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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孤芳谁赏

穷则思变,一段路走过,下一程又到来。

那年,她叫阮玲玉,开始演电影。

背着昨日的行囊,偶尔不堪重负,索性安慰自己:希望与失望从来都是并生的,每一种繁华,走过之后都是孤单。

从热烈的拥抱,到漠然的恶语;从无知的美梦,到恍然的初醒。带着隔夜的泪痕,走到水银灯下,听那胶片轮转作响,看这世间风雨苍凉。

那就索性走下去吧,趁着对陌生的天地还留有幻想,趁着对未知的明天还心怀期冀,趁着朦胧的泪眼还能欣赏世间的光火。

恨料峭风寒,孤芳谁赏。

不过半年的时间,张达民如同彻彻底换了个人似的。

他去马场宣泄,去舞场买醉,去赌场挥霍。那个林荫路上儒雅翩翩的少年不见了,现在的他浑身酒气,关节也跟散了架似的,每次回来就直接栽在沙发上。

打扮得倒算得体,头发抹得油光可鉴,衬衫马甲西裤的装束也符合上流人的身份。可这些在阮玲玉看来,颇有几分滑稽。

只要想到曾经风光无限的少爷,如今腰包干瘪,恨不能把手表给当了,张达民就恼火不已。多日来,他已经想方设法地从哥哥们那儿借了点钱,不过很快就又花光了。

唉声叹气,怨天尤人。

“达民,我和妈一会儿去买菜。”阮玲玉说。

“去吧。”张达民嘴唇都懒得动。

“我们身上的钱不够用了。”阮玲玉在说这句话时,忽然觉得很尴尬。她看见张达民的胸口一起一伏,好像即刻就要爆发似的。

“钱钱钱,整天跟讨债鬼一样,我哪来的钱!”

张达民出门后,阮玲玉又盘点了一下家用,跟母亲面面相觑。张达民已经很久没有补给他们了,日子过得每况愈下。眼看着冬天就要来了,母亲没什么保暖的衣物,搬过来的时候,张达民让她们把有补丁的、开了线的衣服都扔了。

阮玲玉挑了一件体面的衣服,这还是初识那会儿张达民送她的。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十六岁了。个子跟母亲已经差不多高了,脸上的婴儿肥还未完全褪去,微垂的眼角已显得早熟。

“我去找工作。”阮玲玉说。

“这样不好,你让达民怎么想。”何阿英有些讶异。

“他怕丢脸,丢他少爷的脸?”阮玲玉苦笑,拎起了包。

“你最好再跟他商量一下。”母亲着急地站起身。

商量?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吗?他已经容不得自己再多说半句话。阮玲玉也很明白母亲的心思:出身穷苦,好不容易熬到锦衣玉食的日子,再有什么不愉快也要当忍则忍。

忍,是母亲那一辈女人刻在骨子里的原则。

何阿英是不幸的,她跟随了一个身无长物的男人,所以忍受着地位的卑微和生活的艰辛;可她又何尝不是幸运的,因为家人都在想方设法地给她安宁的日子。阮玲玉瞧着此时的母亲,一张越加世故、懦弱的面孔。那不是最近才平添而来的,是一个被苦难吓怕了的女人,对水深火热的强烈恐惧。

“要不然妈去,趁着腿脚还能走动。”何阿英这句话分明带着不情愿。

阮玲玉摇摇头,勉强微笑地坐下,说:“您就不要多想了,我不去了。刚才又翻出两块钱,您拿去买些菜回来吧!”

母亲皱着眉头出门后,屋子里只剩下阮玲玉一个人。她定了定神,还是毅然决定出门看看。

报纸上的招工广告都不适合女人来做,她一方面想自立,一方面也不想应付什么不体面的工作。有一则招聘启事倒是很醒目:明星公司筹拍新片《挂名的夫妻》,征选女主角。阮玲玉心里一动,想想还是罢了。电影演员这职业,距离自己还是过于遥远了。

大上海的街,白天跟晚上的世界不一样,穷人跟富人的世界不一样,连自己每一次观望,感觉都不尽相同。那么,女人又分几种呢?从视觉上理解,除了高贵的,便是卑微的。但细细想来,这高贵和卑微的界限却暧昧模糊。嘴唇是鲜红的也好,干裂的也罢,她们总有难以启齿的宿命、欲罢不能的牢笼。

想到这儿,阮玲玉感觉心里一阵发寒。路过电影院,大幅的海报张贴在门口的墙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正在驻足围观。制作公司又是“明星”。

这一次次的留意,似乎注定了某种机缘。

一日,大哥张慧冲约见张达民,并要他带上阮玲玉一起去。

“父亲最近身体不好,有空回家来看看。”张慧冲劝道。

张达民耸肩一乐,说:“不是我不去看,是他见都不肯见我一眼。”

