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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黑与白(7)

冯都睡在里屋,被父亲的沮丧吵醒了。昨天晚上冯都做了几个钟头的实验,但电视天线却无论如何也装不到收音机上去,最后他只得把天线扔进床下,倒头睡了。才睡到六点来钟就被冯胜利给吵醒了,真是讨厌。冯都当然不明白通敌的严重性,但他觉得冯胜利如此懦弱,简直是太不仗义了,他觉得难堪,自己为什么有这样一个父亲?

好在老妈很有些男子气概,她哼哼着说:“该死头朝下,你怕什么呀?妈的,这穷日子我也过够了,有本事他们把咱们送到阿尔巴尼亚去。我在电视里看见了,人家阿尔巴尼亚比咱们富裕多了。我就想啊,阿尔巴尼亚都比咱们富裕,还能有比咱们穷的地方吗?”

冯都差点笑出声来,赶紧用被子蒙住脑袋。他知道,前些日子电视里放了一个阿尔巴尼亚的电影,老妈居然看得挺仔细。

“是啊!阿尔巴尼亚让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包围了,可人家的日子过得也不错呀。”冯胜利吭哧了几声,忽然觉得不大对劲,瞅着老妈道:“这事有点怪,阿尔巴尼亚人和咱们长得不一样,怎么也在电视里说北京话呀?”

“终归是外地人,还是有点外地腔。”老妈胡乱挥了下手,干脆坐起来了。

此时里屋的冯都实在听不下去了,跳下床跑了出来。“妈,小战子说了,外国电影都是有配音的,人家外国人当然要说外国话了。”

老妈和冯胜利对望了一眼,冯胜利摇着头道:“我看得挺仔细,嘴一动人就说话了,还能有那么巧的事?”

冯都道:“肖伯伯说是长春人配的音,人家就有这个本事。”

老妈一拍大腿,恍然道:“我说有外地口音呢,没错吧。”

冯胜利本来还要再说两句呢,忽然头一歪,然后便紧张地蹲在地上了。他举着臂膀,手指在头顶上拐了个弯儿,点着窗外道:“完啦,完啦,提审啦!”

冯都和老妈马上向窗外望去,只见肖从和肖妈穿得整整齐齐的,挽着胳膊从窗前走过去了。冯都拔着窗户向外看,此时肖妈正好走到门口,她站住了,面色庄严地回头向院子里看了看。冯都心里一动,这让他想起了某些电影的场面,一股毫无原由的激动涌了上来,冯都都想哭了。此时肖从的一只脚已经站在门外了,他回身向肖妈招了招手,二人便肩并肩地走了。

冯家人吃过早饭,冯胜利一步三叹地去单位了。老妈在居委会有个糊火柴盒的工作,她拎着糨糊罐也走了。冯都见大人不在,便从柜厨里偷了两根胡萝卜,蹑手蹑脚地往外跑。奶奶出现在里屋门口,高声喊住他,然后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拿出两块糖来。冯都不清楚奶奶的意思,老太太颇是神秘地向后窗户指了指。冯都明白了,兴高采烈地钻到后院去了。

冯都刚刚跑到石榴树下,又听见肖役的哭声了。那哭声比较沉闷,似乎是水缸里传出来的。他摸进堂屋,然后顺着声音找进了卧室,但卧室里空空如也。冯都大为惊奇,哭声明明是卧室里传出来的,怎么会没人呢?再仔细一看,明白了,床上的被子拱起一个大包来,被子面还一个劲地哆嗦呢。冯都断定肖战保证在被子里,他伸手就给掀开了。肖战果然在被子里,肖役也在。原来肖战把弟弟按在被子里,拼命胳肢他。肖役乐极生悲,如今已经哭得没人模样了。

冯都叫道:“你爸你妈都让人家叫走了,你们俩还打?”

肖战愤怒地抓着肖役的耳朵,狂暴地说:“告诉你,我不愿意跟爸爸走。你跟爸爸走,我跟妈走,听见没有?你要是敢反悔,我就天天这么整治你。”

肖役的眼睛都没神了,哽咽着说:“你跟爸爸走,你跟妈妈走。”

肖战急道:“是你跟爸爸走,我跟妈妈走。”肖役泪眼朦胧地重复了一遍,肖战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这还差不多。”

冯都真有点可怜肖役,赶上这样的哥哥也太倒霉了。他把胡萝卜和水果糖塞到肖役手里,转向肖战道:“你们家要搬家吗?”

肖战说:“我也不知道。”

冯都让他气乐了:“那肖役为什么要跟你爸爸走?”

