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场家长会从早上八点半开到了十点二十。姜春雷占据了多半场儿，但姜春雷觉得还有太多的话没说完，无奈于其他科任老师都排队在门外等着和家长们交流沟通。姜春雷早就发现了性子急的数学老师、历史老师，这两位女教师一个劲儿在门外看表。
赵镜伸着脖子往门外看，她听姜春雷罗嗦了这么多，觉得听这些也差不多了，不免希望有更多的女老师出现。赵镜除了想从老师们嘴里了解赵小晚学习成绩问题，更着急于她的事业——“宁力”的销路这个关于“民生”的大问题。
姜春雷走后，第一个进来的是数学老师——于冬丽。上周，她刚过完四十九岁生日，长得有点儿显老，别人都说她操心操的。近几年，于冬丽发脾气的频率明显提高了，她无可奈何地发现，她好像倒退了，重新回到了初为人师的日子：面对北京这些见多识广、追求自由、崇尚个性的孩子，她不得不天天为了课堂纪律和作业跟学生斗争。当然战局和年轻时候在老家相比不太一样，多了幽默和文化的因素，多了些语文味儿，往往是教训了学生也娱乐了学生。这些调皮捣蛋的小家伙们也并没因为她的严厉跟她对抗，他们依旧听她用东北话讲数学。但于冬丽的内心却有时候冒出来一种苍凉感。因为于冬丽知道，这不是一个教育的最好模样。最为高级数学教师，她向往着一种最好的教育状态，她渴望一种师生之间让人迷醉的心心相应。但对于高一2班，且理科都差的学生们，她不太乐观。纵观现在的社会发展趋势和学校发展趋势，她有时也惶恐：是不是教师必将面临失乐园的悲哀。
于冬丽惶恐归惶恐，仍然一丝不苟地教数学，只不过经常不自觉地跟同学发脾气，尤其在看同学们不爱学习的时候，她便用东北话骂这群糊涂蛋。大家能背下来的句子有：扯啥犊子？痛快学习！这帮败家玩意儿，就花钱能耐，咋就不知道日子过呢……
因她姓“于”，讲课时激情上来，就脱掉职业外衣，露出一件丝绸黄色短袖上衣，高一2班同学送她外号“黄花鱼”。又因她这个年纪爱唠叨，好发脾气，更爱管“闲事”，跟到了更年期似的，便有了第二个外号“老更”。
同学们多多少少有所耳闻，“黄花鱼”“老更”是从黑龙江引进的高级教师，来青果中学教数学课。数学教学绝对算得上一流，她曾是齐齐哈尔重点高中的特级教师。于冬丽一心为学生提高成绩，面对这些“不着调”的学生，只能采用近似无情似的严格训练的教育方法，因此也遭到某些学生的“恨”。其实，许多老师和同学们还不知道，她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除了教学，她还在做另一个事业，一个公益事业：暗自拿出自己的积蓄捐助偏远山区的困难学生，至今已经资助了28人。
于冬丽瘦脸，梳着短发，长得很好看，就是牙齿有点黄。她说起话来属于伶牙俐齿的那种，当然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为这，校长柳篮没少提醒她。她也干脆地说过：咋整啊，我都教半辈子学了，我教的孩子没有因为我说东北话听不懂而没考上清华和北大，再说，我们东北话和普通话一模一样呀。好吧，我尽量说普通话。
校长最终也只能放她一码。
奇怪的是，有那么两堂课，于冬丽试图板着，说起北京普通话，可却生硬，弄得同学们啼啼笑。那次，郝帅还顺势学着黄花鱼平时的东北口音：哎妈呀老师，可别说普通话了，讲半天给俺们都整懵圈了！于冬丽笑着骂郝帅：“一天不骂你们是不是不行？！就你最能扯犊子，净整那没用的！瞅黑板！”从此，于冬丽就再没改过东北口音，其实她也真改不过来了。
今天的家长会上，于冬丽表扬了几个同学，也向赵镜等几位家长反映他们的孩子不爱学数学，除了睡觉，就在数学课堂做其他科的作业。
赵镜看着赵小晚数学卷子的分数，恨不得把卷子给扯了，她准备回去好好教训赵小晚。
