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的三间土屋在沙岭的北面,比较偏,但大家有事没事都愿意上这儿来。四叔是章啸天的马夫,说是马夫,可俩人的感情就像父子俩。四叔有点身手,关键的时候还充当章啸天的保镖,俩人更是生死之交。早年章啸天的媳妇被裴家逼走,撇下只有六岁的章小林,是四叔的女儿春儿一手带大的。这一家人不是一家胜似一家,感情深着呢。春儿身体一直不好,三十大几的人了,始终也没嫁人,跟她爹相依为命。她一颗心思拴在章啸天父子俩身上,从不苛求什么,默默地,任劳任怨。
章啸天他们走到四叔家门口,还没等进门,就喊四叔。春儿从屋门走出来,她粗衣布褂,短发,看上去干净、稳当,但脸色苍白。她微笑着招呼大伙进屋坐。
屋里也很简陋,炕上有个炕桌,地下有个条凳子,还有几个破板凳。他们几个每人随便找个地方坐下。章啸天盘腿坐在炕桌边,问四叔呢?春儿忙给他们倒水,说她爹喂马去了,一会儿就回来。章啸天看着春儿的脸,心里就有些急,关切地问春儿最近身体状况。春儿笑笑,宽着章啸天的心说,没事,老毛病了。坐在一旁的章小林从兜里掏出个苹果,递给春儿,说这个止咳。春儿露出欣慰的笑,接过苹果,拉着章小林的手,还是我们小林想着我,姑没白疼你。章啸天含着烟斗,吐出一口烟说能不想着你吗,那么点就是你拉扯他。春儿说可不咋地,这孩子,一晃都当兵了,大小伙子了,他娘走的时候才这么高。春儿自顾说,用手比量着。是说顺嘴了,没考虑那么多。提到小林的娘,章啸天握烟斗的手抖了下,他忙扶正,狠抽了两口,屋里立马静了,谁也不说话。春儿自知说错了话,不置可否地看着大家,眼里就含着泪了。项青山打破了尴尬,他站起来,向窗外看了眼,说四叔回来了。
一个六十岁的老汉,手里拎着几条鱼,进院门就喊春儿,你大天哥他们是不是在这儿哪,快把这几条鱼炖了。话音刚落,人就走进屋了。春儿急忙跑出去,接过四叔手里的鱼,笑着问,爹,你咋知道他们在咱家,你会算哪?四叔呵呵笑着说,这还用算,日本鬼子都到家门口了,还不想法治这帮鬼子,他们准上咱家来商量事。四叔看着屋里的几个人,瞅着哪个都喜欢,都是虎将啊!他坐在了章啸天的对面。大家七嘴八舌,四叔啊,我们管不住自己的腿呀,有事就想往你这儿跑。四叔掏出烟袋,装着烟,应答着,好,好啊,说明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用,说说吧,咱该怎么收拾小鬼子?春儿又给他们倒了一圈水,转身去外屋,给他们做饭,倭瓜炖鱼。
这个时候,鬼子还没占领盘山,占领了海城、牛庄。牛庄属于海城地界,但濒临盘山县的沙岭镇。章啸天的“根据地”就在这儿,唇亡齿寒啊。牛庄的老百姓纷纷往外逃,沙岭有亲戚的,都投奔沙岭亲戚来了。小鬼子已把牛庄都变成人间地狱了,那已经不是人待的地方了。鬼子杀人放火,还糟蹋女人,简直是畜生。章啸天今天把各路土匪召集起来,目的就是想跟这几个土匪头子商量攻打牛庄的事,杀杀鬼子的威风。章啸天这几个要好的土匪兄弟,就差蔡宝嘎没到,他离得远,准备让章小林回营后去找他。
项青山过去当过兵,犯事了,从监狱里跑出来就当了土匪。所以,他懂得一些战术和谋略。他说咱不能冒蒙打呀,得想个对策,咱得把点踩准了,打有准备之仗。
四叔磕打着烟灰,自告奋勇,说他去牛庄踩点,一个糟老头子,别人不捋呼(注意)。
大伙不同意,谁都知道四叔是老北风的马夫,跟亲爷俩差不多,指定有认识的。四叔是个憨厚能干的庄稼人,为了章啸天,他舍弃了一切跟着他。本来马都不想让他喂了,他偏不干,不服老。别人喂他不放心,说这马他侍候惯了。说实在了,章啸天真有些离不开他。
盖忠华说他去。虽然他练武术,但他不跑江湖,所以江湖上认识他的人少。他上过学,有文化,是正儿规矩过日子的农民。要不是鬼子来,他过的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最后章啸天决定,由盖忠华带两个人去牛庄,明天正好是牛庄赶集的日子,就打扮成进牛庄卖河蟹的庄稼人。嘱咐盖忠华把家伙藏好,多加小心,摸清鬼子住哪儿?有多少人?伪军有多少?一定把盘子踩准了。他又嘱咐章小林,回部队后,跟李营长说,有个风吹草动,义勇军随时支援他,只要他们守住了田庄台和大洼,盘山就保住了。他让章小林现在就回部队,跟李营长请个假,先去大洼,找蔡宝嘎,叫他明天务必到沙岭来一趟,商量攻打牛庄的事,他那绺子人多。
项青山看了眼盖忠华,表面认真、关切,其实逗盖忠华,跟真事似地说,别忘了给元庆隆的二小姐二条子拿点大个的螃蟹,好不容易去一趟。盖忠华脸有点红,声音有点急,你啥意思啊?项青山不急,反而温和,没啥意思,关心关心呗。他实在绷不住了,喷就笑了。
