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突然这样说了,唐春山也不好拒绝。只好说:“行啊。只是我们那里不是经营性的,工资低,他愿意去吗?”
何建生显然是个善于抓住机遇的人,马上说:“工资低没什么,年轻人嘛,挣钱也不是唯一的目标。你唐主任要答应的话,那就一言为定。可以吗?”
唐春山说:“可以。进个工人,我还是能做主的。”
何建生对弟弟说:“你还不快给唐主任敬酒!”
何建民显出几分腼腆,开始了他的敬酒工作。敬酒从唐春山起始,再凡尘,再我,敬到姜萌萌的时候,何建民的目光盯着姜萌萌的脸就不动了,一副如醉如痴的样子。何建生发现弟弟见到漂亮女人有点失态,便叫道:“敬酒呀!愣着干什么?”何建民这才如梦初醒地敬了酒。何建生看了看姜萌萌的杯子,说:“到底是党风好转了,美女喝酒也不营私舞弊了。”
这天何建生的请客取得了两个实质性的效果:一是认识了政府办公室主任唐春山,和政府秘书我。认识我算不了什么,唐主任却是县里的重要人物。二是顺便解决了弟弟何建民的就业问题。据我所知,要在县政府机关食堂里安排一个厨师,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不是一件容易事。可何建生偏偏就有这种能耐,没花一点求人办事的功夫,就巧妙地把弟弟安排进来了,而且在笑谈中说定就定了。
3
何建生的文章《中小学:危房之外的危房调查》是在第五天发表出来的,是当期《送阅件》中最醒目的一篇。它的影响让我们喜出望外。县长张家权在文章上方的空白处作了重要批示:“这是一篇很好的文章,直击了我们在清剿中小学危房工作中的薄弱环节。危房不除,师生不安。隐患不除,工作不实。请教育局速派专人调查,拿出积极稳妥的改造方案。有关情况上政府常务会进行专题研究。”
有意思的是,县委书记,常务副书记,主管教育的常务副县长都相继作了类似的批示,他们在充分肯定这篇文章的同时,把中小学危房改造工作中的漏洞提高了一个相当的高度。换句话说,何建生的文章不仅是引起了县长的重视,而是引起了县委县政府领导集团的重视。教育局长在接到《送阅件》的当天就召开了局长办公会,大家象热锅上的蚂蚁,寻找着对策和出口。
唐春山让我把文章的影响告诉给何建生本人。何建生在电话中说:“要当一个得力的记者,就必须要有得力的文章!上面重视了,我当然高兴。他们不重视,也在情理之中。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个记者该做的事。”
说实话,我不喜欢听何建生说的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一听就是那种马列主义者的口气。广播电台有五名记者,只知道何建生是最后进去的一个,他是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进来的。其他几个记者我都认识的,他们的文字水平可能都在何建生之上。有一年,因为编辑部主任采写了一篇小学教师长期调戏女生的案子,教育局找广播局的麻烦,一直闹到县委书记那里,称不该公开报道这样的事情,编辑部主任本来是广电局副局长人选,马上就要任命了,却为这事写了检查,不仅没有提拔成,连原先的职务也免除了。杀了一只鸡,所有的猴子都胆怯了。何建生年轻气盛,而且做得高明,他并没有把他的调查在电台里播出,也没交给报纸发表,而是寄给了政府首脑机关的《送阅件》。从某种意义上讲,何建生转移了风险,让我和唐春山两个责任人承担了。因为有问题也是我们的问题,与作者本人的关系就不大了。反过来看,何建生也把风险背后可能带来的正面影响提升到了最大限度,因为如果县上领导对他的调查报告予以肯定,成绩当然就是他何建生的。我想,这便是何建生聪明的地方了。
何建生火起来了。县委县政府的领导都知道有个何建生了,他从一个没名气的小记者变成了个有名气的小记者。领导们不是赞赏他的文采,而是欣赏他的活力锐气和新闻嗅觉,欣赏他敢于冲着县长的面直奔而来的勇气。那些天何建生频繁地跑到政府办公室来,在唐春山那里进进出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至于他们聊什么我不知道,但那天何建生来到我办公的秘书室小坐片刻,很诚恳地对我说:“丁秘书,我弟弟在你们这里上班了,尽管是个做饭的,也请你多多关照啊!”我笑了笑说:“我能关照什么?他做的饭好吃,我就多吃些。”何建生说:“呵呵,多吃就是最大的支持了!”