于冬丽讲完了该说的，就给历史老师让位，从教室往外走。
2
赵镜快步追了出来。
“于老师，您等等！我是赵小晚家长，唉呀妈呀，听音我都知道了，咱俩是纯老乡，都从东北那嘎哒来的，谢谢您对孩子的关注，我回家好好管教她。那啥，您平时用什么样的牙膏？我们‘宁力’产品可好用了，刷完三个月保证你牙齿变白，真的，您试试，您了解一下……”
于冬丽笑了，说：“谢谢，我不试了，都老太婆了，牙白不白也没用了，您是赵小晚母亲，要多费心，我们一起帮赵小晚把数学提高上来，这孩子脑瓜好使。”
“您，试试吧，真的，这牙膏可好使了，能带给您健康快乐，用‘宁力’吧……”
赵镜穷追不舍，似乎混淆了今天开家长会的目的。
“宁力”！每次听到这个词，于冬丽就全身都打颤。因为她表妹前年就来北京找过她，推销过这东西。表妹和像她一样做“宁力”的人，就像一群永远不死的苍蝇，整天给你“宁力”个没完。身为老师，于冬丽很反感和教学无关的事，当时，如果没有老公劝导，她几近欲把表妹赶走。而今，她面对这么一个学生家长，还能说什么呢？
出于礼貌，于老师就说：“我挺忙的，还要备课，赵小晚学习上你要多关心，我们改天再唠。”
“唠一会儿吧，这……那……”
于冬丽心里想，学生不好教，家长也另类。唉呀妈呀，这可咋整？她心里想着，快步向数学组办公室走。赵镜追了几步没追上，就又回了班级，只好另作打算。
3
历史教师李荔荔是实验班班主任，校长为了“资源再利用”，把北师大硕士毕业的李荔荔，安排教高一2班（普通班）历史课。她辛勤付出却常常遭到普通班同学的“刁难”。所以，她心里多少有障碍，更不明白自己的资历摆在这，干嘛还要教“调皮捣蛋”的高一2班？故此，李荔荔有些情绪化，一有情绪就甩纸团击中“坏学生”，然后，眨巴着丹凤眼，斜乜着不听话的同学。有时候，有些同学简直太没自信了，被她斜乜得无地自容，恨不能变成一股烟从教室中消失。
李荔荔在实验班教课很出色，不免心高气傲。此时又犯病似地，在讲台上总结这次考试时，罗列出一大堆高一2班和实验班同学在成绩上、态度上的差距，简直把实验班夸到天上，把普通班贬入地下。
一旁的程苗苗和罗亚军听得出来，他们的历史老师说的也是实话，但她的目的是想只教实验班，不愿意教普通班的历史课。罗亚军很讨厌李荔荔，姜春雷一走，他也趁机溜了，溜到操场和不认识的男生去打篮球。
一通严词冷语后，李荔荔就算总结完了她这个历史老师的工作及问题，拔腿就走，头也不回。
张天一母亲心里别扭，心想，牛气什么？！我们交了学费，给你工资，好像亏了你似地！她准备向校长反映一下，当然电话中，暗地里，不暴露自己是谁，是谁的家长。
赵镜看李荔荔这种类型的老师，还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赵镜知道自己无法靠前，人家李荔荔绝不会搭理她这样的人，也不会对她的产品感兴趣。在俩位老师面前败下阵来的赵镜岂能善罢甘休？接下来，她便把重点放在了和她一样的家长身上。
4
散会后，赵镜最终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宁可胡说，也不可不说。
家长们蜂拥而至地围着各科老师，具体打探自己孩子的学习情况，尤其是程苗苗姑姑，显得火急火燎，总是抢着问东问西。梅白站在后面，听着几位老师表扬梅晓白，料到她一切正常，放了心，也就没再问什么，转身回家带梅晓白去见一位舞蹈老师。
赵镜笑眯眯主动搭讪靠着走廊站着的张天一母亲周丹，周丹端着架子，哼哈地，不爱理她。赵镜心说：臭德性，看你孩子还考了零蛋呢！但为了推销产品，赵镜又一次凑过来公关。
“哎呀，您是张天一母亲吧？真漂亮，皮肤保养的也好，您用什么化妆品？您听说过宁力吗？”
“哦，没听说过，怎么啦？”周丹一副官太太、贵妇人的架势。致使赵镜很自卑。赵镜为了钱，最终只能厚起脸皮。