肖战翻着眼珠说:“我爸我妈昨晚上说,弄不好我们家在北京呆不下去了。他们一直商量着,万一分开了怎么办?谁带着谁。”

冯都有些明白了,肖从和肖妈觉得前程难料,不得不为悲惨的将来做好准备。而肖战不愿意跟着他爸爸,所以大早上就虐待肖了役。他估计这事可能与通敌的电视有关,便问道:“我爸爸说你们家都通敌了,搞不好连我们家也给连累了。”

肖战呆呆坐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通敌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都思索着说:“我爸的意思是通敌就是和敌人有关系。”

“那谁是敌人?”肖战问。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冯都天天看电视,早就记住了。“美帝苏修。”

肖战晃着脑袋说:“那就没事了,我们家不认识这个人。”

据说孩子眼净,能看见半个仙,而孩子的话大多是灵验的。电视风波果然应验了肖战的话,没事了,最终只是一场虚惊。

当天肖从夫妇诚惶诚恐地来到革委会办公室,一进门就发现成群的文宣队队员们正鼓捣他们家电视呢。这些家伙手脚并用,看样子已经想尽了各种办法,但荧屏上全是雪花,喇叭更是噼啪噼啪的,听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肖从心疼得浑身的毛孔都闭合了,却不敢有任何表示。

夫妇二人走进主任办公室,主任一见面就虚张声势地说:“你们敢在我的地面上投机倒把,还了得啦?”

肖从赶紧解释道:“倒把应该是倒买倒卖,可我们什么都没卖呀,收五分钱就是电费。”

主任说:“胡说,是四毛。”

肖妈激动地说:“您去打听打听,咱不能诬赖好人吧?”

主任眨巴着眼睛:“诬赖好人?你们家电视是苏联的,没错吧?用不着我诬赖吧?用苏修的东西就是通敌。”

肖从赶紧陪着笑脸说:“街上跑的公共汽车都是从苏修进口的,大家一样得坐呀。看了苏联的电视是通敌,那坐了苏联的汽车一样是通敌了。”

主任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好一会儿才道:“汽车是公家买的,你们家电视是私人的,这事对吗?”

肖从接着笑:“东楼那个电视也是私人的,也不犯法呀。”

主任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微笑,紧接着就笑出声来了。“嘿嘿,反正你卖票看电视就是不对,最起码没通过我们的允许吧?”

肖从听出来了,这事有缓和的可能,赶紧点头道:“是啊,是啊,当时我应该跟您打声招呼。虽然是为了让大家看看咱们祖国大好形式,深入领会中央精神,但大水不能漫过桥去,是我们不对。”

主任点了点头,忽然指着外面道:“我问你,这电视里怎么没人啊?”

肖从苦笑道:“这是上午,晚上才有节目呢。”

肖妈没好气地说:“我们家电视已经坏了好几次,昨天让你们这么一折腾,没准就玩完了。真坏了,你就得赔。”

主任冷笑着说:“没听说过!我是给公家办事呢,没听说过给公家办事还得赔的。”

肖从担心老婆把领导惹急眼了,屁股一拱就把她顶后面去了。然后笑嘻嘻地说:“我老婆是说笑话呢,苏联人不好,苏联的东西挺皮实。您先看着吧,看着玩儿。坏了就坏了,给公家办事还怕坏吗?”

主任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接着又开始询问林彪出逃的经过,肖从只得把几年的原话又重复了一遍。最后主任挥着手说:“你们先回去吧,看表现。”

出来时,队员们依旧兴高采烈地蹂躏他家的电视呢,肖从就跟没看见一样,急匆匆地出了门。然后他不自觉地抖了抖前襟,已经是一身冷汗了。肖从庆幸地说:“还行,看这样子,没有小事化大的意思。”

肖妈屈辱地梗着脖子:“咱们招谁惹谁了?”

肖从咂着嘴说:“莫道浮云终避日,苍茫尽头是乾坤。”

肖妈仔细看了看他:“谁写的?”

肖从已经走到前面去了:“随口一说,回家吧。”

二人回到大杂院,居然在石榴树下碰上冯胜利了。原来冯胜利心理压力太大,在单位呆了一个钟头就死活呆不下去了,于是跑回来想探探肖家的消息,结果就碰上了。一见面冯胜利就关切地说:“你们回来啦?回来就好,主任怎么说?

肖妈对冯胜利有些看法了,扭脸就走了。肖从笑着说:“你还是把那十六块钱拿回去吧,那是孩子卖票辛辛苦苦挣来的。您放心,我不会把你们家卖出去的。”

冯胜利的脸皮立刻变成了西红柿,他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担心你们在路上没钱花。”

肖从叹息着说:“让您费心了。主任的态度还算好,我觉得他们就是想看看电视。”

“那是,那帮孙子坏着呢,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找个岔儿看几天便宜电视也是有的。”忽然冯胜利的眼睛连转了三圈儿,鼻子里“嘤”地响了一声。“看电视,他们看得了吗?”

肖从说:“白天没节目,晚上就能看了。”

冯胜利摸着自己的腮帮子道:“我估摸着,他们晚上也看不了。”

这一来肖从倒糊涂了,自家的电视明明是好的,为什么看不了呢?他没有冯胜利的心眼多,只得认真地问:“您是什么意思?”