之后,何建生又跟其他秘书打了相似的招呼。至少有两点是可以判断出来的,第一,何建生跟他弟弟感情很深,很关心弟弟,也很看重弟弟的这份工作。第二,何建生是个很会来事的人,他知道弟弟要来政府食堂做饭了,方方面面打个招呼很重要。食堂是后勤股管的事,与秘书室无关。大家都是政府公务员,也许他们并不在乎一个做饭的,甚至有的永远不可能跟一个做饭的打交道,可何建生却把工作做得纹丝不爽,滴水不漏。当晚还摆了四桌,请秘书室和后勤股的所有干部吃了一顿酒。
于是我也就纳闷了:何建民不就是政府机关食堂一个普通的厨师吗,干吗要搞得比国家干部上任时还隆重?
可以感觉出来,何建生这小子是个人物。
4
在行政机关工作,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某人不认识的时候,即使从对面走来,你也不知道他是谁。一旦认识了,不是常常碰到,便是经常听到关于他的各种消息。我和何建生就是这样。
但我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何建生在广电局居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似乎不仅仅是不受欢迎,而是人人讨厌他。我不明白,一个模样帅气的年轻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好坏也算个小记者,怎么会让人人讨厌呢?人们讨厌他什么?据说是讨厌他不说人话,讨厌他自私。何建生平时说话大口大气的,一副官腔,一副马列主义者的样子。比如他早晨看见局里的路灯没关,他会说:“国家电力供应紧张啊,浪费不起啊!”你伸手关了不就得了,怎么一说就上升到国家电力紧张的高度了?同事跟他拉家常,说小孩不想做作业,何建生说,“你们没有好好培养孩子的人生目标啊!孩子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不就是孩子贪玩嘛,干吗扯到人生目标上了?人家就说了,清华大学一位副校长是我们这里的人,他小时候一直贪玩呢。此外,同事们还说他自私,贪小。据说他跟同事下乡采访,农民给他们玉米棒子,每人十根,大小不一,可何建生就要挑大的拿。类似的事情出现多了,大家就不喜欢了。同事们也不理解,相貌堂堂的何建生怎么会是鸡肠小肚的人呢?因此,平时在外面,谁说到何建生其人,同事们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摇头。感觉吃不消他。
何建生是结婚两年就离异的。妻子是小学教师,风传她跟小学校长有染,何建生也知道一些风声,两口子也为此发生过不少争执。有一次,妻子出外开会,何建生以为是借口跟校长幽会。何建生在头天晚上,就把妻子备好的红裤头上涂上了四川辣椒粉,他想“辣辣妻子的激情”。谁知那天出门,妻子并没穿那条裤头,倒是在第三天穿着它搞观摩教学去了。那天台下坐着许多老师和学生,学校领导和教研室的领导也坐在教室,观摩他妻子的教学情况。妻子在台上讲着讲着就感觉不对劲了,只觉得下面火辣辣的痒痒,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好不容易坚持到下课后,也来不及听老师们的评议了,窜出教室就一阵疯跑回家,进行紧急处理。她终于从红色的粉末上找到了原因,是辣椒粉。于是就来到广播局,找到当时主持工作的副局长凡尘,愤怒声讨何建生的所作所为。凡尘就把何建生叫来核实,何建生也没有抵赖,两口子就在局长办公室大吵起来。凡尘批评何建生说:“建生啊,你知道吗,你这把辣椒粉一撒,就伤了天下所有女人的心啊!”