“给您介绍介绍，这是全国都非常有名的，我亲戚朋友们都用这个，效果特别好，我自己也在用呢。真的，像您这么高贵，皮肤这么好就得用好的产品保养。试试我们的新产品吧？好多女明星都在用呢，这款产品可是为全球美丽事业带来革命性突破啊，成就每位成功女性的美丽愿景！能不断演……对……演绎超越之美……”
“得了，得了，你别说了，我只用香奈儿和迪奥。还有，我老公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产品还没用完呢。对不起，我还要去姜老师办公室有事，你就甭和我宣传了。”说完，周丹拎着高档小皮包走了。
张天一母亲的态度使赵镜心里很不爽，她只好扭头回到教室，追踪没来得及离开的家长。还不错，罗亚军的母亲、孙佳卉的父亲被赵镜说动了心。
赵镜像个专业医生一样，对孙佳卉父亲说：“哎呀，我一看，您就生活很有品位，但是您知道吗？我们现在生活在北京很危险，吃的、喝的，甚至呼吸的空气都是有毒的，到处有尾气、雾霾，所以为了健康，必须得吃宁力来解毒。”
在教室重新摆弄火车上，那大妈都说我们现在生活的很危险。吃的，喝的，呼吸的都是有毒的必须得吃安利的解毒跪了都当时桌椅的程苗苗听得很真切，看了赵镜一眼，她实在是忍不住，笑了。
“真的这么神奇呀？”孙佳卉父亲问。
“当然，像您四十多岁，身体发福，处于亚健康状态。”
“是，我想减肥呢。”孙佳卉父亲拍拍自己的肚囊说。
“您看，我现在瘦了好多呢！原来，我脸可圆了，跟没长下颌一样，腰上像缠了三圈肥猪肉似地。那时候，走在大街上看人家瘦的人，真想把自己的肉割下来给他们。就这感觉。”赵镜说得既夸张又滑稽。
“您真逗！”孙佳卉父亲听着听着仰头笑了。
“真事儿，这不，吃宁力减肥保健品之后变现在这样了。所以说，宁力绝对是好东西。我们这个年龄，必须要用营养填助益，有钱就得给自己能量充电，告诉你吧，喝‘宁力’蛋白粉，保你缓解身体疲劳，不信，你先拿产品喝着，好使的话再给我钱，咋样？大哥？我这人办事就图个痛快。”赵镜的小嘴叭叭地说。
“这不是传销吧？电视老演，你可别拉我下水。”
“大哥，您真逗，传销是非法的，根本没有产品，我们自己有公司，有产品，有门面，放心好了。‘宁力’是带给世界健康幸福的事业、是家族的事业，您看，我们的广告中央台都有。再说，我们孩子在一起上学，我还能骗你们吗？对不对？”
“那倒是。这？用多少见效？”
“大哥，您先整两瓶回去试试，对了，这个维生素c片更适合我们妇女，延缓更延期，要不要给家里老婆带一份，她准高兴。我不会骗你们的，我是赵小晚家长，我们很有缘分啊。试试吧，不给钱没关系的。”
赵镜打起了赵小晚的旗号，变着法儿地说服人。
孙佳卉父亲本来就好面子，不好意思再推脱，也就掏钱买了蛋白粉和维生素片。
赵镜数着嘎嘎新的百元大钞，露出灿烂一笑。笑得孙佳卉父亲心里一颤，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了她丰满的身段和染得黑又亮的指甲油，一切那么神秘……此时，孙佳卉父亲真想继续跟赵镜交往下去，便主动要了她电话。赵镜看达到了自己目的，就把目标锁定在罗亚军的母亲身上。
罗亚军的父亲割了一车菜，开着三轮子到新发地批发去了，罗亚军母亲从村口做了一个半小时公交来开会。在全班的家长中，数罗亚军的母亲最苍老。她十指粗壮，脸皮皱皱巴巴，指甲缝里尽是泥土，开会时，她不停地抠，也没抠干净。
赵镜对罗亚军母亲表现得很亲热，像姐妹一般，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直弄得这个农妇满心感激，感激这城里人拉着她的手，不嫌弃她一个农妇，且不识几个大字的笨女人。