冯胜利昂头背手,围着水池子走溜儿玩,最后一抬大腿,断喝道:“行啦,没事啦。”说着他一把拉住肖从,三蹿两蹿地就冲到堂屋里去了。

肖妈正静静地坐在柜子边想心事呢,却发现冯胜利和肖从一块儿跑进来了,立刻有点不高兴。肖家人是从不串门的,除了冯都以外,冯家的其他人也从没有进过他们的房间。而今天,冯胜利却自己跑进来了,肖妈的确是有点恼怒。她正要躲到里屋里,冯胜利却一把拉住她,兴冲冲地说:“弟妹,这事你们得听我的,错不了。”肖从和肖妈对望一眼,弄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

冯胜利放开二人,大马金刀地坐房间中央,挥着大手道:“谁说领导才高瞻远瞩呢?我冯胜利绝对比他们瞻得远。我跟你们说,这电视要是能看呀,你们家就真要倒霉了。主任这家伙我还不清楚,他保证得把你们电视变成他们家的,给你们找点儿事干那还不容易?一瞪眼就能把你们打发到大西北去。”

肖从清楚他的话很有道理,但这事的前提不成立。只好苦笑着说:“可现在是我们的电视能看。”

“谁说的?”冯胜利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谁说的?”

肖妈略带讥讽地说:“您的意思是,咱们找个机会把它砸坏喽?那和得深入敌后,这事我们可干不了。”

“用不着,万一让人家逮着,他们还得说你们在消灭罪证呢。”冯胜利笑得月季花一样灿烂,他摇头晃脑地说:“我这人没别的本事,但料事如神,高瞻远瞩。昨天他们一进门,我就知道他们没憋着什么好屁,所以就给小都子出了个主意。小都子按我的指示,把你们家电视的天线偷偷弄我们家去了。嘿嘿,别说今儿晚上了,再过八个晚上,他们也看不上。”

这件事的确是出乎了肖从夫妇的意料,他们先是惊愕,之后马上油生出满桶的感激来。肖妈略带歉意地说:“真的?您说的是真的?”

“你们家电视天线就在我们家床底下呢,嘿嘿!”冯胜利真是太得意了,这叫歪打正着。如果肖家能平安度过这一劫,他们冯家自然也能稳如泰山。

肖从立刻揪住冯胜利,恳切地说:“冯大哥,您说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办?”

“你们就在家里等着,他们看不了电视就会找你们。到时候你们假装疯魔地修一修,然后就一口咬定,这电视是坏了,彻底完蛋了,连修都修不啦。嘿嘿,这是苏联东西,坏了就连零件都没地方买去,这电视啊就是废品。”

肖妈说:“万一他们看出是天线的问题呢?”

“就冲他们?”冯胜利轻蔑地指着外面,满脸不屑。“就那几块料,我还不知道他们?他们能认识一千个字就不错啦,还不如我呢?再说了,他们看过几回电视?他们能看出什么来呀?”

“那以后呢?”肖从对满嘴脏话的农转非已经钦佩到极点了。

“以后的事就好办了。过上几天,你就买个点心匣子,到主任他们家看看去,再说点好听的。然后希望他能把电视还给你们,这是老人留下的东西,是个念想。这不就完啦,然后的事就不用我教了。”

肖从和肖妈对望了良久,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刚刚进化成小市民的郊区农民,脑子里居然装着这么多用用的招术,当个看门人实在是屈才了。

冯胜利足足实实地扮演了一回诸葛亮,事态也如他预料的一样。当天晚上,有个文宣队队员就找上门来了,号称主任要找肖从谈话。肖从差一点笑出来,他跟着队员来到革委会一看,果然见主任和一帮大小伙子正围着电视机运气呢。

见肖从来了,主任也顾不得身份了,一把将他拽到电视面前。“你们家这电视怎么回事呀?你看看,光听见人说话可就是看不清人影,全是雪花,这是什么破玩意儿啊?”

“我看看,这东西平时就老是犯这毛病,东西老了。”说着肖从煞有介事地把按钮重新调试了一番,电视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然后他又把机器后盖打开了,假装视察了一会儿,还用小锤子敲打了几下。最后肖从摊开手道:“坏了,这回是真完了,彻底报销了。”

主任急了,大叫道:“昨天在你们家还好好的呢。”

“电视是精密仪器,昨天让你们来来去去的一折腾,能受得了吗?”肖从道。

有个队员嚷嚷道:“今天早晨你还说苏联东西皮实呢?”

肖从争辩道:“再皮实它也是电视啊,经不住折腾。”说着,肖从大大叹息了一声:“都快十年了,终于完蛋了。”

主任气得面如猪肝,玩命挥着手:“走吧,走吧,走吧,真背气!”

肖从偷偷吐了下舌头,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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