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夏天,我们一家人照例到南海捕鱼去,到东沙群岛附近海域捕鱼去。那一年我六岁,母亲说,捕完这一趟鱼回来,就送我到郊区的小学读书,让爷爷在家里看住我和照顾我。
我家的渔船很奇特,既有柴油机,又有一张大风帆和两张小风帆。我记得,我们这艘渔船三年前只有那三根桅杆和那三张风帆,没有柴油机,柴油机是爷爷后来叫船厂里的朋友特地加装上去的。爷爷说,顺风的时候张起那几面风帆,既可以省下很多油钱,逆风的时候开动柴油机,又能顺利到达我们要去的海域。
当时,我们村只有两艘这样的渔船,我的邻居黑老伯也有一艘。黑老伯见我们装上柴油机,他跟着也装上柴油机。他见我没有把风帆拆掉,他也将风帆原封不动保留下来。而其他人,要么只有那三根桅杆和那三张风帆,没有柴油机,要么装上柴油机,又把那三根桅杆和那三张风帆拆掉。但是,所有的渔船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每一艘船上都插有一面五星红旗,而且每面红旗都是那么鲜明,那么耀眼夺目。
我们那面红旗牢牢绑在最高最大的桅杆上,其他人都把红旗插在船顶上。那天,还有地产商金大鳄的独生子金有福,以及我那头温顺的老花猫,一同跟我们出海捕鱼去。当时,我们大家都认为阿福是我云霞姑姑的男朋友,因为他缠住我姑姑已经不止一年了。因为阿福自小到大都没有到过大海大洋,更没有到过那么遥远的海域捕过鱼,所以我想,他今次之所以跟我们出海去,无非就是为了姑姑。不过话说回来,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阿福,也并不完是他那又高又瘦、一副软骨头的模样令我讨厌,而是我一看到他什么都不会干,又不知干什么好的样子时,常常觉得非常不舒服。
我记得阿福曾经多次提出过要和我姑姑结婚,但是姑姑都没有答应。姑姑之所以没有答应阿福,我当时想,或许是跟她两年前那段痛苦的恋情有关吧。
两年前,云霞姑姑跟村主任阿海曾是一对恋人,可是,就在他们准备举行婚礼的前几天,阿海却忽然离奇失踪了,像泡沫那样在村子里消失掉,谁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的村民说,他卷走了村上的救济款、水利款和征地款,他逃亡去了,他到国外享福去了,他当裸官去了。有的村民说,他原本就是一个诈骗犯,一个抢劫犯,一个强奸犯,一个杀人犯,他现在逃到大海里做海盗去了。
有的村民说,阿海以前在北京打工,他早就有老婆孩子在北京里,他已经返回北京去搂他的老婆孩子了,去享荣华富贵天伦之乐了。有的村民还说,阿海得罪了某些房地产开发商,结果被那些大老板雇人破开肚皮,砍掉头颅,剜掉眼睛,挑断脚筋,抛进大海喂鲨鱼了。依我看,姑姑或许是知道内情的,因为自从阿海失踪那天起,她就一直保持着咸默。她从来没有把她的心事告诉过我,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在我们面前提起过这件事。免得姑姑伤心,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她,我们大家也不想问她。
当然,阿福之所以苦苦缠住我姑姑,主要原因还是我姑姑长得漂亮。据爷爷说,我姑姑长得像我祖母。我祖母以前出生在城里的宦官世家,是一个举人的独生女,是女子中学里的高材生,也是城里最漂亮最标致的姑娘。后来八国联军入侵,城里发生战乱,她到我们村里避难,才嫁给我祖爷爷。
我姑姑的确长得好看。咱不要说她的身材是如何如何结实、如何如何均称、如何如何饱满,就是她那双海水一般黑里透亮的大眼睛,以及她那条长长的粗辫子就非常吸人球了。往日,我一瞧见姑姑的笑靥,就有一种舒坦、温馨的感觉。然而,在这一次的出海途中,姑姑却不苟言笑,她脸上常常带着淡淡的忧郁,一种妙不可言的忧愁,而正是这种让我无法理解的忧郁和忧愁,叫我觉得她更加与众不同,特别楚楚动人。
好啦,扯远了。现在,我们在东沙群岛附近海域已经连续捕捞了五天五夜。其实,一起出海的还有十几艘机动船和大帆船,黑老伯一家人也出来了。但是他们前天就已经陆续返航,因为他们不想到太远的海域去,更不敢到靠近东沙群岛前面几十多海里的那片海域去,尽管他们只捕到一些小黄鱼和一些小带鱼,以及一些不大不小的石斑鱼。
尽管这些鱼只抵得上来回的油钱和渔船的磨损,他们还是选择了返航。然而,这可怪不得他们,渔船出海之后,如果连续三四天都是这样,大部分渔民都会选择回去,因为他们带的淡水只能喝这几天,他们也只是带这么多天的大米和蔬菜,更何况,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还有很多不可预见风险,比如那神出鬼沉的海盗,以及突然其来的飓风等等,他们不想在这里冒太大风险。
从前,我们是跟黑老伯他们一样,也是在这里捕捞了三四天之后就返航了。然而,爷爷说,今次我们一定要满载而归,所以他主张继续捕捞下去。我们不敢违拗他,也不想违拗他,因为我们清楚,爷爷已经把这次出海当成他这辈子最后的一件大事,他要在这次出海当中划上一个完满的句号,我们可不能让他留下半点遗憾。
于是,我们就越捕越远,我们的渔船离开东沙群岛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