气氛冻结了一瞬,阮玲玉和张慧冲无意对视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来,仿佛是犯了什么错似的。

“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也应当找点事做。”张慧冲点燃了一根烟。

在阮玲玉看来,这个兄长举手投足都有股霸气,多年的航海经验洗练了他那双发光的眼睛。张达民在他面前,显得弱小无比。

“你多大来着?”张慧冲忽然问阮玲玉。

“十六。”

“有个机会,你要不要去尝试?”张慧冲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报纸,摊开一看,就是阮玲玉那天看到的,上面是明星公司新电影招聘演员的启事。

阮玲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惶惑地看着张慧冲。张达民拿过报纸,细细地读了一次,赶忙对张慧冲问道:“这是你制作的?可上面写的是明星公司,不是你的联合公司啊?”

“当然不是。”张慧冲说,“这个导演是卜万苍,我跟他和他们老板张石川打过交道。如果需要,我可以推荐你尝试下,至于他们录不录用,就不干我的事了。”

阮玲玉吸了口气。这机会对她而言,一半欣喜,一半担忧。

明星公司虽是国内老牌的电影公司,但电影产业在中国立足不过十余年,社会上对演员的评价也不是很高。由于我国封建社会的影响以及妇女在社会上的低下地位,女电影演员并不多。所以,早先的中国电影也承袭了文明新剧的习惯——影片中的女性角色,常由男演员扮演。比如之后会提及的,联华公司的老板黎民伟先生,就曾在《庄子试妻》一片中反串过庄子之妻。而后,随着观众对故事片的要求提高,一众女演员开始活跃于银幕上。那个年代,女演员和舞女的界限模糊,她们大多活跃于风月场所,热衷交际,所以难逃风尘浪荡的恶名。

成为演员之后,要面对怎样的生活,阮玲玉无法想象。诚然,张慧冲的夫人,也就是她的嫂子徐素娥就是位演员,她主演的《人心》自己也早有耳闻。可自己究竟在这条道路上有没有前途、会不会走得安稳,谁也说不准。

另一方面,她的确是想去尝试的。在崇德女校上学的时候,每一次登台演出都令她兴奋不已。她也曾在跟张达民看完电影后,对镜揣摩女演员的表演,不自觉地念出精彩桥段的台词来。从一己私愿的角度来说,她是乐意去的,甚至有些恐慌,害怕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如果落选了,难过是肯定的。

这万般纠结写在脸上,张慧冲一下便看懂了。他笑笑说:“你考虑考虑,如果想去,就告诉达民。我带你们过去。”

走出餐厅,张达民就对阮玲玉说了一句:“你去试试吧。”

当阮玲玉走进明星电影公司的时候,心里一阵忐忑。陪同的是何阿英,带路的是张慧冲。卜万苍导演这天不在,公司里的其他人负责接待。张慧冲跟他简单闲聊了几句,又翻看了一下前些天报名的女演员的照片。

一张张都是搔首弄姿状。细眉之下,有核桃眼也有丹凤眼;卷发半掩,有圆月面也有瓜子脸。张慧冲放下那叠照片,示意阮玲玉过来,他跟工作人员介绍道:“这就是我说的阮玉英,麻烦您推荐一下。”

阮玲玉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亮色旗袍,眉眼也勾得飞挑。她刻意地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那笑意太浅淡,透出几分孤傲来。

那工作人员将她打量一番,点点头对张慧冲说:“放心,张先生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好。明天试戏,卜导演也在,下午再过来吧!”

阮玲玉有些失落,本以为是去是留能当即拍板一锤定音的,没想到还要再周折一次。她更担心刚才那句话是婉拒之辞,不过看样子倒应该不会。轻轻道谢走出公司后,张慧冲让她好好准备,第二天下午再过来。

回到家,张达民就拽着阮玲玉去了舞场。他眉飞色舞地说:“如果真的当了明星,能赚好多钱呢!”这话让阮玲玉哭笑不得。

“你要是真演了电影,这名字就得改。”

阮玲玉看着张达民,他那稚嫩的脸上显出久违的热情。

“我妈妈已经帮我改了一次了。我觉得‘玉英’不错。”

“不行,我们家以前有个仆人,后来死了,她就叫玉英。”

这话说得不当。阮玲玉敏感地低下头,张达民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话失了分寸。

“哎呀,总之,改了就对了!留一个‘玉’字,再取个玲珑剔透的‘玲’字。阮玲玉,听着多好!”

