好儿子,支撑起这个家。往最坏处着想,星远顶多三五年的光景。等他服刑归来,她要交给他一个成人的儿子,一个温暖的家。

一个人的思维一旦走出牛角尖,笼罩在心头上的阴霾,也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稀释淡化。活着的人总是要生活。一场变故之后,她要重新调节恢复正常的生活。早晨第一件要做的事,给儿子做早饭,这是雷打不动的。儿子上学后,她要料理家务,安排生活。班不用上了,红星厂破产,无班可上。下岗职工断绝收入,以后她要想方设法挣钱维持家庭的开销。至于怎么做,她还没有想好。昨天接到检察院的电话,要她去看守所送些衣服和钱。星远要转移到别的县审理。

眼前的事急等着要做。她料理一个晚上,最终只挑选两套洗换内衣,一件羊毛衫,一件加厚的外罩。至于羽绒服之类过冬的衣服,以后再送。钱吗,储蓄不多,家里还要生活,不可能全部带给星远,她留下一半。她要尽快寻求生财之道。

一个夜晚她几乎无眠,闹铃准时响起,她尽管头昏脑胀身体疲软,还是强挣扎着爬起。这个时辰是她的生物钟,多年养成的习惯,标志着新的一天开始。要是往常,她会精神饱满有紊不乱的忙起家务。今天她觉得一阵阵眩晕,不得不在床沿边靠一会儿。等到急速跳动的心脏稍加缓慢,才扶着床头柜穿好衣服。卫生不用打扫了,早一天迟一天无关紧要。她来到厨房打开煤气灶,先烧开两瓶水,煮几枚鸡蛋,又从冰箱里拿出面包,这是为儿子准备的早餐。以前不是这样,她变着花样为儿子做好吃的,一个星期不会重复。这几天一成不变,儿子没有尖嘴,但她从他淡漠的表情能看到出于无奈。闹铃第二遍响起,她敲敲儿子的房门,低声说:“时间到,管起床了。”连吆几遍,郑小星才懒洋洋应声:“知道了!”。

郑小星只有十三岁,个子快有她高了。儿子是她一生的心血,也是未来的希望。她坐在饭桌旁边看着儿子吃着早餐。以前她早餐忙好后端上桌,自己忙别的事情。现在娘儿俩居家,儿子成为她的依托和支撑,从他的身上能吸取精神的力量。郑小星似乎懂得母亲的心情,他不再催促妈妈而有意回避。郑小星狼吞虎咽津津有味把早餐吃完,背起书包要走,汤嘉莉递上牛奶:“喝完再走。”要是往常他会回嘴:“真烦人。”这个时候郑小星理解母亲,取悦母亲,一气喝下。

儿子郑小星上学去了。

汤嘉莉静坐一会,强迫自己吃下一枚鸡蛋,再喝下一杯开水,感觉身体好些,从屋里推出自行车,再戴上工作帽,帽檐压得低低的。探头朝院门外看看路上是否有人。空荡荡的一条甬道直通到新村外面的马路。她像做贼一般带上院门,骑上自行车逃之夭夭。

汤嘉莉平时生活两点一线,从家属区到厂区,再从厂区回到家属区,一天四趟雷打不动。星期天休息比上班还紧张。六天积攒下来的活计要在这一天忙完。时间要是充裕的话,中午或晚上改善一次伙食。大人茶饭清淡紧紧裤带,孩子长身体不能亏待,油水断不能缺少。有时也和邻居们上街逛逛买些零杂物品,也就在附近转转。人事关系,除了认识红星厂内的工友和街坊邻居,外界对她来说两眼抹黑漆黑一片。去看守所到十里外的城乡结合部,对汤嘉莉来说算是一次长途旅行。看守所的方位她只知道在城东,至于具体位置无从知晓。她本打算邀请秦大凤陪同,思虑再三还是一人单独行动为好。郑家的事她不想让外人知道得太多,哪怕是直系亲属。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越隐秘越缩小范围越好。她的心底还隐藏着一桩不可泄露的秘密,她要明察暗访找出栽赃陷害她男人那个阴险狠毒的人。探监,从男人的口里也许能得到蛛丝马迹。

