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个多月,局势骤然紧张。我担心要打仗,和陈光辉他们一起讨论,他们也不确定,始终找不到答案。一礼拜前,我问王连长这事,他也说不知道,还把目光投向正和他说话的张波指导员,好像他知道似的。对于张指导员,总觉得他是位神秘人物,连我自己都奇怪为什么这么想。
——柳青的日记
进入冬季,天气转寒,伴随西伯利亚寒流一起到达的还有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消息。七连战士们空闲时间私下讨论的,都是会不会打仗的话题。有战争便有伤亡,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而直面战争的首先是军人,七连的每个人都不敢掉以轻心。尽管连队最高指挥的王一虎与张波指导员从不在人前谈论此事,大家还是隐隐闻到了硝烟的味道。然而,一段时间过去,七连并没接到任何战前准备的指示,战争似乎还很遥远。
冬天的夜晚是属于睡眠的,陈光辉倒在床上不足五分钟便睡着了。朦胧中,他似乎听到军号声,不由一惊,倏的爬起,侧耳静听。果不其然,号声来自操场方向。“紧急集合!”程光辉大喊一声,忙不迭将床头的衣裤鞋袜往身上套。全班大乱,一个个火烧屁股般从被窝中爬出。同寝室的班长欧阳华不知什么缘故,说话竟有些结巴:“打,打,打仗了?”
“不知道。”陈光辉说完,率先冲出门外。屋外正在下雨,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按照记忆中通往操场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的狂奔。
操场唯一的路灯下,连长王一虎、指导员张波、副连长邱建刚、副指导员孙福喜已经就位。王一虎正抬着左臂,借着微弱灯光掐算时间。陈光辉风风火火赶到操场中央,才发现自己是第一个到达的,而离操场较近的一排才陆续赶到。一排是王连长的心头肉,常挂在嘴边提起的宝贝疙瘩,可笑的是,一排第一个跑到的是八大金刚之一的程刚,他比陈光辉落后一两秒,几乎是前后脚的距离。王一虎面子有些挂不住,不再看时间。一排长于群出列汇报集合完毕时明显底气不足,可他的心虚并没换来王一虎的同情,二排三排排长全入列后,仍让他独杵着,最终张波出面让他入列,才终止了他的尴尬。
雨越下越大,淅沥有声,操场内外浸泡在一片白色的水雾中。
全连上下除正副连长指导员外,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屏声静气等候指令。可连级指挥员并无一人吭声,和他们一起直挺挺站在冰冷的雨水中。十分钟后,全连无一人不是全身湿透,但静默仍在继续。陈光辉感觉身体的温度在很快失去,手脚冰凉如铁,一声声的抽冷气,而前后左右的战友比他强不了多少,牙齿与牙齿的上下交碰紧急如簧。
“同志们,我们是军人,保家卫国是我们的责任,不管打不打仗,我们都必须保持军人的基本素养,从今天开始,全连增加训练科目,提升训练强度。”王一虎长吸一口气,开口说话,“不错,至今为止我们没收到任何战斗准备的指示,但并不等于战争不会发生,作为军人,必须有敢战的勇气,胜利的决心!而我作为你们的连长,保全战士生命、最大限度消灭敌人是我的责任与使命,所以,我将和全连官兵一起,参与所有训练环节。”
“下面,听我口令,全体向右转,三公里,前进!”
王一虎的训练计划进行三天就终止了。三天里整日下雨,伴有零星雨夹雪,气温在零度徘徊,每天训练结束,战士们的衣服鞋袜没一件是干的,又无足够的换洗衣物,只得穿秋装,不少人感冒发烧成了病号。加上战士们新兵连集训后进入连队就很少做体能强化训练,突然将人全拉到冰冷的雨水中泡着,身体扛不住也是原因之一。卫生员怕感冒药不够用,就去营部要,还要拿很多,引起了营部注意,将七连厉兵秣马的情况泄露了出去。本来各兄弟连队都在关注时局变化,人心浮动,七连的举动无异于制造紧张气氛,被营部直接叫停。
“你说说,我究竟有什么错?”王一虎叉腰在房中转来转去,一见推门进来的张波,立刻沉着脸说道:“我们的部队多年没打仗了,就拿我们连来说,无一人有实战经验,平时训练更是屁弹琴,身体素质与思想素质两方面都够不上硬朗,一旦开战,我们拿什么和人家拼?还要政治挂帅,政治挂帅到什么时候?”
