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会好的。只要不失去自己。”我说:“或许吧,你呢,为何每晚都失眠?”她说:“对于失眠我无所谓,或许更好,可以有足够的时间,陷入一场持久的恋情中。”我说:“怎么样的恋情才是持久的,存在吗?”
她说:“比如自己和自己,其他只是配角。”我笑:“听上去很美。那失眠的时候你做什么?”她说:“做爱。”我说:“哦,你可真直接。”她说:“这样不好吗?”对于她的肆无忌惮,我哑口无言。她打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说:“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做爱也是两个人的事情。只是前者更难以把握,因为不纯粹。”
我想到了ROSE,水道是对的。所谓配角,就像窗户上的水气,一次次去擦拭,为的只是看清外面的风景。只是多数时候,我们都糊涂了。在我刚明白过来,但还不及做出反应时,她便又下线了。
天气越发凉了,我意识到距离离职,一个月已经过掉了。
晚上去参加了大学同学聚会,很早就约好的,而现在,我已是今非昔比。席间老同学感慨时光,频频举杯,我则在一旁不停喝酒,没有太多话。两个小时后,饭局仍然没有结束的意思,我推说有事,提前离开。
觉得非常闷,我窜到旁边的BABY FACE。这是上海最早的一批,为数不多却依然欣欣向荣的酒吧。角落里,我点了整瓶的威士忌,一杯接着一杯。想到了之前与ROSE共度的若干醉生梦死的日子,白天疯狂工作,夜晚流连忘返。两年里,几乎跑遍了上海所有的酒吧。在迷幻的光线里饮酒作乐,好像每个明天都可以成为末日,这是ROSE喜欢的生活方式,而我喜欢ROSE,一切都顺理成章。
电子音乐不断冲击着我的耳膜,正在享受夜生活的人群如兽般出没。我开始想念温暖的身体,还有如谎言般的让人疑惑的甜蜜。亢奋中,拨通了ROSE的手机,问她是否愿意陪我过夜。在她干脆地说出“无聊”后,电话被果断挂断。我直勾勾地看着手机,思考它为什么叫苹果,而不叫香蕉,菠萝或者别的什么。就像ROSE为什么要叫ROSE,不叫LOSE。迷糊中还是想到了原因,因为我才是LOSE,确切地说,LOSER才对。
渐渐周围不断晃动的人变得模糊,空气混浊,我非常难受,跌跌撞撞往外走。出门后才想起来,我已经没有车了。在寒冷的夜里,一个颓废的男人,扶着旁边停靠的连排出租,迷迷糊糊向地铁站走去。这便是我事后的记忆。
空旷的站台,列车开过的震动,微微发酸的空气中,举止亲密,连体婴儿般黏在一起的恋人,还有裹着破围巾,正在拾瓶子,满脸倦容的老人。这一切都像一张古怪晦涩的地图,在我面前突然摊开。我只是坐在站台,昏沉沉看着列车一趟趟地过去。
然后我看见了她。像迷雾中模糊暧昧的海妖一样走来,带着雨水的阴冷,她的眼睛和嘴唇都是湿湿的,描着粗长的孔雀蓝眼影,长发漆黑笔直发亮,刘海齐眉。此外,她穿着黑色网眼袜,鱼口高跟鞋。她就是水道,在相片中我看了无数次的女子,即便酒醉,我也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列车停下时,我跟着她上车,就坐在对面。她微微昂着头,盯着黑洞洞的车窗发呆,却始终没有看任何人。车窗的玻璃映出她的脸,冰冷凄艳的脸。报站时我知道自己到了,犹豫了一下,并没有下去。在门即将关上的瞬间,她突然下车。原来我们本就在同一站的。隔着玻璃,她的脸一闪而过。也许再也不会遇上她,站在门的里面,我追悔莫及。
下站的时候,我转身乘坐对面的回程地铁。这是记忆里最沮丧的一站,甚至心灰意冷。直到我再次奇迹般看到她。她就坐在空旷的休息凳上,疲惫地、淡漠地坐着,把头轻轻靠在旁边的立柱上面。
水道。我梦喃般地唤她。她慢慢转过头,神情恍惚地看着我。虽然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一定是她。我说:“我等了你很久。从聊天室到现实中,我一直有种感觉,某一时刻,我们一定会在某处相遇。”她说:“真的吗?”我说:“真的。”她说:“这样的某刻原来就是这一刻。”我说:“是,这刻比能够想象得都长。”她迷离地笑了,点头说相信,然后把手轻轻勾在我的手臂上。
过夜。离开。
她如气泡一样出现,膨胀,然后消失。第二天在我完全清醒时,努力回忆,但记忆仍留有断片的空白,只有枕边几根黑色长发,证明昨夜是真的。
白昼一直处在不安与焦虑中。度日如年。我在房间里不停走动,等待黑夜降临。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我拿起外套出门,在附近咖啡店一本本翻阅过期杂志,又几乎什么都没看进去。吃完夜宵回家,终于熬到三点,她却并没有出现。我留下帖子,水道……不知道可以再说什么。
四点的时候,她上线。我说:“终于等到你了,昨天对不起。”她说:“没什么。”我说:“昨天喝醉了,心情不好,但又遇到了你,这样的巧合。”她没有说话。许久后,依然没有任何回复。“你在吗?”我问。她说:“在,或许你不该认出我的,这样我们还可以继续闲聊。”
“现在不可以了吗?”