汤嘉莉一生有很多梦想,就是没想到会有一天去监狱探望家人。她有一个在外人眼里美满幸福的家庭。男人不算凤毛麟角,在红星厂也称上佼佼者。生产干部出身,从基层干起一步一个脚印,技术员、生产科长、生产副厂长,直到企业民主选举,被职工推选为厂长。儿子成绩不属名列前茅,班级数前十名。自己赤脚医生出身,招工进厂分配在厂医务室工作,轻松干净,不像在车间里当工人,成天像油猴子似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汤嘉莉是个争强好胜好高骛远的女人,宁当鸡头不当牛尾。她对男人也是这样要求,说白了,她主宰着家庭,当然也包括操纵男人。红星厂职工说,成者萧何,败也萧何。郑星远能从技术员,一路飙升直到民选厂长,汤嘉莉功不可没。郑星远十分听话,认真履行汤嘉莉为他设计的人生三级跳。郑星远进监入狱,汤嘉莉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汤嘉莉不是这样认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命运不济。听天由命,命运五百年前上帝已经做好安排。这话乍听好像宿命论。其实颇具道理。汤嘉莉人生走完一半的历程,到了不惑之年,残酷的现实不得不叫她承认:天生什么命,该吃什么饭,那是苍天造就无法改变。她认了,命中注定,自有一劫。

红颜薄命真的印证那句老话?汤嘉莉从校门走出,踏进社会的那天起,崎岖坎坷的人生道路,伴随着她的半生。

汤嘉莉出生成长在谯城西乡一座小镇,是清流镇上的美女。认识她的人无可非议一致认可。她长得清静秀美,楚楚动人。清纯得像清流河水清澈见底,明洁得像天上一轮明月晶莹剔透,温柔得像春天里一屡暖风馨心润肺。她的性格继承父亲聪慧精明狭隘狡黠这些小镇人固有的特征,兼蓄母亲刚愎蛮横固执倔犟的任性。按理一个女孩子具备靓丽娇美的外表和沉稳冷静的理性,人生道路完全可以顺着自己设计的轨迹循序渐进。然而她的命运不济,在她还未进入成人的行列,就遭到一次沉重致命的打击。这个责任不在她的身上,完全由愚昧无知的父亲一手造成。

小镇人痛怜惋惜,一朵含苞蓄蕾还没绽放水淋淋的鲜花却遭到严霜酷雪的摧残。

她是结过婚的单身女人。

镇上人对结过婚的单身女人一概称之为寡妇。

汤嘉莉不承认,她爸汤裁缝更是否定。谁要说他的宝贝独养女是寡妇,他要掘他们家的老祖坟。汤嘉莉的妈妈汤婆娘是个闲事佬,成天在镇上转悠,见有人扎堆,她总要凑上去,偷听谈论什么话题,打闹什么诨趣。闲聊人谈到热闹处,她会冒不隆冬疑神疑鬼地插上一句,咱家小莉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你们可别乱嚼舌头根子。有好事人答话:“谁也没说你家的小莉是寡妇呀。”汤婆娘不答应了:“你这不是说了吗……”接着,她会把人家的祖宗八代都骂个尽。她最忌讳“寡妇”这个词。天长日久,镇上人知道了,便都敬而远之。

