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乘坐的渡船航行在一片大雾弥漫的海面上。当船长宣布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从甲板上望去,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灰色浓雾,我们要寻找的岛屿连影子都没有。我抓住栏杆,注视着碧绿的海水,隐约可以看见鱼儿在游动,我心想,过一会儿它们就可以分享我的早餐了。爸爸则在一旁不停地发抖。虽然还是夏季六月,但空气又冷又湿,而他只穿了一件衬衣。
我们已经在路上连续奔波了36个小时,乘坐了3趟航班,中途两次转机,下飞机后又改乘火车。因为疲倦,我们不得不在车站轮流打盹儿。下了火车后,我们又在海面劈风斩浪,已经记不清航行了多少个小时。我们已经筋疲力尽,胃里翻江倒海。但愿这一路的辛苦能够有所回报。突然,爸爸叫了起来:“看!”我闻声抬头,只见在茫茫的雾中,一座高大的岩石山傲然耸立在眼前。
这就是令爷爷魂牵梦萦的那个小岛吗?它漂浮在海上,暗淡无光,在海雾中若隐若现,上百万只鸟儿在上空鸣叫盘旋。看上去它似乎来自远古时期,就像传说中巨人建造的堡垒。我抬起头,前方有一片陡峭的悬崖,顶端消失在一片片鬼魅的云雾之中。我知道有关这个地方的神奇传说并不都是无稽之谈。
我的胃里不再翻腾。爸爸高兴得像过圣诞节的孩子,在甲板上手舞足蹈。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我们头顶飞来飞去的小鸟,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
“雅各布,你看!”他指着上空的一群鸟儿叫道,“马恩岛海鸥!”
快接近悬崖时,我注意到水下不时出现一些奇形怪状的轮廓。我靠在栏杆上往下张望,一位船员刚好经过,他问我:“你从没见过失事船只的遗骸吧,嗯?”
我转过头问他:“这是真的吗?”
“每次经过这里,水手们都心惊胆战。老船长之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哈特兰角和凯恩霍尔姆湾是水手的葬身之地,不分白天和黑夜!”
就在这时,我们乘坐的渡船经过一具失事船只的残骸。它离水面很近,轮廓清晰可见,上面长满绿色的苔藓和海藻,看上去就像躺在一座浅墓中的僵尸,随时准备复活。
“看到了吗?”他指着残骸说,“这是‘二战’期间被德国潜艇击沉的。”
“这附近也有潜艇吗?”
“到处都是。整个爱尔兰海都布满了德国人的潜艇。如果下水打捞,你能捞起半个海军部队的残骸,都是被德国人的潜艇击沉的。”说完他大笑着走开。
我在甲板上沿着和渡船前进方向相反的方向一阵小跑,想把这具阴森的残骸看得更仔细些,但它很快被我们抛在了后面。
小岛越来越近。陡峭的悬崖一点点逼近我们,我琢磨着是不是需要使用登山工具才能登陆。我们绕过水中凸起的一小片陆地,向一个由岩石构成的半月状港湾驶去。远远地,我看见港湾里漂着五颜六色的渔船,再远一点儿的地方是一片圆形的陆地,上面建起了一座小镇。小镇依山而建,山坡上点缀着一块块草地,一直绵延到突起的山脊,山脊上云雾缭绕,好一处人间仙境!
我沉浸在发现新大陆的喜悦之中。这个地方在地图上只是一个蓝色的记号,但此刻展现在眼前的景色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怎能抑制内心的兴奋和激动?