她说:“嗯。我不会和见过的人聊天,所以现在上线也是来告别的。”我说:“水道,为什么?你知道在我最艰难的时刻,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她说:“你想多了。早点休息吧,就这样。”很快她的头像变成了灰色。我来不及再说任何的话,那些隐藏在心里,原本希望慢慢才说出口的话。我疯狂徒劳地快速打字,但隐约感觉如其所言,她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几番踌躇后,我点入了水道的博客,然后慎重地留言。
来不及告诉你,不知从何时开始,你已是我所有的开心以及继续下去的理由。网络始终是虚幻的,但是如果你能给我机会,走到现实中来,走到我身边,就让我来照顾你。
在极度的紧张中,我一夜无眠,反复刷新着屏幕,直到第二天,终于等到了她的留言。她说:“每晚十二点到三点,我都在金色皇宫跳艳舞。你来,我就在。”
答案在这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之前所有的疑惑都得到印证。我坐在落地窗台上抽烟,看寥落的街景。清洁工推着车扫地上的落叶,偶尔有出租车开过,天色已经泛青,又是一天。
我的生活已经混乱不堪,不能再陷入另一种不可知、不可控中,这是理智给我的最后忠告。决定把一切都忘了,重新振作起来,投放简历,努力工作,回到之前的轨道。工作,或者爱情都一样,人只有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内活动才是健康的。
我试图把自己重新调整过来,即便暂时没找到工作,我还是把闹钟调在早晨七点,一小时的晨跑后开始新的一天,而晚上十二点前,也一定让自己睡下,在药物的帮助下顺利入眠。
仿佛是可以把她忘了,或者假装忘掉。
两周后的一天,收到位于陆家嘴跨国公司的面试通知,写字楼正位于滨江大道旁。面试结束后,我不由自主往江边走去。数周前是来过这里的,想象水道曾经一次次逗留的所在。
风很凉,不断有长条运沙船驶过,上面装载着三四堆不算太高的沙石。我坐在由透明膜结构搭建起的咖啡馆,起风时,四周围和顶上便不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有如耳旁私语。数米外的露天处,漆黑的巨大船锚雕塑,不断有游客爬上去照相,摆出各种姿势,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又一脸满意地跳下来。人群离开前常会走进,来看透明膜结构房间里的无聊男人,只有他一个人,面前是一杯即将冷掉的拿铁。而我恰好意识到,这个男人就是我。
在阳光被云层覆盖时,我起身穿上外套准备离去,这时海关大钟刚好敲过四点。近水处有船进过,上面写着两年后即将举行的盛会标语,BETTER CITY,BETTER LIFE,美好的祝愿,但两年之后我会在哪里,一点把握都没有。连今天都不曾有的人,想两年后的事,的确是太奢侈了。可是夕阳又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那样灿烂地照在我的脸上。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水道一脸落寞的表情,空寂地望着远方,映衬着那片天,那片海,横无际涯。
我还是忘不掉水道,其余的话都是自欺欺人,但又欺骗不了自己的心,因为它早已不在我身上了。当天晚上,我真的去了金色皇宫。“只是去看一下,仅此而已。”我对自己说。
在迷幻混浊的光线下,水道是发光的。所有的喧闹混淆在一起,KTV里却又如深海般平静,波澜不惊。我看到的只有她冷艳淡漠的脸。在她休息的间隙,我挤过人群来到她面前说:“水道,跟我走。”
她淡淡地笑:“怎么又是你?”我说:“是的,又是我。我忘不掉你,我试着去忘掉的,很努力地试,但是办不到。”她说:“那你希望我怎么样?”我说:“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她说:“多久?两个小时,一夜?”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要更长。”她沉默地看着我,然后伸出手指抚摸我的睫毛,我没有动。
许久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她说:“好,一百天。”
在她卸去浓重的妆容后,露出淡淡的雀斑如同精灵般在脸颊上跳跃,这是一张精致到无法复制又暗藏童真与情欲的脸,一张只会属于水道的脸。
