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凶手选择在千岛湖度假区杀害孙宝宝,很可能和这里不够完善的保安系统有关。
发案的农家院虽然对外营业,却依然保持着农耕时代夜不闭户的习惯,院门从不上锁。孙宝宝所居寝室有两道锁,一道是锁孔朝外的暗锁,外面人可以用钥匙打开;另一道是门闩,只有里面人才能打开。两道锁均完好无损,无撬压痕迹。房间窗户紧闭,玻璃完整,窗闩紧锁,所以凶手一定是从门进入室内的。由于孙宝宝独居在陌生环境里,忘记锁门的可能性极小,那么凶手应该是和孙宝宝关系密切的人,如此才能够在夜里叫开门,而孙宝宝仅穿着睡衣就让对方进入,也表明她和凶手关系亲密,对其毫无防范。
由于孙宝宝的财物没有丢失,也没有遭到性侵迹象,警方倾向于认为作案动机系商业纠纷、灭口、情杀、仇杀等。
警方已经找到发案时居住在农家院的那对男女。二人均为楚原医科大学大二学生,男孩名叫张世忠,女孩陈元元,情侣关系,是一对狂热的旅游爱好者,曾共同深入多个尚未完全开发的景区探险旅游。警方已初步排除两人的嫌疑。
据二人口供,他们在案发时间均处于熟睡状态,未听到外面有敲门声、打斗声或呼救声。事实上,两人听说当晚有凶案发生时,都明显感到意外和后怕,脸色苍白,说话也结结巴巴,未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侦查员们汇总目前掌握的情况,认为孙宝宝从市里来到千岛湖度假区,很可能是与人有约,而约会的目的非常私密,或者是地下交易,或者是情人幽会,所以才会选择远离市区的农家院。而凶手则可能是孙宝宝的约会对象或其雇佣的人。凶手应该早有预谋,看好没有监控录像的千岛湖度假区是实施犯罪的绝佳地点。他能够做出这样的计划并顺利实施,显然孙宝宝对其非常信任和依赖。
孙宝宝在楚原市无亲无故,却在短短几年内创造了一爿可观产业,除去她长袖善舞之外,外力支持必不可少。尤其是从事公安器材批发零售行业,又在省公安厅门前开门市,如果没有公安部门的经营许可,几乎不可能支撑下去。
这成为横亘在本案前面的一堵墙。
孙宝宝的手机中储存有数百个电话号码及三个即时通信程序和两个电邮地址,而每个通信程序和电邮中的联络人也都有百余个,显示出她的社会关系非常广泛。侦查员们反复核查她的通话记录和聊天内容,竟未发现任何与千岛湖度假区有关的蛛丝马迹,更无从得知她去那里是和谁约会。
这使得侦查员们有些泄气。按照预想,孙宝宝去到远离市区的农家院过夜,事先一定会有约定和安排,无论如何会留下些只言片语以成为重要突破口。
凶手在未惊动房东和其他住客的情况下顺利进入孙宝宝寝室,那么他事先也应该和孙宝宝联络过,双方已有默契,孙宝宝才会主动给他打开房门。但侦查员仔细检视过孙宝宝的手机通信记录,并逐一核对,无一与孙宝宝遇害有关。
孙宝宝好像是毫无征兆、莫名其妙地只身入住农家院,而凶手也像是不留痕迹地从天而降,这使得本案增加了一层神秘色彩。
这起案件中最大的疑点是凶手留在现场的血脚印。从全局来看,凶手的谋划非常周密,几乎把案件的细节都考虑到了,比如避开监控录像、躲开目击证人、不留通信记录等,可以用老谋深算来形容。可是现场的血脚印却无疑是一个重大破绽和重要物证,这和凶手的缜密形成巨大反差。
脚印到底是不是凶手的?如果是,凶手为什么会赤足出现在现场?如果不是,则说明有人在孙宝宝遇害后曾赤足进入凶案现场——农家院的大门敞开,安全性较差,不能排除这种假设。
也有侦查员设想出一种可能的场景:凶手与被害人关系密切,入室后脱掉鞋袜落座或上床,之后两人起了争执,凶手痛下杀手害死孙宝宝,却不慎赤足踩进血泊中,在地面留下一排血脚印,之后才穿上鞋离去。而夜里的风雨洗刷净他的其他痕迹,使得血脚印成为目前唯一的物证。
这种推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却又有许多漏洞,与警方掌握的其他线索相矛盾。
碰头会过后,侦查员们达成一致意见:鉴于凶手很可能是孙宝宝生前熟悉的人,就以她的社会关系为突破口,对她的生意伙伴、后台、公司员工以及有感情纠葛的人逐一排查。
3
2013年3月30日。多云转晴。
楚原市刑警支队。
沈恕就孙宝宝名下的公安器材批发公司展开调查,很快从省公安厅的一条渠道得到重要消息:孙宝宝生前是原公安厅刑警总队副总队长、现任省政协委员许卫东的干女儿。
这让沈恕有些吃惊,虽然他早想到孙宝宝的来头不小,但是和原公安厅副总队长扯上关系,还是在意料之外。何况许卫东还是他比较敬重的一位老领导。