说起这还是年前的事。那时知青大下放,不论是城里还是镇上吃供应粮的中学生一刀切,统统要到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汤嘉莉刚进初中,就赶上一场前所未有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学校里的男男女女忙着贴大字报,搞批斗,楸斗“牛鬼蛇神”。有时还到城里大串联。汤裁缝不准女儿在外打打杀杀。女孩子要文静,成天在外面冲冲闯闯像什么样。他把她关在家里打下手,缲缲衣边钉钉纽扣什么的。一年过去了,上面突然来了精神,说进中学的学生全部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汤裁缝慌了手脚。熬了七世占街头,多吃多少酱麻油。农村进入小镇那是鲤鱼跳龙门。祖上熬了几辈子轮到他这一代才吃上城镇供应粮,过上风不打头雨不打脸清闲惬意的小日子。转眼间,宝贝女儿又重蹈覆辙回到祖辈们的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不甘心,他无论如何想尽办法也要保全女儿。汤裁缝上下打听消息,如何才能逃过这一劫。城里有个远房亲戚告诉他,听说结了婚的女孩,主家人吃公家饭的不下放。汤裁缝听凤就是雨如获至宝。女孩子家迟早是要嫁人的,现在嫁人了就能躲过不下放的这一关。城里那个远房亲戚说她的侄子在部队,现役军人,还是个官当班长,急等着找对象。人有人才貌有貌相,前途无量。汤裁缝回家和婆娘商量了,话刚说了半截,就被婆娘骂得狗血喷头。你老昏头了,咱家小莉有多大,过了年才十六周岁,法定婚龄还十八呢。汤裁缝说这不是应急嘛,躲过这一关就成。汤裁缝动用关系改了户口本,一夜间冒长两岁。和城里那门远房亲戚,鬼鬼祟祟的开出了结婚证。

汤裁缝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准备阻击街道主任孙歪嘴的攻势。孙歪嘴笑嘻嘻地登门了,开口就说,恭喜你贺喜你,你家小莉是独生子女,不用下放了。汤裁缝对孙歪嘴一直有敌意,上面不论有什么精神,他都是第一个响应。比如:“打扫除”“除四害”,公社杨委员随口说一声,他就在街道动员起来,认认真真地给每户每人布任务定指标。“破四旧、立新凤”“移风易俗”这些新词儿刚从学校传出,孙主任坐不住急不可待地给红卫兵当向导,最先抄了街道上十几户老户人家。汤裁缝家作为首户。这次学生下放,孙大主任更不愿落后,听风就雨,文件没到,就在清流镇上十几户有中学生的家庭轮轴转。孙歪嘴有讲功,两片薄薄的嘴唇讲得唾沫四溅。他想扒功,街道主任不是他的仕途终点,他的目标是进公社大院里办公。

汤裁缝听了鼻子都气歪了,没好气地说:“孙大主任,你莫不是和我们草民斗趣趣吧?”孙歪嘴也不知是好话还是气话,倒是一本正经地回答:“这回不是打招呼吹风,是文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说着掏出笔记本。“我从杨委员哪儿亲眼看到盖着县政府红彤彤大印的文件,为使文件精神原原本本不走样,特地摘抄了关键有用的几段,我念给你听听……”

“好了好了,孙大主任,你去办大事吧,我这里还要做生活糊口呢。”汤裁缝下逐客令。

汤嘉莉是独养女。

不是汤裁缝计划生育,那时还没这档子事。以汤裁缝的心愿儿孙满堂,多多益善。镇上老辈人说,娶老婆看三件,鼓奶子细腰大腚瓣。这样的女人最能下崽。汤裁缝记着了,相亲的时候,不看女人脸,专瞅着女人的胸脯、身腰和腚瓣,三样符合标准就成。

成亲拜堂那天,镇上贺喜的人见了新娘子一个个忍不住捂嘴笑。高高大大五大三粗,比汤裁缝大上一套还拐弯。汤裁缝瘦小精干白白净净,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第二天街坊邻居拿他咂味:“昨晚上是你搂着娘们,还是娘们搂着你?”汤裁缝也不含糊:“咱图实惠,趴在上面比新弹得被絮还软和,舒坦。”