“小声点,你在我面前发发牢骚没关系,别捅上去。”张波笑道:“我刚从团部回来,团部的孙副政委对你可是赞赏有加,一口一声老虎,还询问了我们的训练计划。”
“当真?”
“我几时骗过你?”
张波二十七岁,年纪虽不算大,遇事总是不愠不火的,和王一虎搭档已经四年,彼此信赖,私交深厚。王一虎斜眼看着比自己年轻一岁却远比自己稳重的指导员,双目发光,问道:“难道真要准备打仗了?”
“不清楚。”
“师长就没给你透露一点口风?”
“你认识我这四年来,我几时特殊过?”张波神色淡定,“我的秘密你还要继续保守下去,省得麻烦,米兰都不知道这事。”
王一虎一怔,惊问:“连她你也隐瞒?”
“还不是告诉她的时候,缓缓再说。”张波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给自己点了根烟,这才说道:“我有预感,战备命令很快会下达,对方号称世界军事强国,一旦开战,绝不会轻松,如果我不幸光荣了,我尽了我作为军人的职责,又何必给她增添过多烦恼?”“你不是说,我们被西方当代军事家预言为现代陆军禁忌之神吗?在我看来,敌人就如秋后蚂蚱,没什么了不起。”王一虎认真的说,“再说了,你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让你出事!”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声响亮的“报告”终止了两人的谈话。“进来!”王一虎道。柳青应声推门而入,见指导员也在,忙叫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从王一虎和张波脸上滑过,一副窥探模样。
“看什么?”王一虎喝。
“不看什么,连长,这是您的信。”柳青规规矩矩从挎包内取出信笺递给王一虎,眨巴着眼皮不肯出去。
“怎么还不走?”
“连长,仗是不是不打了?”
“滚!”
柳青只得灰溜溜的退出门。低矮的常青树后,几条古灵精怪的人影打着手势,急于从柳青这寻找答案,正是程刚和李二毛他们几个。柳青刚想开口,猛然看见李二毛消瘦的脸蛋瓜变了色,忙回头看去,正好看见一脸肃容的王一虎站在门口。“又是你们八大金刚?再看见你们鬼鬼祟祟的,全部关禁闭!”王一虎话没落音,树后几人作鸟兽散。远远的,柳青仍听到连长房间内传来张波爽朗的笑声。
忽然一夜北风紧,半个月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冬日暖阳普照大地。王一虎选择在今天进行野外打靶训练,但凡成绩不合他心意的,全被他狗血淋头的大骂一通。至黄昏收兵时,全连一百多号人,绝大部分受惩罚跑了三公里,外加据枪一小时。程刚打了两个八环,两个九环,一个十环,幸免。陈光辉则没这么幸运,他成绩和程刚一样,但王一虎认为他作为三排一班班副,这成绩太普通,没起到带头作用,受了罚。最倒霉的是李二毛。他是炊事班的,射击成绩要求相对较低,本来是过关了的,就因为嘲笑战友,被抓了现行,也跟着受罚,成为今天最大的笑柄。
七连战士们三个一排,由三名排长带队,行进在通往驻地的鹅卵石路上,一路歌声嘹亮,连队营地已遥遥在望,可见军旗招展。王一虎和张波走在队伍最后。走着走着,王一虎听出歌声没先前畅快明亮了,浓眉一挑,怒睁双眼暴喝:“都是病秧子吗?大声点!”出乎所料,他的训斥并无多大效用,歌声越发混乱,上句不接下句,好像存心跟他唱对台戏。这还了得?王一虎大发雷霆:“怎么?造反啊?”