不出一个月,妻子就与何建生离婚了。
何建生离婚后,就把目光盯在出车祸殁了丈夫的主播姜萌萌身上。两人从相貌上还是相配的,可姜萌萌看不起他,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何建生一厢情愿地追求了一段时间,发现没有进展,也不追了。接着他发现了新的动向,姜萌萌时常到局长凡尘办公室去坐坐,有时两人还谈笑风生的。何建生发现两次就觉得暧昧了。县里的局长们找情人的不足为奇,姜萌萌是美女寡妇,凡尘是一局之长,两人正好一对。平时,局里或局外有人请客,请了凡尘的话,何建生就要提醒他们:“光请凡局长怎么行?把姜萌萌也请上呀。”或者有人请姜萌萌吃饭,何建生便会说:“不能只请姜萌萌,凡局长也要请上呀。”至于别人问为什么,何建生不会明说,只说平时大家都是在一起的,是好同事,好朋友。他不把话说明,留下半句让别人猜测去。所以,那次何建生请我和唐春山吃饭那次,把凡尘叫上,自然就把姜萌萌也叫上了。他甚至在创造条件,让他们公开露面。
对于何建生的这些歪歪心思,局长凡尘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假装糊涂罢了。我在认识何建生以前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后来凡尘跟他同学唐春山说了,唐春山告诉我的。唐春山说何建生这人不地道,他的种种做法都让人费解。这下我才知道,一表人才的何建生在局里的影响并不好,从领导到同志别人对他的看法都很多的。我知道了这些事之后,对他的印象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种人,你还真说不上他究竟有多少错误,犯了哪条哪款,问题是常常弄得大家不舒服。就象怀疑自己吃进了什么脏东西,你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却总让你觉得胃有秽物,心中忐忑。
在一个单位,如果大家都不喜欢这个人,那么这个人的形象差不多就完了。可何建生没完。你不喜欢他,他照样存在,照样每天有说有笑,照样很健康地活着,你不能把他怎么样,谁也没有权力把他赶走。整人是文革遗风,当然是不允许的。充其量是大家多见面少说话,要么几个好友背后议论几句,共同谴责他的种种不是。何建生不又有不同于别人的地方,你不理他,他要理你。你不喜欢他,你难受,你吃不消,他一点都不知道,或者是他知道了也装做一点都不知道,这就麻烦了,这就更气人了。也许你正为他的某个行为而恼怒,他却嬉皮笑脸向你走来跟给搭讪,那模样亲如兄弟,把你气得喷血,气得你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也错了。
一个欣欣向荣的单位有这么一个活宝怎么办?当然是让他走了最好。可你不能赶人家走。更重要的是,县城就这么大,不能公开说他不好。如果外面单位都知道他人不好,将来就没谁要他,那他就一辈子烂在广电局了。整个广电局的人都为他着急。甚至有人对局领导提出请求,让局里把他安排到基层广播站去。局党组书记是个从来不说闲话的人,就连他都在私下对凡尘说:县里提拔这么多人,怎么不提拔何建生啊?这话倒是提醒了凡局长。凡局长说,按说何建生还有领导才能的,虽说是记者,可他的官腔打得比谁都好。以后向组织人事部门推荐后备干部,肯定就是他了。党组书记就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不久,他们两人就以非正规的方式,在组织部门把何建生吹捧了一番,由头就是何建生的调查文章《中小学:危房之外的危房调查》。凡尘也来了一次拔高,说看了文章标题就是知道作者敢于直面现实的胆识,看了文章的内容就知道他忧国忧民的思想境界。
而正在这个时候,何建生做了件标新立异的事情:他在检测凡尘和姜萌萌的私人关系的亲密程度。
广电局分两块,一块是独立的五层办公大楼,另一块是家属楼,二者是用围墙隔开了的。办公大楼的后面,有一间独立的平房,大约六十多平方米,平时堆放杂物。姜萌萌调来时,一时解决不了住房,局里就把堆放杂物的平房腾出来一半,就让她暂时住在里面。家属楼调剂出来后,姜萌萌有了新的住房,可这个堆放杂物的地方依然由她使用着,化妆师也是每天在这里给她化妆,有时工作忙了,她经常就住在这里。这个平房的门跟办公大楼的后门相对,只有一丈左右的距离。也就是说,要到她的住处,唯一的通道就是广电局的后门。要判断谁在晚间到过姜萌萌的住处,只要知道谁从这里路过就行了。何建生别出心裁,有天晚上,他在办公大楼的后门上,撒了一片生石灰。这就是说,谁要到姜萌萌那里去,必然留下清晰可见的足迹,而且不可磨灭,铁证如山。如果是凡尘去了,那就更明显,因为他一直喜欢穿着旅游鞋,全局只有他一人穿这个,他说舒服。
第二天早晨姜萌萌起床后,一开门就发现了生石灰。一想不对劲,便到门房去问保安,保安说昨晚大约十点多钟,只有何建生一人来加班,提着一袋什么东西,没多久就出去了。姜萌萌当天就找到了凡尘局长,请他解释何建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凡尘一听,便知道何建生是冲着他来的。可他和何建生是上下级关系,他们之间没结梁子,更无怨恨,他何建生凭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他只是好奇,想打听别人隐私,看凡尘与姜萌萌是否在晚上有来往。凡尘明白,何建生做这事儿,说重点就是卑鄙无耻,说轻点就是极端无聊,但绝不能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大了,影响就恶劣了。凡尘先稳住姜萌萌,一个劲地劝姜萌萌消气,在没搞清何建生的意图之前,一切都只能是猜测,就当那石灰是杀毒防病用的吧。话是这么说,凡尘心里却在想:好一个何建生,非要把你提拔起来不可!
何建生此时就象一袋垃圾,只有提起来,才能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