女人娶回家,汤裁缝力气没少下,老婆的肚子就是不见动静。进门几年了,除了吃饭拉屎,连个响屁都没放过,更谈不上怀崽了。他怀疑那句老话。

汤裁缝指桑骂槐:“养只老母鸡还能下几个蛋呢……”

汤婆娘也不是饶人碴子,拍着肥胖的肚子:“咱这块肥地,撒把木头屑子都能长出苗,就怕你肚里掖装着的都是些发了霉生了虫的糟皮糠……”

汤裁缝哑口无言了。

他无法辩解,原因不知道出在哪个人身上。

为了证实自己没问题,他趁女人回娘家出去打野,和后街的刘寡妇通上一腿。没过两月,刘寡妇说有了。

汤裁缝不放心:“你怎么知道的?”

刘寡妇说:“咱是过来的人,崽下一堆了,还能不知?有两月不见红了。”

汤裁缝说:“只一次,就有那么灵光?”

刘寡妇说:“如果不信,再等几月,咱给你生下个崽看看。”

汤裁缝连连摆手:“不必了,咱与你好,就是试试咱肚里的种子管不管用。有你这话,咱心里塌实了。”

汤裁缝日思夜想有娃子,可他不敢在别的窝里带。汤婆娘的辣味他尝试过。

新婚之夜,客走主人安。汤裁缝这才想起新娘子还饿着肚子守洞房呢。他下厨房亲手煮了几个荷包蛋。推开房门撩起蚊帐请新娘子用餐。眼前一道白光闪现,他惊傻了。新娘子赤身裸体一堆白肉,四肢挓挲躺在床上。汤裁缝惊慌失措。新娘子伸手把他拎到床上,三把两给他的裤子扒了。磨蹭什么,老娘都急上心火了。汤裁缝措手不及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家伙自然不撑劲。新娘子轻车熟路忙活一气。汤裁缝哪见过这种阵势,畏惧恐慌浑身颤抖,不争气软塌塌的家伙流淌新娘子满肚皮。新娘子长长叹口气,一脚把汤裁缝踢下床。不中用的东西,滚一边睡去。

汤婆娘主宰着家庭说一不二,文的武的汤裁缝都不是女人的对手。泥巴人子也有土性儿。一次,汤裁缝被逼急想反抗对顶了几句嘴,汤婆娘人高马大往前一站。胆子混大了不是,也敢能嘴反舌。抓着他的衣领轻轻提溜起来。汤裁缝告饶才免去惩罚。床上事儿,汤裁缝望而生畏。当初他求子心切只记住老话前半截,殊不知,彪马驼壮汉,虎狼结成伴。自找苦吃。

家中有个母老虎。汤裁缝借给他两个胆儿,也不敢把野种领回家。

既然借人家的地做实验,就得付青苗费。汤裁缝托人特地从苏州买回几块上乘的布料送给了刘寡妇,算是补偿费。

问题闹得水落石出,清楚明白,汤裁缝理直气壮。他对女人怎么看都不顺眼,时不时地叽咕几句。

一次火头上说走嘴,冒出了隐情:“咱要不念着夫妻情分,孩子早领回家了。”

汤婆娘没与他争吵,小包袱拾拾,第二天偷偷回娘家了……

汤婆娘怀孕了,生下个女孩。汤裁缝虽然不满意,但毕竟有了孩子。能生孩子,就说明两人没问题,就有希望,儿子总会生出来的。汤嘉莉从婴儿长成幼儿,长成了少年,汤婆娘又歇窝了。汤裁缝信心不减,希望不灭。

独生子女不下放,这是喜迅,可汤嘉利为此付出代价。好在只是一纸结婚证,没有接受男方的聘礼,更没成亲拜堂进洞房。再说,年底城里远房亲戚的娘家侄子,“官”不当了,退伍回家捏泥巴蛋蛋。一心想让女儿攀高枝的汤裁缝,哪容女儿嫁给一个农村退伍兵,便找个借口,将这门亲事悄无声息地辞了。汤裁缝自觉事情做的巧妙,万无一失,喝着小酒庆幸。镇上不知那个嚼舌头根子的,探到消息,一夜间满镇风雨。