据知情人描述,孙宝宝在公安厅刑警总队的一些基层干部中曾亮过相,当时许卫东还在副总队长任上,他主动把孙宝宝带到一个小范围的宴会上并介绍给大家。据许卫东说,孙宝宝的父亲和他是警校同学,曾是贵州省公安战线的功勋人员,不幸在抓捕逃犯时牺牲,他感念同学情谊,就把孙宝宝认作干女儿,在他心目中比亲女儿还亲。之后不久,孙宝宝就在省公安厅对面盘下一个门市,专营公安器材,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然而侦查员们调查显示,孙宝宝的亲生父亲至今仍健在,是一名下岗工人,以打零工为生,从未上过警校,更不曾在公安战线立功受奖。许卫东当时撒了谎。他撒谎的目的不言自明。
“干女儿”这个词已经被用滥了,少了些父女间的亲情意味,多了些男女间的暧昧气息,算是人类语言进化和演变的一个范例。侦查员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对“干女儿”一词的内涵自然也有所耳闻。
这就把许卫东推到台前来,成为侦查员们无法绕过也不容绕过的一个堡垒。
沈恕、尔亮亮、可欣和我对此都有些惶惑,不知从何着手。许卫东这个名字,在全省公安战线曾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从最基层的侦查员做起,历任派出所所长、县公安局长、地级市刑警队长、省厅刑警总队副总队长,称得上一步一个脚印,论公安经验之丰富,全省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他主持侦破过“4·29银行抢劫案”“5·1连环杀人案”“12·29大桥爆炸案”,每一件都堪称脍炙人口的经典案例。沈恕他们还在公安院校读书时,许卫东已经扬名警界。
尽管侦查员们从内心深处不愿意调查许卫东,但是身为刑警的责任和使命感,让他们必须正视现实,正视案情本身。
档案记载,许卫东今年六十四岁,身高一米八三,壮硕,体重约两百斤。身体条件与根据凶案现场的血脚印推断出的嫌疑人特征高度吻合。
如果嫌犯是普通人,调查起来相对容易,警方只需直接提取他的赤足足印,与现场脚印进行比对即可。可当对方是许卫东,原本简单的问题就变得非常复杂,警方的行动被束缚了手脚。
这样瞻前顾后至少有三条原因:一是许卫东曾是全省刑事警察系统的高层领导,侦查员们对他存有敬畏之心,万一调查结果证明他与本案无关,警队乃至楚原市局的工作都会陷入被动;二是在案情尚未明朗前,侦查员们不愿直接与他交锋,众所周知,许卫东的刑侦经验异常丰富,侦查员无法相信如果他要杀害一个人,会在现场留下这样大而明显的破绽;三是许卫东担任政协委员,调查他之前需要捋顺许多关系和许多法律问题。
不能责怪沈恕他们畏惧权威,毕竟松江省的省情如此,侦查员们只能在权限范围和规则范围内开展工作。
沈恕迄今也未向我透露他就这个问题请示了哪些人,汇报到哪一层,我仅知道,直到一个星期后,沈恕才在小范围内发出秘密指令:采取隐蔽手段获取许卫东的赤足足印,“宁败勿醒”——即使行动失败,也决不能让他察觉。
但获取许卫东的赤足足印谈何容易。他每天都到政协上班,批阅文件、听取汇报、下基层调研,一如既往。可是他的一些娱乐和健身活动却无来由地取消了,每周两次游泳、一次全身按摩、一次光脚养生,曾经是他雷打不动的固定项目,却突然再也不去了,用打乒乓球取而代之。侦查员们既不能扒下许卫东的鞋子查看,又不能潜到他家里去提取脚印,只能远远遥望他的身影,束手无策。
4
2013年4月8日。晴。
楚原市玲珑塔。
沈恕为案情所迫,又出了一次“阴招儿”,与他一贯的做事风格大相径庭,让人再次见识到他的诚恳和厚道背后隐藏的“狡猾”。
这天上午,楚原市玲珑塔下来了一批客人,计有省政协委员许卫东、省人大宗教委员会主任苏建国、省宗教局副局长李辉和大悲寺住持空蕴和尚。空蕴时近耄耋之年,却身形挺拔,目光莹润,僧袍宽大,一看即知是一位得道高僧。事实上,他佛法精湛,多修道场,门下弟子数以千计,在佛门深受爱戴。
我隐约有所耳闻,沈恕与空蕴和尚打过几次交道,至于两人的交情到了什么程度,却不得而知。
玲珑塔是大悲寺的寺产,算得上佛门至宝。它修建于魏文帝时期,多少朝代兴亡、兵凶战危,它自岿然不动,保存得非常完好,后人又几经修缮,与新塔相差无几,不过多了些历史沧桑而已。
玲珑塔计有十一层,每层供奉一部梵文手写经书,所以又有“十一佛经塔”之称。楚原民间流传有一则关于玲珑塔的民谣,颇有些趣味:高高山上玲珑塔,玲珑塔里有佛经,佛经流传千百载,看过黄河九澄清,五百年来澄一澄,历经四千五百冬。当然,民谣难免有夸张成分,玲珑塔还没有四千五百岁那么老。