阮玲玉虽对改名有些排斥,但听到这个名字,就在心底悄悄默念了一遍,觉得很顺耳,好像她天生就该叫这名字似的。

当阮玲玉真正见到卜万苍导演本人的时候,她还没有做好改名字的准备。她局促地站着,佯装镇定。

对面的卜万苍是一个胖胖的、儒雅的男人。在见到阮玲玉之前,他一直在发愁,来应聘的人本就不如预期的多,其中大部分都是庸脂俗粉。其他人都建议找个知名演员算了,培养新人扩充储备的计划可以延后。但此时,身为摄影师的卜万苍,能敏锐地感觉到阮玲玉的美丽和可塑——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妖媚又不俗艳,单纯却不愚钝。

“我们要的角色,是一个命运悲苦的女性形象,你觉得自己能演好吗?”卜万苍问道。

“我……能。”阮玲玉有些犹豫。她看到导演跟身边几个人交头接耳地聊着什么,有些不自在。

“你是不错的。明天你过来,我们需要试一下戏。”

再度登门,给的依然是个“明天再来”的回复。阮玲玉真的不想再折腾了,可转念一想,这不是坏事,如果真的不成,那她当场就会被否掉。

她不知道,卜万苍已经属意由她来担任女主角了,可这却遭到公司其他人的反对——论形象,阮玲玉虽漂亮,可称不上特别抢眼,随便拎来个有作品的女演员,总要比零经验的阮玲玉更有优势。可这些话都被卜万苍呛了回去。

“好还是不好,试了戏再说。”

不知为何,卜万苍有一瞬间想到了张织云。两年前,他在大中华公司为电影《人心》做摄影,张织云初登银幕饰演女主角。那时,他们便相恋了。

一举成名后,张石川把她挖进明星公司,出演了一九二五年的两部大戏《新入的家庭》和《空谷兰》。当年上海新世界游艺场发起了选举“电影皇后”的活动,张织云力压群芳入选,成为中国第一位“影后”。而后,张织云跟随卜万苍进入了黎民伟的民新公司,在合作几部电影之后,“悲剧圣手”的名号也接踵而至,这些都使名声大噪的张织云昏了头脑,整日沉醉于灯红酒绿之中不能自拔。

在她最得意的时候,结识了茶商唐季珊。这个出手阔绰的男人承诺,要带张织云去好莱坞发展。张织云禁不住诱惑,就跟他好上了。拍完《未婚妻》之后,卜万苍、张织云这对爱侣终于劳燕分飞。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卜万苍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自愈,他逼迫自己把更多精力投入到艺术创作中来,准备重整旗鼓。这次招聘,他期许着能遇到一个满意的女主角,取代张织云,塑造出一个有信服力的悲剧形象。

剧本讲述的是一个苦命女人嫁给傻丈夫的故事。要试的戏,是阮玲玉饰演的史妙文,在新婚之夜痛哭的那一场:黄君甫饰演的傻丈夫方少琏,躺在婚房里呼呼大睡,醒来后流着口水说胡话。史妙文又气又急,最后要表现出绝望痛哭的情绪来。

听导演讲完这段戏,阮玲玉越发无措了。周围的人闹闹哄哄的,这使她更无法投入情绪。

黄君甫是个老演员,两年来已经演过十来部电影,有的阮玲玉还看过。因为阮玲玉是未敲定的新人,黄君甫并没有跟她交流什么,即便阮玲玉主动走了过去,黄君甫也只是瞧了她一眼,没说话。

平心而论,黄君甫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好演员,肥头大耳五短身材,在以往的作品中多饰演些配角和丑角。那时也没有系统专业的演员培训,多是靠形象和天赋。对于黄君甫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来说,靠的就是满腔热情。凭着毛遂自荐的厚脸皮,他始终都有戏可以拍。熬成老资格以后,对待新人都是眼高于顶的。

最令阮玲玉有压力的,其实是那些观摩的男人们——张石川、郑正秋。

身为老板,张石川有着一副不怒而威的气派。他一袭长袍坐在中央,眼镜片折射着凌厉的光。

张石川生于商人家庭,在父亲去世后,跟随舅父来到上海,当了个负责抄写的小职员。二十四岁那年,他被聘请为亚细亚影戏公司的顾问。这是上海成立的第一家电影公司。当时的张石川对电影知之甚少,但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硬着头皮干了下来。没过多久,他又拉来了对戏剧颇为通晓的好友郑正秋,成了中国本土电影事业的拓荒者。同年,他们组建了明星公司,承包亚细亚的所有影片摄制工作,中国第一部故事片《难夫难妻》便是出自他们之手。成立明星公司之后的短短几年,张石川便把其运作成首屈一指的电影公司,在业内威名赫赫。