是姑娘是媳妇,镇上人谁也不愿去深究。按镇上的习俗,领过结婚证的女人还叫姑娘吗?再看汤嘉莉那身腰:丰满的胸脯,圆滚的屁股,没受男人精气滋养,能生出这样妖艳水灵吗?何况清流镇是个是非之地,闲事佬扎满街。

我们再来说说清流镇吧。

那是地处江淮之间的一座古老小镇。镇子不大,从东到西只有一条街。镇上一位老秀才曾经丈量过,他背剪双手迈着方步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来回走了数趟。再用算盘拨弄了几天,得出的结论,清流镇的街长一里六十丈三尺。这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换成现在习惯的读法就是1.43里,谐音一年死三。镇上总共住着二百来户人家。一年死三个人,那是怎样的比例。老秀才的话,谁也没有认真听。只当他在吟诵《四书》《五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年过去了,镇上毫无动静,没有死人,反而添了两个小生命。老秀才的话是放屁。不过,有一年死人了,春上头街东鳏夫赵罗锅咽气了,没几天街西的钱老嬷嬷也上了天。其实他们俩都是该死的人,七十多岁了,重病缠身,成天躺在床上只剩下一口气,死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福分解脱。可到了春尾上,谁也没想到街中的孙大个子活蹦乱跳的青年汉子,头天晚上还吃了两碗油炒干饭,一觉就睡没气了。来年秋后又是如此。小镇人才想起当年老秀才的话,谐音读错了,应该是一连死三,属于扁担街,两个老人,中间夹带个有力气的青壮年,到了阴曹地府好挑着他们行走。

扁担街不吉利,用阴阳先生的话说,地理属阴脉,虽然有头有尾有身段,东高西低,状似龙形,因地处阴脉,而实为蛇地,不适合座村落户。阴阳先生的话,小镇人不敢恭维。祖先当初选择这块地方也是有他的道理,阴阳地势且不说,单就那条清流河从皇甫山脚下这块平坦地静静地流过,河床宽阔,河水清澈,常年不断,即使大旱之年,河水也没断流过,这里就是居家过日子的好地方。

小镇沿河而建,顺着走势该直的直该弯的弯,顺其自然。街道两旁住宅,青一色吊脚小楼。木质框架,青砖黑瓦。时间的年轮已经将它们摧残得老态龙钟,摇摇欲坠。墙壁脱落,梁椽枯朽,瓦楞上长出一簇簇瓦松。门窗铺板被风雨洗刷灰暗,露出一条条木筋。墙脚根长出厚厚的台藓,还时时见到朵朵灰蘑菇。青石板铺成的街道,高低不平,车轮在上面轧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它虽然给现代交通工具带来不便,但谁也不愿破坏它,它在向世代后人炫耀当年商道的繁荣,小镇人更是引以为豪。生活在这里的人安居乐业,其乐无比。

天不亮,启明星升出东山,沉默一夜的小镇就开始嘈动起来。东街豆腐坊的李红脸打开两扇大门,拆卸了门板,将大桌搬到檐下,摆上木框笼屉铺正笼布,再用葫芦瓢把缸里做好的豆腐脑,一瓢一瓢舀进笼屉里。舀满了,收紧笼布,盖上笼板,搬出一块雕琢方正的青石压在上面。西街周木匠的儿子周小毛准点到了,他手里拿着个大搪瓷缸,萎萎缩缩地待在一旁。

豆腐李忙清了,故作声张说:“小毛子怎不言一声呢。”

小毛子说:“咱爹说李家豆腐坊的豆腐脑最好喝,叫咱来,等老伯豆腐做完了,剩下的就打一缸子,没剩的就算了。”