没正形的,说正事呢。盖忠华掩饰着。其实,这就是个公开的秘密,元庆隆的二小姐二条子早就看上盖忠华了。只是盖忠华有家室,总是躲着她,但架不住二条子追着、撵着的,就是不死心。
四叔拿了包烟叶,说是送给李营长的,是自己种的关东烟,让他尝尝。章小林谢过四叔,骑上马就走。春儿从屋里急忙跑到院子,欠着脚,硬是把几个鸡蛋塞进章小林的兜里。章小林感激地看着她说,春儿姑,您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春儿含着笑点点头。章小林一夹马肚子,奔出院门。春儿一直送到大门口,望着远方。一阵秋风吹来,猝不及防,春儿捂着嘴一阵咳嗽。章啸天从屋子奔过去,扶住了春儿,关切地问春儿,没事吧。春儿屏住咳,强笑着,没事。章啸天说还没事,脸都不是色了,快进屋,你得按时吃药。春儿又笑了下,笑得很苦。
裴家大院在盘山县城远近闻名,四合套院,好几个跨院,房屋考究。临街处建的高大门楼,三进院,房屋均为雕梁花柱,大小门楼及厢房皆涂彩绘。院中一进院、二进院各设一小门楼,厢房房廊设四个月亮门。院中壁上有画,地上有花草。整个套院大小几十间房。裴老爷住正房,媛婷住东厢房,长彪住西厢房。
裴老爷子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袋,脸色阴郁。大小姐裴媛婷和少爷裴长彪分坐在两旁。长彪气呼呼地说,爹,在路上碰上章啸天他们了。媛婷拿眼睛看他,意思不让他瞎说。裴老爷悠闲地抽着烟,说这帮土匪,日本人来了,该老实了。话里话外,还是针对章啸天这个土匪。长彪站起来,猴急地说,老实啥呀,我差点让他们揍喽。裴老爷把水烟往桌子上一蹾,还反了他了,敢揍我的儿子。长彪还想多嘴,媛婷缓着声解释,爹,不怨人家,怨长彪,到哪儿都耀武扬威的。长彪不服,姐,我就看不惯你对章啸天那……那上赶着劲,你没看人家都不愿搭理你吗?媛婷脸上挂不住,生气地站起来,眼里含着泪瞪视着长彪。裴老爷叹了声气,很无奈,还是疼女儿的,媛婷啊,坐下,别跟你弟生气。你弟说的也对,是他章啸天把你的终身大事耽误了,爹早晚要跟他算这笔账。
媛婷坐在椅子上,看了她爹一眼,面无表情,但说出的话有分量,是你逼走了人家媳妇,害得他家破人亡,人家才报复你。裴老爷说话的声音平缓,但能听出有气,欠债还钱,没钱拿人抵债,这有啥可说的?天经地义。媛婷垂下眼睑,再抬起脸,已泪挂两腮。裴老爷缓和了表情,疼爱地看着她,媛婷啊,爹知道你心里苦,可你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啊,放下他吧,再跟李营长结婚吧。
媛婷站起来:“我跟谁都不结婚,我这辈子不嫁了。”转身出了屋门。
东北军李营长营部在大洼镇的镇边上。九一八事变时蒋介石下令不抵抗,这时候,又命令东北军都撤到关里去。
营部里聚满了军人,李营长严肃而悲愤地站在他们面前。举着手里的电报痛心疾首,弟兄们,这次恐怕我是顶不住了,又来命令了,命令我们撤。蒋委员长又一次给张学良将军施加压力,命令东北军全部撤到关里。片刻的沉默,章小林一个立正,带着哭腔说,报告营长,我走的时候你还说与阵地共存亡,这一会儿就变了,我把您的话都说出去了,现在义勇军都知道咱们抗战到底了。我爹还说,只要你一声令下,义勇军就来支援咱们。这可好,这又要撤了。李营长呵斥他,瞅你个熊样,哭叽赖尿的。义勇军那边怎么样?章小林正了正声,抗日情绪可高了,我爹和项青山、盖忠华、蔡宝嘎都联合起来了,可能有大行动。有个军官说他们不都是土匪吗,土匪都起来抗日了,咱们差啥,堂堂的正规军还赶不上土匪。李营长说正因为咱们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另一个军官说营长,你知道沈阳的老百姓怎么说的吗?高粱叶子青又青,9月18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杀人放火真是凶。中国军人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咱父老乡亲遭殃了,撤?这有我的爹娘啊,我撇不下爹娘啊。