卜万苍喊“ACTION”,摄影师摇动摄影机,那机械的声音在寂静的片场显得分外刺耳。阮玲玉怯生生地迈开步子,按剧本要求到床边坐下来。黄君甫演这种憨憨傻傻的角色信手拈来,他一个鼾声把自己吓醒,猛然抓住了新娘的胳膊。

激烈的动作把阮玲玉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恐慌地看向卜万苍。卜万苍挥手示意她“继续”,哪知这个时候,阮玲玉已经把台词给忘了,她看到黄君甫的脸色渐渐从角色的痴傻,变成他本人的不悦,便知道自己演砸了。

以前的电影拍摄,并不像现在有周密的流程。因为是默片,情节又相对简单,多数是靠导演说戏、演员实现,没有分镜头脚本,剧本也写得简略。这对于一窍不通的新人来说,肯定是个高难度任务。

卜万苍失望地叹了口气,周围的人也摇起头来。阮玲玉低着头坐在角落里,听着细琐的议论声,心里说不出地难过。

“我可以再给你次机会。”卜万苍走过来,“你是能演好的,就是太怯场。”

阮玲玉点点头,感激地看着导演。

“史妙文嫁给一个注定不能给她幸福的男人,她肯定是愤怒的、害怕的,更是难过的。你要把黄君甫当成方少琏,而你,就是史妙文。用你自己的理解去感受,忘却你自己。”

这情绪不难找。在阮玲玉心里,一直埋藏着太多无法发泄的悲伤。一番酝酿之后,她重新回到了大家眼前,决定搏一搏。

第二次试戏开始了。阮玲玉抛掉杂念,坐到床边,看着痴傻的方少琏。

傻丈夫醒来,咿咿呀呀大吵大闹地说着胡话,阮玲玉微微抬起头来,仿佛凝望无情的苍天,泪光盈盈。她垂下头,双手捂着半张脸,泪水顺着手背滑落下来。渐渐地,她从无声地啜泣变成了放肆的号啕,这一幕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

卜万苍观察着阮玲玉的表演,肃穆的神色渐渐化开,拳头也逐渐攥紧,跟着史妙文的情绪一起紧绷着,到最后,他露出了欣喜的微笑。

顺利试演后,阮玲玉首先想到的不是能否成功被录用,而是发泄的快感。她感受到,在表演的过程中,自己心里的愤懑和郁结都得到了排遣。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副神情,都是由心驱使的。最了解她的,是自己塑造的角色,这是现实中得不来的默契。

“你们看,她像永远有抒发不尽的悲伤,惹人怜爱。一定是个有希望的悲剧演员。”卜万苍站起身来,为阮玲玉竖起了大拇指。

小时候的舞蹈功底锤炼了她丰富的肢体语言,这也是卜万苍极为欣赏的部分。只要有天赋,演戏的经验可以一步步积累起来。最终,阮玲玉被确定录用,加入了明星电影公司。

恰巧这天,张达民又从家里拿了点月钱,听到阮玲玉的好消息,兴致勃勃地摆了一桌。本来是要请大哥张慧冲一起的,但他有事,便只有这一家三口来庆祝了。

签约之后,《挂名的夫妻》如期开拍。

剧本是根据包天笑的小说《一缕麻》改编而成的,这是明星公司继《玉梨魂》之后,取材于鸳鸯蝴蝶派小说的第二部影片。阮玲玉饰演的史妙文被指腹为婚,傻郎君因病暴死后,她一生守贞,终身不嫁。原作者的本意是反封建反压迫,这在民主意识刚刚形成的中国,是有进步意义的。可电影本身作为更通俗的文化形式,在故事改编中宣扬了对封建伦理道德的肯定,比文学艺术的精神价值要滞后许多。史妙文,这个被旧社会恣意摆弄、被旧时思想捆束的可怜女子,需要的是同情,而非歌颂。女人的地位,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最进步的上海,依然如此低微。

阮玲玉却是怀着巨大的同情与悲悯来演绎史妙文的。在她看来,史妙文所经历的苦难,她都能感同身受。她穿着一身新娘服,挽起发髻。片场的布景很精致,那婚房是血一般的红,拍出来后应该是墨一样的黑。与其说是洞房花烛夜,不如说是一个活死人的葬礼。阮玲玉面对灯光和摄影机,心脏跳动平稳。她默默地闭上眼睛,融入角色的情绪里,等待那声“开麦啦”喊出,就变成了史妙文。

阮玲玉很聪明,正如此前能适应喧哗舞场那般,她也很快全身心投入到了拍摄环境中。表演的方式都是一边揣摩、一边运用,再加之卜万苍的悉心指导,片子拍竣后,她已经有了十分充足的经验。