渡船“突突突”地叫着驶进了港湾,在小镇所在的那块陆地边缘停了下来。我们把行李扔到地面,先后从船上跳下。
也许所有美丽的事物都只能远观而不可近看。登陆之后我才发现,刚才从远处看到的朦胧景色此时已不复存在。凯恩霍尔姆岛总共有纵横四条街道,刚好组成一个方格。和我以前见过的街道不同,这里的街道都是以砾石铺成,上面满是泥泞。街道两旁排列着一座座被粉刷过的老旧村舍,如果不是屋顶有卫星信号接收盘,它们完全称得上古色古香,谁也不会相信这里是现代社会。
凯恩霍尔姆岛实在是太小了,太无足轻重,而且离大陆也太过遥远。考虑到成本问题,岛上并没有连接到内地的电路,这就不奇怪为什么在这里的每个角落都能闻到恶心的柴油味儿,一天到晚都能听到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声和拖拉机的吼叫声,因为拖拉机是这里唯一的机动运输工具。
在小镇的边缘,不时能看见一些废弃的村舍,倒塌的房梁似乎在诉说着昔日的生机。也许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是一片田园,先人们渔猎耕种,安乐知足。但是他们的子孙后代渐渐被外面的繁华所吸引,纷纷离开故土,去寻找更加精彩的生活,这里才慢慢衰落,以致呈现今日这样的荒凉。
我们拖着行李,寻找着一家叫“神父之穴”的旅馆。爸爸在那里预订了一个房间,我看过照片,那是一家由教堂改建而成的含早餐旅馆,内部条件很简陋,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管他呢,反正我们在岛上的这些日子不是看鸟就是找人,没有时间去感受高级酒店的豪华和奢侈,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足够了。
我们逢人便打听,但路人都困惑地看着我们,似乎不懂我们问的是什么。
“他们到底会不会说英语?”爸爸疑惑地说。
我们把小岛找了个遍,沉重的行李令我的手感觉一阵生疼。最后,我们终于在一座外观像教堂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我们走了进去。我本来以为找到了栖身之所,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里根本就不是含早餐的旅馆,更像一座又脏又乱的小型博物馆。
在一间挂满了旧渔网和羊毛剪刀的小屋里,我见到了管理员。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知道我们是迷路了,又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们是在找‘神父之穴’,”他说,“在这个岛上,只有那里能租到客房。”
他开始向我们介绍从这里到“神父之穴”的路线。他的声音和语调都很美妙,就像在唱一首歌,虽然有一大半我没听懂,但我真的很喜欢威尔士人这种说话的方式。
爸爸对他说了声谢谢,便转身准备离开。我感觉能从他这里打听出更多的事情,便要求爸爸等会儿再走。
“怎样才能找到从前的那所孤儿院呢?”我问他。
“从前的什么?”他瞥了我一眼,问道。
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懊恼和沮丧。我以为我们找错了地方,担心所谓的孤儿院不过又是爷爷杜撰出来的。
我慢慢地引导他说:“有没有一个儿童难民庇护所,是‘二战’时期的,房子很大?”
他咬着嘴唇,怀疑地看着我,似乎在决定要不要继续帮我们。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哪儿有什么难民,但知道你指的那个地方。它在小岛的另一头,你得穿过一片沼泽地,还要经过一片树林。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一个人去,因为那里太偏僻了,荒无人烟,沿途泥泞遍地,水草丛生,到处都是绵羊粪,根本无路可走。”
“能知道这一点真是太好了,”爸爸插话了。他看着我说,“答应我,你不要一个人去。”
“好、好。”我说。
“随便问一句,你怎么会对那个地方感兴趣呢?”那个男人问,“旅行指南上可没说有这么个地方啊。”
这时爸爸在门口发话了。“我们只是在追溯家族的一段历史,我父亲小时候在那里住过几年。”他说。我想他在有意回避和爷爷有关的一切话题。他再次向那个男人表示感谢,然后飞快地将我拉出门外。
沿着那个男人所指的方向,我们原路返回,来到一尊难看的黑色岩石雕塑跟前。这尊雕塑名叫“等候的女人”,是专门为海上迷失方向的人引路的。她表情悲悯,双臂张开,一只胳膊指向远方的港湾,另一只胳膊所指的地方正是我们的栖身之所,传说中的“神父之穴”。
我们穿过街道,总算抵达目的地。
我并不是鉴赏酒店的行家,但一眼扫过外墙上那晒白风干了的广告标记,我便知道,我们的住宿不大可能像酒店那样舒适惬意。
正面外墙的最上方赫然用大字印着几句广告语:
红酒 啤酒 烈酒
下面一行的字大小比较适中:
食物不错
在墙面最下方是手写的“有房出租”,很明显是后来加上去的。
我们拖着行李向大门走去,爸爸一边走一边嘟哝着,抱怨着虚假骗人的广告。我又看了看墙面,并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等候的女人”,心里嘀咕道:莫非她是等着有人给她送杯酒喝?