豆腐李说:“就凭你爹这样看重咱,豆腐少做一块,也要让你爹喝上这一口。”他接过搪瓷缸舀得满满的。小毛子丢下两毛钱,端走了。

油条锅的吴黑子,锅灶架起柴火,不一会油锅里翻滚油花,第一根油条炸出,周木匠赶到。他左手端着调料好的豆腐脑,右手拿着双筷子,伸手夹过刚出锅的油条,焖到豆腐脑里,瞬间豆腐脑里泛起一层油花。周木匠吃油条有讲究,刚热锅的头根油条,火不旺油不辣,油条外黄内嫩蓄着一肚子油,吃起来最杀馋。周木匠头根油条吃完,二根油条出锅,他一连吃了三根。剩下的豆腐脑,张开嘴一仰脖子全倒进去。上头打两个嗝,下头放个屁,舒舒服服去他的木匠铺,开始磨斧子刨刀,准备一天的生活。

周木匠前脚走,剃头王秃子后脚跟。他捧着黑铀铀的紫砂茶壶,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来到油条锅前,伸头向锅里嗅了嗅,用命令的口气说:“老油多了,加瓢新油。”

油条吴十分听话的从案板下面的油桶里舀一瓢新油加进去。

剃头王落坐在八仙桌前,背朝里面朝外,正脸对着大街,高声喊叫:“来三根油条。”

油条吴应声:“来了。”顺手抓起三根油条放在桌子上。

剃头王不忙着吃,而是用眼睛不停地扫射着街面,手不停地划拉着头顶后背着的几根稀疏头发。

汤裁缝准时挺胸昂首从东街的拐弯处冒出,他的腿有毛病,左腿比右腿短三分,走路摇头晃脑,为了摆平身子不晃动,不得不左脚踮起脚尖摆出气势。汤裁缝对穿戴讲究,一年四季不论在什么地方见到他,总是衣冠楚楚,衣裤熨得角是角棱是棱,不许有点儿打皱。

剃头王又来一嗓子:“汤裁缝,昨天听到甚的新闻了?”

汤裁缝不理睬颠到近前,先盛了一碗匀溜的稀饭,再拣满满一碟的汲豇豆,这才答腔:“王师傅是消息灵通人士,剃头店是新闻站,咱最喜欢听你的海侃。”

剃头王听了不顺耳:“这是啥话呢,咱说的都是有根有据的。侃空不是咱的本分。从咱口里冒出的每句话,都禁得起内查外调。”

裁缝汤装着没听见,捏起一根刚出锅油条,掐成两段,沾着稀饭慢慢咀嚼。

剃头王不时地干咳两声,他在耐心等待多添几个听众,再发布新闻。

茶水炉子的水挑子担着水桶来了,他是路过的。剃头王招招手,他停步了。

鱼行秤竿子冯小脚袖着双手在街口来回跺脚,她在运动取暖。

剃头王喊着:“老嫂子过来吃早饭呀,钱挣多了不花消,想带到棺材里呀。”

冯小脚知道他的用意,凑了过来。不吃油条还能借火取暖,一取两得。

有了基本听众,剃头王说话了:“据最新消息透露,下放学生很快就要招工进城了。”

旁听的人都无动于衷,因为这事儿与他们都无关。惟独汤裁缝来了精神,竖起耳朵静听下文。剃头王卖关子了,干瘪的嘴巴咀嚼着油条,就是不张嘴说话。

汤裁缝忍不住问:“学生娃招工,就是城里工作人了?”