不久后,《挂名的夫妻》正式在上海上映,获得了不错的口碑。从那时起,她正式改名为阮玲玉,成为真正的电影演员。

但这部电影并没能让阮玲玉一炮而红,充其量是有了点知名度。明星公司的电影一向是重情节、轻角色,不善于培养年轻演员。电影海报也并没有给阮玲玉一张清晰的面孔,只有进了影院的观众才能领略到这个女子独特的美丽。然而,进电影院看这片子的人并不算多。

曾经和张石川、郑正秋结伙搞戏剧的邵醉翁,单飞之后集结自己的亲兄弟干起了电影,合办了天一公司。他们的拍摄题材多是市井民众喜闻乐见的传统故事,回避西方化的民主思想,以迎合许多观众的陈旧意识。他们在一九二六年拍摄的近十部电影中,超过半数都是古装片,基本都是由年轻演员胡蝶来出演。可观的票房成绩,让其他公司纷纷跟风,改编古典小说搬上银幕。势头之下,《挂名的夫妻》实在是市场的异类。毫无疑问,这是明星公司商业上的失败,但它却是阮玲玉又一段人生隆重的启程。

凭借这部处女作,阮玲玉拿到了不高的片酬,可几百元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也是相当可观的。这一次,她自己掏腰包,请张达民跟何阿英看自己演的电影。父亲去世前有一个未竟的夙愿,就是能带着一家三口进次电影院。现在倒也是一家三口,唯一的男人张达民。他耐心地把电影看完,给了阮玲玉三言两语的褒奖。他在当晚,朝阮玲玉要了钱。

何阿英也欣然收好了阮玲玉给的家用。守得云开见月明,她总算睡了个香香甜甜的好觉。

这阵子,阮玲玉感觉心里稍稍痛快了些。未知的经验,总比已知的寡淡好上百倍。自食其力了,这个家也应当安稳些了。可张达民,他去哪儿了呢?

是在舞场寻花问柳,还是在赌场挥霍投注?想到这些,阮玲玉没有太多的醋意和怨怒,只是感到灰心与失落。

第二部电影《血泪碑》在一九二七年开拍,导演是郑正秋。

郑正秋早在一九一九年就曾经发文支持学生运动。他从当年的《难夫难妻》开始,一直以讽刺的笔触来抨击封建制度对人性的摧残,并坚定地认为,戏剧应当以教化民众、改良社会为责任。《血泪碑》依旧是郑正秋以电影的形式,表达自己的社会愿景。

梁家有二女,大女似宝,小女似珍。似宝守旧,而似珍维新。父亲疼爱似珍,母亲则偏爱似宝。似珍与青年石如玉相爱,石父因公事来苏州,故全家同来与梁家共居一宅。有个浪子名叫陆文卿,垂涎似珍美色,遂男扮女装混进梁府,被似宝识破。陆文卿软硬兼施,未费多大周折就将不通世故的似宝迷惑,二人很快有了奸情。似宝从此堕落,竟放开胆子勾引石如玉。一日,小偷崔虎溜进梁府行窃,石如玉出来捉贼,被崔虎打昏。陆文卿趁机在石母面前大进谗言,说似珍另外还有男人,石如玉定是被那个男人打的。石母和梁母一样,也是守旧之人,本来就不大喜欢似珍这样的新女性,因此对谗言十分相信。碰巧梁父和石父都刚刚出洋公干,家中上下再无一人肯帮似珍说话。于是,似珍和如玉的姻缘出现了障碍。似宝得意万分,加倍地亲近如玉。似珍见状,以为如玉已经变心,竟同如玉大吵起来。是夜,似宝还要去看石如玉,陆文卿醋意大发,横加阻挡。似宝一气之下扯下了陆的伪装,正巧被石如玉看见。陆文卿恼羞成怒,竟将石如玉打死。第二天,陆文卿恶人先告状,诬陷似珍怕石如玉揭发其奸情,故而杀人。法庭上,石母和似宝异口同声指证似珍是凶手,就连梁母亦不敢担保自己的女儿无辜。可怜的似珍有口难辩、欲哭无泪。想到心爱的人已经离去,似珍的心也死了,故而无心再作任何辩解。灵堂上,和尚们正在诵经,石如玉却突然从灵床上坐起,只是记忆力完全丧失,茫然不知所以。似宝和陆文卿做贼心虚,以为是如玉的鬼魂报应,吓得卷包潜逃到一个小客栈住下,以为安全了,不料崔虎跟踪而至,不仅把二人钱财全部劫走,还将陆文卿的命也一并取走了。似宝良心发现,深感一切皆是报应,遂拔刀自尽。梁、石二老匆匆赶回家来,如玉亦恢复了记忆。闻知似珍已被押往法场,急飞奔至法场将似珍救下。似珍一头倒在如玉怀里,一对恋人的眼泪流在了一起。墓地上,梁、石二老站在似宝的墓碑前悲叹。忽有一群学生走来,扯开一条鲜明的横幅——以死者之血泪浇开人间自由花。