赵镜说：“姐呀，我们这一代人就有一个孩子，为了孩子，我们吃多少苦花多少钱都不心疼，对吧？只要孩子好就行。他们学习可累可累了，也需要营养，吃的饭菜不够啊。看看，我家赵小晚在家就喝这种‘儿童少年型高蛋白粉’，可管用呢，你看这次语文考试，她是全年级状元，你儿子不是叫罗亚军吗？也该给罗亚军整点尝尝呗。”
“管用吗？这？多少钱？”罗亚军母亲问。
“不贵，才三百二。巧了，我就带一瓶，你回家给孩子试试，下回保证能考好。”
“这，这管用吗？我，我包里只拿三百，还是前天卖韭菜的钱。”罗亚军母亲显得不好意思。
“没事，姐，我给你垫二十，我不挣你钱，这辈子交你了。”
“这多不好意思，谢谢你啊……”
刚把三百块钱揣兜里，赵镜又说：“姐呀，有一套生活产品最适合你用，包括洗洁精、清洁剂、洗衣液啥的，可好使了。你想了解不？我们以后常联系，对，农村太苦，种菜挣点钱也不容易，再说，将来孩子上大学娶妻生子费老鼻子钱了。干脆，你以后和我一起做这个产品吧，包你挣大钱，咋样，和我一起干？”
“我可干不了这个，没文化。”
“姐呀，干这个不需要太高文化，我高中都没毕业，现在不也当上产品营养师了？”
赵镜嘴甜，如同抹了蜂蜜，一口一个姐地叫着。其实，“营养师”听起来很威风，只不过是极大地满足了一群缺乏文化知识和生活基本常识人的虚荣心而已，她这个美其名曰的营养师是在卖保健食品之后才开始有点钱赚。这一点，赵镜早感悟出来了。
“我行吗？具体怎么做？我不懂啊。”罗亚军母亲弱弱地问。
“简单，比种菜简单！‘宁力’主要有三大类产品：一类是日化，什么洗涤剂、牙膏什么的；一类是化妆品，眼霜什么的；一类是营养食品。你就动员熟人买，卖得多挣的多。只有熟人用得好，受益之后，我们才赚钱，这是‘宁力’的原则。我们靠的是合作与双赢的力量使公司发展。真的，这可绝不是社会上说的传销。”
“哦，这？我想想。”罗亚军母亲被她说得有了点自信，但她还是犹豫不决。
“哎呀，姐，你严重缺钙，好像也有妇科病呢，有炎症。真的，你也该补补蛋白粉，我们也有保健品洗液啥的。这样吧，你以后自己边吃边卖给别人，也能挣到钱，也不耽误你种菜，这个可以兼职。”
“不耽误种菜？真的可以兼职？”
“可不咋地，你可以双丰收。你得赶紧补钙，消解妇科病啊，健康最重要了。”
赵镜看了看罗亚军母亲的手指、眼睛、鼻子，故弄玄虚。她简直是吓唬罗亚军母亲，好像她要不吃“宁力”产品，明天就要死了一样。反正，就是要罗亚军母亲吃维生素当饭，赵镜就高兴了。按她的逻辑，照这样下去，大家都别吃什么饭、菜了，只要一起摄入入“宁力”的营养品就足够了似地。
“太贵了，太贵了。”
“真的，吃这些管用，‘宁力’的东西贵，是因为东西好，买着贵，用着便宜。或者说是超浓缩精品呢。”赵镜补充道。
“真的能治病？妇科？”罗亚军母亲眼神里充满希望。
“不是治疗，‘宁力’就是解毒，排毒，所以炎症自然会好。”
赵镜受她上线老师的教唆，和所有‘宁力’人一样，专钻法律空子，永远不会用“治疗”这个词语。她此刻会用一些更模糊，更叫人动心的词语：解毒、净化、新生、于大自然平衡、巩固你的免疫系统、保护你的机体、刺激你自身保护能力……
单纯朴实的农妇听得云山雾罩，哪里知道，‘宁力’有一个比较恶心的地方，就是要自己买产品，起码你得自己吃，才能说出吃了产品之后的感受。有的还要买到手里，再往外卖。反正对于没有社会经验的人来说，就等着被坑了。而且除了卖‘宁力’之外，还上各种洗脑课，都是那种教你如何如何变富翁，如何发展下线之类的，使人像打了鸡血似的，认准这条“发财致富”之路。
禁不住赵镜的诱惑，罗亚军母亲已经动了心，想上道了。罗亚军母亲对儿子的学习也不抱太大希望了，想着他能混到高中毕业证就算烧高香了。罗亚军母亲坐车着急回家，准备和罗亚军他爸商量商量。她想挣大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