那夜,我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里要了她,欲望像潮水一样袭来,一次又一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相信,水道真的在我的身边,而我也在她的身体里,在我们都筋疲力尽后,面对面躺在一起。抚摸着她突出的肩胛骨和背后的蝴蝶骨,我说:“水道,你太瘦了,要多吃点,好好养身体。”她只是笑笑。“要喝点什么吗?”我问。“温水,谢谢。”我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
她说:“你看窗外多漂亮,这些璀璨闪动的灯火,一直都在轻微跳跃间流泻,周而复始,不知疲惫,用眼睛就可以轻易看到的,一定要用心封存起来才可以。”我说:“为什么?”她说:“我怕自己会忘记,再也记不起。”我说:“不用的,在这里每天都可以看到的。而你,将一直在这里。”
她若有所思,向着天空傻乎乎地伸出一根中指,然后轻轻笑了,把头微侧倚靠在我的肩膀上。
再次醒来时,水道已经做好了早餐。我惊喜地跑上去,从背后紧紧搂住她。她微笑着扳开我的手臂,在长桌对面坐下。
面包,荷包蛋,我的面前是一杯热咖啡,她只是一杯温水。我说:“水道,你不爱喝咖啡吗?”她说:“从前酒喝多了,伤到了胃,后来一直只喝温水。”我说:“哦,从今天起,我会一直陪着你喝温水,直到你恢复后,我们再一起品尝咖啡。”看着手捧温水杯盈盈微笑的水道,我记起了很久前她博客中的一段话:喜欢喝有浓郁泡沫的咖啡,通常会被盛在质地极好的杯子里,洁白的瓷器,被刷上均匀光洁的釉,捧在手中有玉一般温润的质地。
她开始对着镜子仔细抹口红。我说:“以后只涂口红好不好?你很美,需要的只是一支口红。”她说好:“那我们都不要戴面具。”我说好:“我答应你。”时过境迁,现在的水道非常瘦,甚至是虚弱。要好好照顾她,所以根本不需要面具,我对自己说。
水道认真遵循着她说过的话。那本由她带来的喜力台历上,一百天后画着一对小小的天使翅膀。而每过一天她都会划去,从不忘记。
我没有限制她的任何自由,而她也没再去夜总会。除了超市和商场,她很少去别的地方。而这些地方,我们通常是一起去的。像一对新婚宴尔的夫妻,她总是挽着我的手,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推着购物车一起挑选生菜,里脊肉,深海鱼,柠檬,还有鲜艳欲滴的大颗草莓。回到家里下厨,我负责洗,她负责烧,说说笑笑,无比默契。
和水道一起,似乎都忘了过去,也不提将来,只是活在当下。
也会有忧郁的时候。时间在过,我拒绝了几个并不合适的职位后,前途依然渺茫。而每次水道在洗杯子时,通常陷入沉思,水持续地流过纤细的手指,她只是凝视远方,有鸽群在天际一圈圈地盘旋,而她的视线似乎落在更远的地方。此刻她的神情是忧伤的,我没有追问原因。
晚上十一点,我和水道已经睡下,这时床头柜上的手机发出震动。来电显示是ROSE,在断绝联系后,第一次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我还是按下通话键,电话那边,很快传来她的哭泣声。我转头看水道,她已经睡着。我极轻地起身,到厨房后继续通话。
“怎么了?”我漠然地问。电话那边还是断续的哭泣,好几分钟。我记起了ROSE哭泣时的样子,总是一言不发,玫瑰色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不论缘由,曾经对于我是有极大杀伤力的。而每次哭泣之后,ROSE也总能得偿所愿。但现在毕竟不同了。我叹了口气低声问:“ROSE,到底怎么了?”
“他走了。什么话都没说,他就走了,退掉了公寓,也离开了公司,去到竞争方那里,更高的职位,更丰厚的薪水。我知道的,他是不会再回来了。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算计好的。我好傻,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根本就不爱我,我真的好后悔。”
ROSE说的是ALEN。工作上我们是竞争者,爱情中也是情敌。正是与ALEN的争斗失败,导致我以及我的上司这派全面失势,也间接引发了我的被辞退。之前我曾经有过怀疑,对于ROSE,ALEN是处心积虑的。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了筹码。当局者迷,聪明如她,在恋情中也终究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