当郑正秋穿着薄袄,一边咳嗽一边说戏时,阮玲玉和丁子明都深深地投入到剧情中。

她们二人是同时加入明星公司的。丁子明清新淡雅,坐在那儿就安安静静的不动声色。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一颦一笑都婉约清新。相处一段时日,阮玲玉才发觉她实际上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做事很有主见,而且非常自律,从来不迟到,也鲜少跟别人亲近。这在女演员中是十分难得的。

阮玲玉跟丁子明只有这一次合作。她的冷静和理智令阮玲玉钦佩,仿佛天下没有能压垮她的事。确实,在之后的几十年,丁子明也经历了婚姻的失败,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离开了错误的男人,独自抚养孩子成人,并活到了九十岁。

“似宝和似珍是截然不同的两姐妹,所以她们各自殊途,在同一个时代走向不同的宿命。”郑正秋讲剧本时总会握紧拳头,眼睛中闪出光芒来。

阮玲玉开始严肃地以剧作来反观自己。她有时会搞不懂,自己究竟是一名怎样的女性。她活在乱世,又处于一个并不典型的、尴尬万分的境遇里。

她偷偷去赌场瞄过一眼张达民,那个烟熏雾绕的天地,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那些光怪陆离的脸孔,丝毫不逊于剧本里的角色。张达民的眼眶熬得青黑,在昏暗的光线里更加憔悴。

后半夜的时候,张达民还是回家了。他问阮玲玉的近况,问她是不是拍了新戏,接着就管阮玲玉要钱。

“你能不能不要再赌?”

阮玲玉这句央求又引来雷霆发作,张达民完全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听不进劝。

“你以为你拍个电影就风光了?我为了你连家都不要了,现在还要对你低眉顺眼是不是?”

阮玲玉还是给他拿了钱。

曾经,一个是家财万贯的少爷,一个是落难家仆的女儿,这经济地位一夜之间反转过来,阮玲玉成了张达民的摇钱树。

如果不是拍电影,这寡淡无望的日子又该何去何从?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她一定安心在崇德女校住宿,再也不会去昆山公园。

不久后,郑正秋筹拍电影《杨小真》,阮玲玉被选定参演,合作的男演员是郑小秋。这个男演员她早就如雷贯耳。一九二三年,明星公司以第一部长片电影《孤儿救祖记》打响名号,主演之一就是郑小秋。另一位女演员是杨耐梅,素有“风流艳星”之称。

杨耐梅曾自组电影公司拍摄并主演影片《奇女子》,片名正可以形容杨耐梅自己。她家境殷实,自幼娇惯任性,性格乖张跋扈,和丁子明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从性格而言,她更接近大多数女演员的作风,心高气傲,急功近利。四年前,明星公司拍摄电影《玉梨魂》。因为郑正秋早前就与其相识,所以就请她担任女主演。老板张石川对演员要求苛刻,这使得素来被宠溺的杨耐梅受了委屈,好在电影放映后反响不错,杨耐梅也因此小有名声。因为饰演的放荡女性十分传神,她又接连出演了《采茶女》等影片,接二连三地以风尘之姿示人。她不顾家人的反对,苦争上游,终于演到了几个叫好的正面角色。怎知后来染上了毒瘾,搞得声名狼藉,电影公司都彻底封杀了她。遭遇人生低谷,不甘销声匿迹的杨耐梅也争过几个角色,试图东山再起,却一无所获。下定决心息影结婚后,又遭遇战乱在香港乞讨,于六十年代死于台湾。

她是中国第一个以放荡著称的电影明星,那泼辣和桀骜让阮玲玉敬而远之。可以想见,杨耐梅对她既轻视又敌视,时不时地就奚落两句。阮玲玉话不多,也不擅争吵,只是默默地承受着,想办法将角色演到最好。

丁子明和杨耐梅,一朵白玫瑰,一朵红玫瑰。她们都义无反顾地行进在自己的路途上,仿佛不曾有任何迷茫、任何困顿。

好长一段时间,阮玲玉觉得自己是卑微的。老牌影星殷明珠、张织云、杨耐梅、宣景琳的光环,对初出茅庐的新演员而言,是挥之不去的阴影。连续三部电影上映,阮玲玉反响平平,名声远不及同一辈的胡蝶和陈玉梅。

这一年,她搬了两次家,靠一己之力,先后迁居老靶子路寿朋里和海宁路。孤独如影随形,她养着家,境况却无人问津。她怕自己的心渐渐变凉,最后结成个冰疙瘩,任凭谁都无法化开。