剃头王点点头:“那还用说,招工进城的学生都是国家正式工,吃皇粮的。到农村锻炼其实是镀金,有许多学生娃在农村没待二年,党入了,干也提了,都爬到公社里当秘书了。”他话中有音。“你家的小莉呀……”

汤裁缝待不住了,端起稀饭几口喝光,捏起剩下的两根油条扭身就走。

天色放亮了,街面上人影晃动,摆地摊商户按照头晚的划地,放个砖头或压块土坯为准,各就各位摆出自家的商品。赶集的乡客也陆续拥进街筒。三六九是集日,乡客们带来乡间的土产,有山鸡野兔,木耳香菇,鸡蛋腊肉,卖了,再换回他们需要的油盐酱醋。综合商店的刘经理按时拿出“今日有水”的红纸灯笼,挂在十子巷口的电话柱上。邮电所的陈所长,税务所的朱所长,食品站的魏站长,不约而同拎着干净内衣和洗具走进澡堂,他们都抢着洗一集一次的头把澡……

小镇又开始了一天嘈杂而有序的平淡生活。

汤裁缝回到店里。要是往常先打开大门,把鲜艳的布料挂在门脸上,再叫起女儿汤嘉莉穿上他新做的漂亮外衣。女儿有修长的身段,漂亮的脸蛋,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汤裁缝七分手艺做出的衣服,穿在汤嘉莉的身上,却能显示出十分的光彩。在集市涌潮的时候,汤嘉莉总会站在门前,两手抄前,自然微笑望着熙熙嚷嚷前来赶集的乡客。她是模特,是广告,是在向世人炫耀汤裁缝高超的手艺。可是,往往适得其反,吸引乡人眼球的不是她那身绚丽的服装,而是她的天生丽质。瓜子形的脸蛋,均匀合理的分布着五官。浓浓眉毛,黑亮大眼,高挺鼻梁,还有微厚而赋有性感的小嘴。这些器官单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组合在一起,就显得是那么的融洽匹配,相映生辉。就像无线谱的音符,单个看如同一个个小蝌蚪,把它们有机巧妙的组合在一起,就会变成一首绝妙的音乐,天籁之音。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这些美女所具备的天生条件都汇合融入她一身。她站在门前,就像一棵松,翠绿醒目,生机勃勃;一棵竹,清新欲滴,春意昂然。俗话,常把姑娘比喻一枝花。汤嘉莉十六、七岁,正是含苞待放青春靓丽的年龄,再穿上汤裁缝按着季节做出的时新服装,那她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四季花,应着节令而变化的百花仙子了。要知道,在当时还在一片灰蓝色人潮中,可谓超凡出众,鹤立鸡群。小镇人感赞,这么美的鲜花将来由谁来摘,花落谁家?

今天例外,汤裁缝没有及时卸下门板,也没有叫醒汤嘉莉穿上他刚做好的时装,而是来到小院里呆坐在葡萄架下发愣。聪明人也会做出糊涂事。他懊恼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多多打听消息,再去城里跑几趟,找些熟人扒根寻底问个清楚明白。学生下放到农村,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将来怎得营生?要知这样,嘉莉也报名下放,现在不也能招工进城当公家人了。他越想越悔恨,捶胸蹬足,唉声叹气。

汤婆娘去河湾漂衣服回来,见汤裁缝一反常态,不忙着开店,却坐在院里发愣,大嗓门亮开了:“一大早出去,又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八成又是那个剃头佬乱放屁砸着你的脚后跟。”

汤裁缝说:“世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要知现在,嘿……”他长长叹口气。

汤婆娘说:“有话说出来,留半截闷肚里,会发霉生蛆烂肠子的。”

汤裁缝说:“城里招工,下放学生要进城了,你听到这个消息吧?”

汤婆娘说:“它招它的工,咱开咱的裁缝铺子,与咱家有屁事。”

汤裁缝说:“咱家嘉莉,要是当初,唉……”他不作声了。

汤婆娘衣服晾完了,提着竹蓝走到近前,用手戳戳他的秃脑袋说:“你呀,一辈子干不成大事。当初咱跟你说了,人家能死,咱家嘉莉咋就不能埋。鸭子跟鹅混,顺大流呗。城里那么多学生都下放到农村,小镇上的学生怎么啦?你家孩子金贵,人家孩子就不是从身上掉下的肉,心疼。天塌下来压大家。你就是不听,自以为是,还别出心裁想出假结婚的馊注意。女儿的这生全让你给毁了……”汤婆娘越说越来气,恨不得生咬他几口。

汤嘉莉从房里睡眼惺忪地走出来:“烦死人了,一清早就粗吼大嗓嚷什么,叫人还睡觉不?”