“是王连长吗?”
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穿过人群飘来,直入王一虎耳膜,就像屁股上点着了钢炮,他急忙侧走几步,朝队伍前看去——眼前出现一个娇俏的身影,看穿戴,是名女兵,仔细一看,对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瓜子脸柳叶眉儿,尤其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能说话,赫然是师部卫生员米兰。王一虎明白了,难怪他的命令会瞬间失效,面对如此漂亮的妙龄女郎,这些光棍兵不失神才怪。也许是怕阻碍队伍正常行进,她站在左侧田埂上,将中间的道路让了出来。
“米兰?你怎么来了?”王一虎说完,又冲自己的兵吼,“像话吗?一群大老爷们,还要女同志给你们让路!”这回,他的话出现神奇效应,整连的人全跳到了右侧稻田里,满脚的泥巴,看样子一个个还很高兴。
“路过这儿,所以进来看看。”米兰小声说。
“欢迎常来。”率先做欢迎致辞的是二排长林浩。战士们互相推推搡搡,爆发出一阵难掩的哄笑。部队步兵师以下女兵极少,团以下几乎绝迹,物以稀为贵,突然走出这么一位娇滴滴的人物,全连上下哪有不心花怒放的?如不是隔着田埂,王一虎真想踢林浩一脚,好歹是管几十号人的排长,竟也跟新兵蛋子似的不识体统。为免米兰尴尬,他整整嗓子,“听我口令,向右转,跑步前进!”
一百多号人不甘心的朝营地跑去,不时有人回头瞄那么一眼。
柳青是文书,平时跟王一虎走得近,胆子也壮,边跑边说:“连长,指导员没跟上来。”
“再屁话,别吃晚饭!”王一虎的回答分外干脆。
四面寂静,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梢间隙洒下满地细碎的金黄,也映红了米兰面颊。
“敬礼!”张波站得直挺挺的,行标准军礼。
米兰抿嘴而笑,看着一脸正气的张波,欲言又止。
“米兰同志,请问,有何指示?”
“我……”米兰忽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炒花生,递在他面前,“吃吗?”
张波站在离她一米开外的地方,摇头。他和米兰相识于一年半前全师进行的大练兵。演习近半时,他突发麻疹,进了师卫生院,就这么认识了她。病好回连队驻地后,米兰温和美丽的样子深深触动了他,在王一虎的怂恿下,就尝试着给米兰写了一封信,大谈革命道理,顺带遮遮掩掩的表达了自己心声,盼了半个月,竟等来了米兰回信。一年多的时间,两人仅见了三次,全靠鸿雁传书交流。
“是这样,我今天给师政委测血压,还没进他房子就被警卫员拦住了,不让进,可能听到一点房里师政委接电话的声音,我担心部队会打仗。”此刻,米兰的脸有些苍白,“所以,我搭便车来这儿了……”“知道具体时间吗?”张波急问。“听不清楚。”米兰望着远处的农田,眸子里有焦灼也有惊惶,期期艾艾的问:“如果真要去前线,你打算怎么办?”
“履行我的职责。”
“如果你去,我也去。”
“这又不是选自愿兵,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张波说:“战争是男人的事,你是女兵,也许会留守。”
米兰不再避讳张波的目光,定睛看着他,说道:“我听说南方有一种很高大的木棉树,开出来的花特别漂亮,如果我不能去,帮我采一束回来好吗?”不需多言,张波能听懂米兰话里的意思。一到战场,生死难料,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囫囵去囫囵回,米兰的话语里饱含对他的关心和对未来的期望,他不能拒绝,“嗯,我亲手为你采回来,一定!”
米兰笑了,笑容就像天边娇艳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