也许早早有个孩子就好了,最起码有个指望。然而,逍遥自在的张达民,是不可能让她实现这个愿望的。

偏巧,何阿英此时捡到个弃婴,并将她抱回了家。听到哇哇的啼哭声,阮玲玉快步走进门,端详着那襁褓中的婴儿。

“谁家的?”阮玲玉看着那婴儿的小脸,心生怜爱。

“捡的。真是可怜,还这么小,肯定是穷人家养不起,看着是个女孩儿就给扔了。”

阮玲玉将婴儿抱起来,不大熟练地捧在怀里摇了摇,越看越喜欢。

“我养。”阮玲玉说,“以后您就是她的外婆。”

“要不要先跟达民商量商量?”何阿英看看那丫头,又瞧瞧阮玲玉。

“不用了。”阮玲玉笑笑,“商量不商量都是一样的,这孩子反正是我的了。”

“也好,我一个人在家也怪闷的。”

孩子取名为小玉。玉英是母亲送她去私塾时取的名字,现在改了名,“玉”字也没换。阮玲玉对这个字有感情,就索性给女儿也起了这个名字。

人啊,在万般不顺遂的时候,总是要寻个依靠。阮玲玉对小玉视若己出,为她请了奶妈,又好好地规划了她的前途——要送她去个好学校,嫁个好人家,既不要清苦,更不要受委屈。

这就是阮玲玉的一九二七年,她成了演员,又做了“母亲”。

明星公司的一九二七年是黑色的,这一年,公司亏损将近两万元,这在当时绝对是个不菲的数字。市场竞争日趋激烈,许多人投身到电影业,上海的产片量逐年递增,粗制滥造的古装片挤占了市场。那是电影业畸形发展的一段时期,大大小小的电影公司有四五十家之多,淘汰之后也剩下二十多家,大有你死我活之势。明星公司作为一个大公司,为了维持颜面,处处要讲排场、端架子,还要留住名导演、红明星,开销实在不少。

为了挽救颓势,明星公司公开扩股,改良内部结构。同时,公司的另一个创办人周建云开始建立新的发行机构,遏制其他公司的发展。郑正秋还在明星公司公开出版的电影专刊上发文,严厉谴责古装电影粗制滥造、思想落后的不良风气。

张石川为了给竞争对手天一公司以反击,调整了拍片策略,他决定出品一部优质的古装电影。这部电影就是《蔡状元建造洛阳桥》。

北宋年间,有一屠夫,放下屠刀之际,将剩余的猪肠猪肚倒入江中,这些污物化为蛇与龟,兴风作浪。一日,一巨船经过此江,大浪不止,空中有语云:“船上有蔡姓贵人,不可作怪。”风浪止。船上的蔡姓夫人有孕,许愿:儿如长大,必建桥江上。果真,夫人产下一男婴,日后成为了蔡状元蔡襄,该儿从小知道母愿,发誓定要实现。蔡襄及第状元后,娶了相国之女咏絮,在咏絮和各路神仙的帮助下,募集了财力和人力,终于修筑了著名的洛阳桥。

这么一个充满神怪传奇色彩的古典故事,必是能迎合大众口味的。张石川亲自担任导演,他把这部电影视为一个重要的投注,期许着它能让明星公司力挽狂澜,收复江山。阮玲玉似乎得到了个翻身的大好机会,她将在这部古装大制作中饰演女主角——相国之女咏絮。

合作阵容敲定之后,阮玲玉欢喜了好一阵。大名鼎鼎的朱飞,是当时红极一时的男演员。他在两年前因出演明星公司的《空谷兰》而一炮走红,因为外形俊朗,迷倒了不少女性观众。电影圈里有人说,朱飞是潘安和武松的再造结合体。任何一个偶像,说到底都是时势所造,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电影流行才子佳人、谈情说爱,朱飞不需经营演技就可获得追捧。张石川看着他任性放纵、不求精进的表现,虽然很不高兴,但也只能忍耐着。

张石川当初看中朱飞,也是有段故事的。朱飞原是个拍广告片的演员,因早些年师从美国人学艺,所以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被国外烟草公司招聘为代言人。他表演的不同吸烟姿态,风度翩翩美不胜收,从而引起张石川的注意,将他吸纳进明星公司。成也烟草,败也烟草,而后的朱飞染上了毒瘾,又迷醉在脂粉阵中不能自拔。谁也没有料到,这个不可一世的年轻美男子,竟落得个英年早逝的结局。一九三五年,因为吸食鸦片过量,朱飞狼狈地死于上海。

阮玲玉初见朱飞时便大失所望。这个银幕上的大众情人,私下竟是这般不可一世的混账模样。她是敏感的,从朱飞第一天迟到,就看出张石川心底的盛怒。剧组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尽可能地迁就朱飞。

