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稚见败兵回营恼怒不已,两次偷袭都未得手,非但未能挫败汉军,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赔上数千兵卒性命,不尤对汉兵之势有些担忧起来。看来河内不可久留,还当尽速从徐宣之召南下才是。孟津已有回报,船只准备就绪,只待大军开到,便可渡河。可汉军此时已在城外立营,倒还真不好轻易舍城退去。
两军对峙数日,互有攻伐,各有伤亡。手中掌有诸部十多万精兵,诸葛稚虽不惧汉兵,可已动了退兵心思。与其留于此地徒耗兵力,倒不如驰援徐宣才是紧要之事。这种情况下,诸葛稚约定各部,闭城不战,每日只需击退攻城之敌,不再主动出击。又暗中使各部收拾行装以待军令,随时准备南下渡河。
汉军这般苦攻数日,双方都未尽全力,不过是消耗彼此储备和耐心罢了,刘秀已没有了前些日北攻铜马时的焦虑。现今铜马已降,五校虽也不弱,可有邓晨、刘扬紧紧盯着,更何况铜马败亡,对其震慑也可谓不小,暂时也无南侵之意,魏郡诸部贼兵亦有谢躬留意,并无西进迹象,倒是尤来屯于魏郡、河内边界山阳一面,明显有坐山观虎斗以收渔人之利征兆,对此也不可不防。刘秀心生一计,传书于谢躬,言道:“今赤眉、青犊诸部居河内,尤来屯魏西,本王将兵攻射犬,数战数捷,破贼必矣。射犬贼破之时,尤来在山阳者,闻讯势必当惊走。谢尚书身负陛下厚望,理应为圣上分忧,可趁尤来慌乱之际,举兵攻之。本王攻铜马、围青犊,大汉雄兵所至,诸贼无不望风而逃,足见贼兵都不过徒有其表,尤来虽负十万虚名,然则草寇之辈,既无军纪,又无号令,以君之威,将数万精兵,击尤来散虏,必成擒也。为朝廷建功立业只在今朝,还望谢尚书切勿错失良机。万望切记!”
传书谢躬之后,刘秀又生一念。河内郡虽非冀州辖区,属司隶管制,然其地处黄河以北,倒与冀州更为贴近一些。今讨贼虽是大事一桩,然更有一事深为刘秀熟思。赤眉已然侵入中原,关中虽然暂未受袭,可樊崇之辈绝非只为掳掠一番而已,观赤眉在冀州说动诸部策应其西进之举,再细细考究赤眉征伐路径,倒与当初绿林战略不谋而合,竟隐隐有攻克两都之意。纵然自己多想了,赤眉并无此考虑,如今已然彻底打破了更始皇帝在关东之地的全盘部署。就在前两日,昔日游学长安时所结识的宗族远亲刘隆,不远千山万水,弃了刘玄两千石的骑都尉不做,孤身一人自长安来投,而当日同舍生彊华也因在长安郁郁不得志,前来投奔。这两人在长安时,就与自己感情深厚,尤其是刘隆打小孤苦伶仃,和自己同病相怜,也额外亲近一些,对两人的到来,刘秀喜悦不已,仍拜刘隆为骑都尉,征彊华为幕僚。可更让刘秀在意的,还是两人所带来的长安政局见闻。听闻刘玄入长安之后安享后宫欢愉,而尽委政于李松、赵萌,关中之地被绿林众将和皇帝亲贵搅得乌烟瘴气,长安朝廷已远不如昔日那般得天下之心,不少俊杰士人渐渐远离朝堂投往他方,益州、淮南至今对朝廷征召毫不理会,而荆州面似归属朝廷,可除了刘玄委任的西平王李通、宛王刘赐、汝阴王刘信、邓王王常、郾王尹尊等重臣所镇守的诸县之外,南郡秦丰、杏县张邯、夷陵田戎各据郡县,不受朝廷教令,更何况赤眉西入,把中原搅得愈发混乱不堪,梁地刘永借口道路为贼所阻,已有两月未向长安报奏,隐隐有脱离掌控之嫌。这些繁杂的讯息在刘秀看来,不失为一个讯号,长安朝廷的正统地位岌岌可危,这种情况下,不可再仅仅局限于冀、幽之志了,还当早作打算才暗合当下时局。