群情激愤,跟小鬼子拼了,小鬼子他也太欺负人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营长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掌上,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这个君命我就有所不受了?!那么请问,各位弟兄,做好准备了吗?做好牺牲和军法处治的准备了吗?!他的声音提高了,请回答我!回答得铿锵有力,时刻准备着,为盘山,为东北牺牲生命。
等营部只剩下李营长时,章小林嬉笑着把烟叶拿出来给李营长,接过烟叶的李营长得卷上一根说,四叔是个好人哪,身手又好,这些年跟着你爹出生入死的,忠心耿耿啊。要说当年你爹不当土匪,真就没有活路。章小林握着拳头,这都是裴家逼的,逼走了我娘,至今我都不知道我娘是死是活,杳无音信啊,我早晚要报仇,把他家都灭喽。
李营长火了,你敢?我告诉你裴家是有好人的,大小姐不是好人吗?章小林嘟囔,大小姐是好人,可惜怎么就是生在他这么个家里。今天不是大小姐,我就把长彪这个小汉奸收拾喽。
李营长听见提到大小姐,眼里有光,小林,你今天看见大小姐了?章小林不假思索地啊着。李营长急切地问大小姐说啥了?章小林又反应过来,忙掩饰,没有,就是看见长彪了。李营长把脸拉下来,告诉你呀,你小子可不会撒谎,你不跟我说实话我可饶不了你。快说,大小姐说啥了?问我没?章小林支吾着,也没说啥,我爹不让告诉你,怕你上他家去,裴老贼不让你抗日了。李营长不依不饶,快说,大小姐说啥了。我是那么容易动摇的人吗。章小林调皮,看把你急的,有本事您咋不把她抢来呀,人家也没说啥,就是说她爹想你了,让你到她家喝酒去。李营长感慨呀!陶醉!哎呀,大小姐还是想着我呀。章小林纠正,营长,是大小姐她爹想你,不是大小姐想你。李营长拍他脑袋一下,你还没退胎毛呢,你知道个屁,一个大姑娘能明着说想我?我得去呀。
章小林看着他,欲言又止。李营长不耐烦,你看我干啥?有话说,有屁放。章小林吭哧了半天,营长,你在大小姐身上别瞎耽误工夫了,她心根本没放您身上,她心里有人了。李营长不服,谁说的?章小林很认真,老丫头说的。李营长不以为然,她一个丫头,懂个啥。只要我有耐心,我早晚能等到大小姐。哎呀,小林哪,这人就怪了,这些年我就是放不下大小姐,这心里谁也搁不下了。你说不叫你爹当年搅和那一下子,孩子都满地跑了。提起这事我就生气。你说你到我跟前当兵,真是冤家路窄。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小毛孩子,黄嘴丫子还没退呢。章小林低着头,很难过,我咋不懂呢,当年我爹不是有意破坏你俩的好事,他就是想勒点裴老贼的钱财,就是想报复他,是他把我娘逼走的。这回他又破坏抗日。李营长拍拍他的肩,觉得他是个懂事的孩子。
章小林跟李营长说了去联系蔡宝嘎的事。他很快地同意了,并嘱咐他快去快回,换便装去。
章小林走后,李继业自己跟自己斗争着,无论如何得去趟裴家,当前的形势很难琢磨,他心里已下决心与盘山共存亡,所以,他去看一眼大小姐,有个了断,这份感情不能再拖着了,那样就耽误了大小姐。别看他刚才跟章小林说就要娶大小姐,那是在下属面前给自己壮门面。现在他等着章小林回来,跟他去裴家,一刻也不想等了。
章小林骑着快马腾起路上的尘土,由远而近,奔驰在土路上。他看见路上有两个土匪模样的年轻人,端着土枪对着他,他知道准是蔡宝嘎在路上设的卡子。他勒马停在一路口。两个土匪端着枪喊住了章小林:“喂,站住,哪个绺子的?”章小林抱拳:“李营长部的,找你们大拦把有重要的事。”土匪喊:“报上你的号。”
“章小林。”
从对面走过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蔡宝嘎,后面是棱子。蔡宝嘎个子不高,红脸膛,精神抖擞。他边走边大声喊,嘿,小林,你这军务在身的人怎么上这儿来了?俩人走近了抱拳施礼。蔡宝嘎说屋里说话,章小林说不了,就在这儿说吧,事急,大拦把,我爹说让你去沙岭,商量一块打牛庄的事。蔡宝嘎看着遍地的高粱,爽朗地答应着,好啊,上次我们炸了田庄台水源地,这不回来看看地里的庄稼,高粱还得等几天开镰,我正想找你爹商量怎么再收拾一把小鬼子呢,他欺负到咱家门口了,咱不能无动于衷啊,好,我现在就去,跟鬼子克。
信捎到了,任务完成。章小林骑上马往营里撩,他心里装着事,他要跟李营长去裴家。他知道李营长心里苦,这些年出生入死的,他始终没成家,他不说章小林也知道他在等大小姐媛婷。他想这次去裴家,李营长指定是向媛婷求婚,但愿花好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