李辉今天把省里主管宗教事务的头面人物都请到玲珑塔来,目的是定夺一件争议已久的“商业计划”。
佛教和商业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在当今社会里,两者却莫名其妙地紧密联系在一起。那些不惜把佛门净地沦为赚钱工具的所谓僧人们趁机中饱私囊,更自冠总经理之类的头衔,热衷于结交官商,不伦不类,徒留笑柄。好在佛祖他老人家“五蕴皆空,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不与这些伪僧人们计较。
宗教局长李辉脑子灵活,早瞅准玲珑塔里蕴藏着巨大商机,提出一揽子开发计划,包括玲珑塔向公众开放、收取门票、影印典藏佛经出售、企业冠名、拍卖玲珑塔商标等,据估算潜在的商业利益以亿元计。
不过这个计划遭到空蕴和尚的强烈抵制。玲珑塔是大悲寺寺产,空蕴和尚不松口,李辉也拿他没办法。而且空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虽然年事已高,但勤修佛法,耳聪目明,行走无碍,看样子至少还能再做二十年住持,李辉无论如何也没有耐心等下去。
为压制空蕴的“嚣张气焰”,李辉搬来省政协和省人大的主管领导,希望借助他们的地位促成玲珑塔开发计划。空蕴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却总是借口寺务缠身,使得省领导的视察安排一拖再拖。谁知他在两天前不知怎么突然开了窍,主动联系李辉,说欢迎各位领导来视察玲珑塔。早已达成默契的三位领导今天一早就拨冗莅临。
一行人寒暄着来到玲珑塔门前,值守僧人规规矩矩地站在门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念一声“阿弥陀佛”,说:“佛门圣地,请施主除去鞋袜。”
许卫东一怔。李辉察言观色,忙说:“玲珑塔地面灰尘太大,两位领导就不要脱鞋袜了吧?”说着话用眼睛瞟向空蕴。空蕴低眉顺目,已经脱下僧履,正在除去洁白的布袜。
那值守僧人又念一声佛号,说:“佛门清净之地,善男信女请除去鞋袜,虔心礼佛,无论贵贱,一体凛遵。”他像背书一样说话,表情虔诚又执拗,自始至终没向对面这一行人看上一眼。
许卫东的脸马上就有不悦之色。苏建国见空蕴已经脱光鞋袜,瘦骨嶙峋的双脚踩在石板地上。这里数空蕴年纪最大,别人不便再找借口,而且一行人已经来到塔前,终究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转头回去。他打圆场说:“不能坏了佛门规矩,大家都脱了吧,上去走一圈就下来。”
一行人先后脱掉鞋袜,光着脚丫子进了玲珑塔。在塔内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玲珑塔的开发计划是通过还是搁浅,更不会有人通知我。
总之一行人约半小时后才走出玲珑塔,几个省领导分别坐上车离去。这时我和侦查员们从路边的车里钻出来,屏息静气地进到塔里提取许卫东留在灰尘上的赤足足印。
沈恕双手合十,向空蕴施礼:“多谢和尚。”空蕴还礼,低眉顺目地念一声“阿弥陀佛”,两道细长下垂的白眉被早春的微风拂动,像是蕴含着无穷玄机,无限慈悲。
5
2013年5月25日。晴。
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
许卫东涉嫌故意杀人一案在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为保证法庭秩序,旁听人员须凭票入场。
这起案件因许卫东的特殊身份,被媒体炒作得沸沸扬扬。来自全国各地的近百家媒体聚集在法院门前,各种录音笔、摄像机、照相机、平板电脑被挥来舞去,像是电子产品展销会。媒体记者们的脸上带着或焦躁或兴奋的表情,抻长脖子往法院院子里张望。
为控制法庭人数,法院仅向媒体发出十张门票。程佳求爷爷告奶奶地搞到一张媒体票,兴奋得一大早就到法庭外等着,顾不上打理形象,头发疏松,两眼布满血丝,与平日的光鲜模样大相径庭。
我坐在证人席上,心情有些忐忑不安——尽管警方已掌握充分的许卫东杀人证据,但命案现场的血脚印为何为裸足足印,仍是未解之谜,但愿审判过程中不要横生枝节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