河内郡,北连并州,南接司隶,西通关中,如能据之,与洛阳隔河相望,由怀县出兵,可谓朝发夕至。一旦局势有变,便可立即直取洛阳,虎视关中。再者说,天下自王莽至今,战乱近十数年,州郡多无幸免,为战火波及,唯独这河内郡虽处四战之地,可至今少有征战,各县府齐整,民丁充裕,又久无天灾,农事不废,产出富足,如能借平贼之机,据为己有,不失为王霸之资。可河内虽已归属汉廷,然各县究竟对自己心意如何,还尚不得知,若过于急进,逼迫太甚,反招当地官民反感便得不偿失了。故思一两全之策,传令各县,以为朝廷平贼为口实,发布王命,令各县调拨粮草,助大军剿贼之用。
此令一出,可忙坏了河内各县令宰。刘秀毕竟是汉帝所封萧王,尊贵无比,更掌十多万兵马,独揽幽、冀,现领兵入境,各县本就惊惧不安,唯恐为刘秀趁机吞并,一想着前程富贵,不尤膝下一软,匆忙不迭,抓紧时日,筹备粮饷送往汉营,好生巴结一番,至少混个脸熟,不论日后河内归于谁人,也好多一条退路。可唯独郡府怀县却对刘秀王命不屑一顾,并严令各县不奉刘秀军令,敢有私自结交者,必然严加惩处。
这河内太守韩歆,乃南阳棘阳人士,也颇有些才干,王莽年间,便已是河内太守,经营河内十数载,在此地也有些手腕。经其这一番阻挠,除了临近汉营的几个县府外,其余各县倒真不敢再与刘秀有染。
这下可急坏了一人。
岑彭随朱鮪平定扬州,又剿灭徭伟叛乱后,为更始皇帝拜为颍川太守。本以为苦尽甘来,可大展一番拳脚,然而南阳宗室刘茂聚兵十万占据颍川,将岑彭生生羞辱一番,赶出颍川地界。岑彭不得赴任,这时才有些怀疑起更始皇帝的险恶用心来。朝廷明知刘茂霸占颍川不服朝廷管辖,却把自己封于此地,当真有些用心歹毒了。细细一想,自己当初降于刘縯,而汉帝明显对伯升颇为忌惮。刘縯伏诛之后,自己在汉廷地位不高,对刘縯之死的根由不太了解,毕竟人在屋檐下,只能顺从朝廷旨意,划归朱鮪统御。这种低人一等的情形下,纵自己屡立战功,也实难容于朝廷。心灰意冷之中,又观刘玄不得人心,再也不愿回长安受气,因与韩歆乃是棘阳同乡,又有旧交,故而领着麾下数百人转投于他,被其引为座上之客。
岑彭从属刘縯之时,曾与刘秀有一面之缘。当日那个从昆阳战场上大胜王寻、王邑的清秀儒将,给自己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逢此乱世之中,汉帝明显再难为天下信服,而刘秀雄才大略,又有冀、幽之地,足可成就一番大业。况且刘秀声名远播,仁义敦厚,为民所敬,实是难遇明主,故对韩歆数有劝谏,莫与刘秀为难,当于此时,早早投效刘秀,方是一条出路。
韩歆虽平日对岑彭礼敬有加、言听计从,可在此事之上,却绝不从岑彭之言。非是韩歆对长安朝廷有多少忠贞,而是韩歆对河内一郡之地的举足轻重深为了解。乱世中守此富庶之地,必可大有作为,又何必看别人脸色?故对岑彭之议总是百般借口推来挡去,不肯轻向刘秀交善。
河内诸县态度前后反差这般巨大,使得刘秀心中不愈,听闻投向自己的几处县府相告,实乃郡守韩歆授意如此,不尤对这河内郡守心生恨意,只是与贼兵对峙交锋、战事正紧,也容不得多做他想,只得静下心来,先谋破敌之策,韩歆之事日后再缓缓图之。
不知不觉,在射犬剿贼已有近半个多月,终是拿这数部贼军束手无策。这日清晨,刘秀如往常一般催兵继续攻城,却见城头毫无动静,待兵马狐疑之中冲至城下,抢开城门,大军乘势冲入,竟发现射犬已成空城一座,除了伤重难行之人为贼兵屠灭之外,十数万贼兵退个干净,哪里还有半个生人留于城内?