另一位男演员龚稼农,在《挂名的夫妻》中就跟阮玲玉有过合作。他毕业于体育专业,身材健硕,性情也硬朗。龚稼农是个很本分的男演员,不似朱飞那般招摇,空闲下来也会和阮玲玉聊上几句,有礼有节。在朱飞没落之后,龚稼农就成为了明星公司无人能撼的一线小生,在电影之路上一直走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拍摄了百余部电影。一九九三年于台湾去世,获得了金马奖纪念奖。

张石川因为太过在意影片的成败,所以在拍摄期一直眉头紧锁。他一向纪律严明,容不得演员有丝毫含糊,只要有不满意的地方便当场暴跳如雷。龚稼农作风端正,表演形式又独具一格——看似不瘟不火,该给的情绪又都能给足,张石川对他几乎是无可挑剔的。可那朱飞,自由散漫我行我素,一而再、再而三地迟到,好不容易等到他来,过一会儿又不见了。

“朱飞呢?”张石川气得面红耳赤。

“我这就去找!”助理撒丫子就跑去寻了。

张石川把剧本一甩,要阮玲玉准备好了就开始拍下一场。不一会儿,朱飞吊儿郎当地回来了,甩甩手说:“拍吧拍吧!”

阮玲玉心底是战战兢兢的。对于这个角色,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共鸣,再说这又是一部年代久远的古装戏,所以她演起来难免生涩。最倒霉的是,朱飞又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台词从来不背,时不时地信口开河,使得阮玲玉刚刚酝酿好的情绪被完全打乱。

“停!”张石川已然是怒火中烧了,“到底还能不能演?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一点严肃的工作态度?”

阮玲玉是满腹委屈,她愣生生地看着张石川。

“阮小姐,我们是找你来拍电影的,不是来教你演戏的,明白吗?”张石川几乎是咆哮。

阮玲玉点点头,又看了眼若无其事的朱飞,只得忍气吞声。

漫长的拍摄周期,使得胶片被大把大把地废掉,张石川不满朱飞却不好发作,于是就迁怒于阮玲玉,动辄对她破口大骂。他甚至说,阮玲玉是绝不会有前途的演员。

回想当初来明星公司试戏,卜万苍导演的连连称赞和肯定,还有自己如释重负的快乐,都仿佛是一场梦。所有的一切,开始总是万般美好,一旦投身其中,都是种种艰难。

阮玲玉长叹一声,跪在观音像下面。这一场戏,是她为夫君请求神助的桥段。

秋日的普陀山,风微凉。耳边禅钟回响,天地更显苍茫。

戏中的女子,坚信心诚则灵,只要虔诚叩拜,菩萨便会伸以援手解救苦厄;戏外的女子,一直颠簸于多舛的命途,不解冥冥天意。

“停!”张石川上前两步,“你的表情太多悲苦!你是相国之女,不是路边闲花,你是在请神佛,不是悼亡人!”

“我懂了。”阮玲玉深叹一口气。

再开机时,她做出了该有的姿态。

《蔡状元建造洛阳桥》拍竣那天,阮玲玉跟张达民去跳了一次舞,回到家后哄了哄小玉,便沉沉地睡去。也许电影上映后,她会安慰些。

这个冬天奇冷,阮玲玉有一段时间没有接到任何拍戏的约请,只得在家安心照顾女儿。不久,张达民的父母相继病逝,张家的几个兄弟都分得不少遗产,而张达民却所得寥寥,根本就不够他挥霍。

一个大户人家彻底没落,家族式的封建历史,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屋瓦坍废。

兄弟们拿着钱经商从业,稳固着各自的营生。而张达民,这个自诩为思想先进的时髦青年——因为赖以为生引以为傲的家庭根基,被时代抛弃,又抛弃了他——则成了一个彻底的弃儿,如今也只有做废人的资格了。

在他看来,阮玲玉的今时是春风得意的,他甚至一度把自己的窘境都归咎于她。

一九二八年的第一天终于到来了,寒意刺骨,偌大的屋子分外凄清。小玉听不得张达民的咆哮,在何阿英怀里大声哭闹着。

“把孩子扔了!”张达民对何阿英叫道。

阮玲玉气得浑身颤抖,她快步把何阿英推搡进屋,关上了门。不知怎的,婴儿的啼哭声反而更激烈了。

“我赚钱来养,用不着你劳心。”

张达民抡起胳膊,重重地打了阮玲玉一巴掌,然后就扬长而去。从此他就更少回来了。

居然下雪了,莫非是天也有情?

小玉还在不停地哭着,自己降生时,应该也是这样的。

带着泪来,又会带着什么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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