对这样的上人,她实在没法。一时三个主意,一天九种变化,头脑转得比风车还快。汤婆娘就骂他哪像个男人,连娘们都不如。小秃子过河,一浪一个花头点子。说话比放屁还随便,没个准头。她记恨他,好端端的事都让他办砸了。当初下放就下了,农村又不是牢房地狱,人家能死她就能埋,城里那么多的细皮嫩肉的女学生都能去农村,她这个小镇上长大的女娃就那么娇贵?下乡两三年,现在一个个都招工进城,吃起公家饭了。她留在镇上又怎样,成了水上浮萍不知何时才能落下根。如果说躲避下放是父亲的疼爱,她理解,做父母的谁都不愿让自己的子女去吃苦头。可是,他不该想出馊主意,导演一场假结婚,弄得女儿身败名裂,在镇上无颜存身。回想那阵儿,死的心都有。人要脸树要皮,一个黄花闺女一夜间莫名其妙的变成寡妇,并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三道四,有地裂她都能钻进去。可笑的是一番筹谋枉费心机,独生子女不列下放。她躲在家里不愿见人,汤裁缝气的大病一场。她看着虚弱憔悴的父亲,恨意换成了怜悯,父亲一切的一切都是为她好,她原谅他。从那以后,她突然间觉得自己长大成熟了,不再是学生时代天真活泼纯朴幼稚的汤嘉莉。她有了思想开始思考人生,向往未来,猜测自己将来的生活。不过,这一切都很模糊,就像秋天的早晨,望着浓雾笼罩的远方,朦朦胧胧似隐似现,那梦幻般的前景,随着自己的想像不时的变幻。是世外桃源,是天堂仙境,是海市蜃楼?她的愿望总是美好甜蜜的,想像的画笔画出一幅幅富丽堂皇绚丽多彩的图画。父亲虽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但有一句话令她折服: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当作座右铭,铭刻心间。

女儿这几年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撒娇发火。女儿心烦,汤裁缝心里明镜。水上浮萍成天就这么漂着,哪天才是个头?错就错在自己走错一步棋子。当初要是让女儿下放了,到农村混二年,这不也能招工进城。镇上人比乡下人高一帽头,城里人又比镇上人高一等。城里他经常去,布料都是从城里进的,算起来十天半月要去一趟。他一般是早出晚归,有时来不急了,就在城里歇一夜。城里也有至交,不过,他不愿去打扰。城里人半面脸,空着手吧,人家脸色冷,捎带土产吧,算算还不如住旅馆划得来。不管怎么说,城里人的生活就是舒服,电灯电话,自来水在橱下,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哪像小镇上,挑担水要跑二里地,洗衣洗菜,也得下河湾,时间都用在跑路上。他一心想让女儿成为城里人。人算不如天算。曾经计算过,女儿不下放,留在身边学几年裁缝,手艺学成,再托城里的亲朋挚友给嘉莉在城里说门亲事,城里就有归宿之地。下放学生招工,这是他万没想到的。当初街道主任孙歪嘴就说得清楚,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安家落户干一辈子革命。呆子也能听出话音,要在农村当一辈农民。没有盼头指望的事他不会盲目做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无超前目光。既然如此,后悔药是买不到了,转念再想,就按着自己谋划,学好手艺再嫁人,将来也能成为城里人。汤裁缝瞬间脸色由阴变晴,消除心头上笼罩的阴霾,又快快活活地进了店堂,卸下铺板,挂上新进的布料,蹬起缝纫机做起生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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