我们把行李从狭窄的门道使劲塞进大门。一进大门,首先进入了一间低矮的酒吧,几道光线从窗口射进来,让我们在昏暗的屋子里忽隐忽现。过了好半天,我的眼睛才适应这里的昏暗。这时我才发现,把这个地方叫作洞穴真是再恰当不过。它的窗户全被封住,只留下狭小的缝隙,漏进几道微弱的光线,只为了让人能够找到吧台,不至于被桌子和椅子绊倒。我不小心碰到一张桌子,它马上摇晃起来,并且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破玩意儿,还不如拉去做柴禾呢。”我在心里说。
酒吧的座位已经被占据了一半。住了几天后我才知道,原来不管几点,只要是上午,这里都是这样:人们安安静静地坐着,低着头,醉醺醺地看着酒杯里的液体。
“你们是来住宿的吧。”一个男人从吧台后面走出来,要和我们握手。
“我叫凯文,他们都是这里的伙计。跟客人问个好吧,伙计们。”他回头对那些半醉的伙计们说。
“你们好。”他们低声说道,一边说一边对着酒杯点头。
我们跟着凯文,通过狭窄的楼梯,来到我们预定的套间。把它称为套间很勉强,因为里面的设施还没有达到最基本的要求。它总共有两个卧室,大一点儿的那间已经被爸爸抢先要过去了;此外还有一个集厨房、餐厅和客厅功能为一体的开间,里面摆了一张桌子、一张破旧的沙发和一个电炉。据凯文讲,大部分时间,浴室都是可以使用的。“不过凡事总有意外,”他指着我卧室窗户外面的一条小路说,“但你们可以信任那儿。”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一个简易厕所。
“对了,你们可能还要用到这个,”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对煤油灯说,“发电机晚上十点就停了,但把汽油运到这里又太费钱,所以你们要么早点睡觉,要么学会喜欢蜡烛和煤油灯。”
他最后咧嘴笑着说:“希望这些对你们来说不至于太老土!”
我跟凯文说“你放心吧”,其实户外如厕和煤油灯也不错,听起来还挺有趣的。这才像一场真正的旅行啊。
“那就好!”说完,他带我们下楼梯来到一层。
“欢迎你们到这里来用餐,”他说,“不过我想,你们会来这儿吃的,因为在岛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吃饭的地方啦!”
“如果要打电话,你们可以去那儿,”他指着餐厅的一角说,“不过在这里打电话总要排队,因为这个岛上是收不到移动电话信号的,而且这是岛上唯一通往内陆的电话。”
“好了,所有的都介绍完了——这是岛上唯一能吃饭、睡觉和打电话的地方!”说完他向后仰头大笑起来。
我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部老式的电话,挂在墙上,就像我在电影里看过的一样,外面还有一扇门,以保护通话的私密性。
这是岛上唯一一部电话。意识到这一点,我吓了一跳。我想起了几个星期前打这个电话时的情景,想起那希腊神话中诸神狂欢般的喧闹,那大学联谊会一样的嘈杂。我马上明白,这里就是接电话的那个人所说的“尿坑”。
凯文把门钥匙递给爸爸:“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
“现在我就有个问题,”我说,“哪里是尿——我是说,‘神父之穴’?”
酒吧里的人全都笑了起来,有人说:“嗨!‘神父之穴’当然就是这里了,哈哈!”
凯文向壁炉旁边一块凸凹不平的地板走过去,一条脏兮兮的狗正在那儿打瞌睡。“就是这儿。”他用鞋子轻轻地拍打着那块看上去像是门盖的木板,“很久很久以前,天主教徒在英国遭到迫害,一些神职人员选择到这里避难。如果伊丽莎白的爪牙追杀到这里,我们就把他们全部藏到这样的地方——这就是‘神父之穴’,安全而舒适。”
当他说到“我们”的时候,我大吃了一惊。莫非岛上那些死去很久的人他都认识?
“里面可真是舒服啊!”一个酒鬼说,“里面暖和得像烤箱,硬梆梆的像鼓!”“我宁可被烘烤,也不愿被追杀者绞死!”另一个说道。
“好了好了!”第一个酒鬼说,“祝福伟大的凯恩霍尔姆——希望她永远保护我们!”
“祝福凯恩霍尔姆!”他们齐声举杯说道。
回到楼上,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因此早早地睡了。确切地说,我们只是躺在床上,而且不得不把头埋在枕头里。楼下敲击声不断,嘈杂刺耳,我一度以为那群狂欢的人会跑到我屋子里来。不知道他们狂欢了多久,突然,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和楼下的音乐停止了,窗外的路灯也熄了,我知道,十点到了。世界突然变得寂静,瞬间坠入无边的黑暗,只有远处传来的海浪声让我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几个月来,我第一次进入了一场沉沉的、没有噩梦的睡眠。我梦见了爷爷小时候第一次踏上这个小岛时的情形: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一群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他却放心地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这些陌生人。
当我醒来,阳光已经透过窗户射了进来,我猛然意识到佩里格林女士不仅救了爷爷一命,也救了我,还有我爸爸。今天如果运气好,或许我可以找到她,向她表示感谢。
我走下楼梯。爸爸已经吃完早饭,正在一边喝咖啡一边擦拭他那架高倍数的双筒望远镜。我刚坐下,凯文托着两个盘子出现了。他把盘子放到我桌上,一个盘子里装着一种我没见过的肉食,另一个装着烤面包。
“没想到你还会烤面包。”我说。凯文则回答说,他还不知道有哪种食物是不可以用来烤了吃的;对他而言,任何食物,只要烤过一遍,味道立即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