刘秀忙使人四处探查,终是发现了贼兵些许蛛丝马迹。数部贼兵已于昨夜倾城而出,连夜南撤。如此大规模行军,竟生生瞒过了汉军耳目,想必早已谋划许久。除恶务尽,刘秀怎会容赤眉、青犊诸部就这般全身而退?急令大军舍弃笨重行囊,轻装上阵,速向南追去,以防走脱了诸贼,终是后患无穷。
大军疾行四十多里,还好及时追上,远远瞧见了贼兵军马。青犊、赤眉诸部连夜行军,又多带军实辎重,行军毕竟迟缓,亦是低估了刘秀剿贼之心,虽较汉军早一夜出发,却还是被汉军追上脚步。
吴汉众将先行赶到,可青犊各部并非败退,其众士气正盛,吴汉也非匹夫之勇,并不急于催兵冲杀,只是紧紧盯住贼兵动向,以待刘秀大军。
诸葛稚部曲多是赤眉老弱,可青犊、大肜数部却多是精兵强将,虽被汉兵揪住尾巴,也并不慌乱,在汉军兵马未齐不敢强攻的这短短一点时间内,还是勉强结成战阵,杀气腾腾以迎击汉军袭扰。
刘秀对贼兵的反应还是有些惊讶,这种情况下还有胆量迎战,倒真出刘秀意料之外。可既然追及于荒郊野外,两军都无坚可守,那便是勇者得胜。狠下心肠,令吴汉、景丹、耿弇、寇恂、盖延、王梁引骑兵先行冲击,以探贼兵虚实,并于两翼使弓弩手射住阵脚,以助幽州突骑用兵。
贼兵以青犊、大肜为首,面对凶悍的幽州骑兵,毫不避让,针锋相对,操起矛戈浑不怕死便迎上前来。两部以硬碰硬,互不闪避,生生拼杀一处。虽说吴汉众将幽州骑兵乃天下首屈一指的绝对精锐,可在青犊、大肜不惧生死的贼兵面前,还是未占到多少便宜。纵然多有贼兵为幽州突骑冲翻在地,连挑带刺,伤得着实不轻,可仍然不依不饶爬起身来,不顾满身鲜血直流,乡音俚语咒骂个不停,操着家伙玩儿起命来,直到再也爬不起身来方才罢休。这般死磕之下,还是有不少幽州骑兵命丧沙场。两军初一交锋棋逢敌手,难分胜负,刘秀再令耿纯、冯异、邳彤、杜茂引兵上前策应,而诸葛稚见汉军又有兵马杀来,传令各部连接一处,并上战场。
两军人马足有二十万之多,都是精锐之师,相较起来也难分伯仲,看着热火朝天的战场,贾复实难忍住心中的熊熊战意,上前向刘秀请战。南栾一役,贾复、陈俊虽勇,却少于军团交锋经验,空有一身本领却发挥不出万一。刘秀将两人留于帐下护卫,即便在与铜马征战中,也未轻使两将杀伐。贾复胸中憋足了一口气,必欲在今日重上沙场,以为刘秀击破贼兵。
赤眉、青犊诸部连夜遁逃必然有因,刘秀见一时半会战事难有转机,也不愿再这般拖延下去,以免夜长梦多,遂暂予两将中军千人,准二人请战之愿。
贾复、陈俊得令出战,如猛虎下山一般直刺贼军软肋,立刻引得贼兵一阵混乱。两将领着千余兵勇,所过皆为荡灭,有数名青犊渠帅仗着武艺不弱,来战贾复,可交锋未过一合便被斩落马下,这般情形下,还哪有贼兵将帅敢与之争锋,早早逃去他处,周遭贼兵无将可从,被两将杀得毫无招架之力。
然即是如此,二十多万军团交锋也一时难为两将之勇猛而顷刻倒向一边。眼见正午已过,两军厮斗许久,双方兵勇渐渐体力不支,拼斗也便松懈下来,可胜负仍未分出。刘秀使亲兵上前传令各部缓缓退出战场,饱餐休整之后再与之争斗。既已追上贼兵,便也不怕他们脱身。
当传令小校报于各部时,贾复正杀得酣畅,好不容易得刘秀将令争杀一时,如何肯轻易退兵?草草回了句:“待先破贼兵,然后用饭不迟。”便领兵继续冲杀过去,其余各部将帅见贾复如此生猛,怎好意思先行退出?各部鼓足一口气,暗暗较起劲儿来。在贾复、陈俊带动之下,士气为之一振,攻得更加凶猛起来。
青犊诸部昨夜急匆匆出城南撤,摸黑走了一夜,多少有些倦怠,至今还未进滴水粒米,慢慢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起来,在汉军猛攻之下,渐渐不敌,初现败象,早被吴汉众将瞅准时机,痛下杀手。
诸葛稚见汉军愈发凶戾,心中稍怯,本就急于渡河,而没打算与汉军死斗,只是被汉军追上,不得已而战罢了。两军战成此时这种模样,实是超出了诸葛稚所期,暗中传令赤眉部众悄悄退出战场向孟津疾行,欲趁汉军厮斗之中无暇顾及而趁机脱难。可诸葛稚的小算盘终是没有躲过各部的注意,看到赤眉见势不妙悄悄溜号,怎会傻兮兮的继续留在此处为诸葛稚挡刀?各部亦开始各自退却、别寻生路,然而战场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哪会轻易分清去路?仅有青犊、五幡部分人马仗着兵精,冲出汉军围困,可大肜、铁胫就无这分运气了,少有部众能脱汉军追杀,或死或降,再无脱困之人。
待吴汉众将肃清沙场,再无贼兵抗拒之时,赤眉、青犊、五幡残部早已逃出去多时。冯异早早看出不妥,抽调本部兵马一路小心翼翼追踪过去,新入汉军的骑都尉刘隆,也领军一同相随。两将一直追到孟津,见诸贼正急渡河,已有不少兵马在充足渡船相助之下,过河而去,在对岸整理军备,以待后续人马。
冯异急中生智,装腔作势一般领军呼号而进,贼兵战事不利,军心不稳,正着急过河,忽听身后汉兵追杀而来,一时手脚慌乱,争抢渡船过河。不少贼兵落入水中,转眼被滚滚黄河卷走。赤眉先来渡口,大部人马多已过河,而青犊、五幡后至,仅青犊过去部分兵马,余众见渡船满载,实难抢过河去,惊慌中不敢迎击冯异兵马,一哄而散,青犊向西仓皇逃去,五幡往东投于魏地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