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日下雨,笋老竹茂,青天和远山似触手可及。
沈宴和几个锦衣卫弟兄从林后出来,行在幽静的寺中小径上。沈宴翻阅着从云奕那里审出的供词,思索着此间事了,除了留一部分人“诱”想救云奕的江湖人士程淮上钩,众人该动身回邺京了。
正此时,前方传来间或动静。
沈宴行在最前方,看去时,见是一墙之隔的广平王府诸人。杨晔指挥着侍卫牵马、整队、搬运行装等事,往返忙碌。远见锦衣卫诸人,杨晔忙不过来,只匆匆点个头示意。跟在沈宴身后的罗凡摸摸鼻子,几分不解,“他们这是收拾什么?郡主不是要我们护送她回京吗?她不会是突然打算自己先走吧?”
罗凡对郡主的观感已由之前的好感变得七分恶意,因此猜测她将将行去后,他语调多了许多振奋。
没有人回答他。
沈宴长眉压眼,睫毛长,眼窝深,让他的眼睛显得何等深邃似海。他没有太关注那边的事,目光依然放到手中的卷轴上。蓦地,他覆在眼上的长睫微微弱弱地飞起,眸心突然轻轻一颤,向上而抬,流光溅起,如一石激起万层浪。
斜刺里的竹林边小道,有一行人迎面撞来,不由分说。
在那瞬间,身后的同僚都反应了过来,沈宴却迟钝了那么一下。
然后他的肩膀便被行来的人撞上。虽是被撞,沈宴的身子又一点不晃,挺得笔直。
对方被撞得后退要跌倒时,沈宴伸手,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纤细,柔软,莹然。
沈宴对上刘泠那双冰雪般的眼眸。
沈宴看到刘泠,感觉有那么点儿不一样。
刘泠还是一样的漂亮又高雅,讲究又美丽。她华裳飞袂,腰垂襟佩,眸子漫不经心地半垂,黑发映着雪颊,她这幅仕女图被上天细细雕刻,一江春水吹皱,那也是另一番不同韵味的美好。
她的容貌没变,变得是沈宴看她的心情——自从那晚,沈宴已经三天没见过刘泠。
他以为经那事后,她心中厌烦而尴尬,自尊心受到重创,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沈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没想到再一次见面,时间像是刻意跳过一段,两人再一次直接望进对方的眼里,不加躲藏。
“郡主要做什么?”沈宴沉默了一下,问得不客气,“如果不是太重要的事,希望郡主不要随意离开。”
“我卖身给你了吗?”
“没有。”沈宴不受激,“郡主知道锦衣卫此行有任务在身,要和我们同行,希望郡主能听我的安排。”
“那就不要同行好了。”刘泠轻飘飘道,眼见沈宴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她心里顿有报复的快感。
她满不在乎地瞅了沈宴一眼,与他肩肩相离,她余光看到他手抬起,似有拉住自己的意思。她的心口随之跳起,但沈宴转瞬就放弃了。她用余光看他的时候,他只是用一双偏淡的眸子凉凉地看着她,也不说什么。
哼。
傲什么劲儿。
我又不是离了你就要死要活。
你高冷个屁。
刘泠在心中将沈宴不屑地骂了一通,在杨晔的扶持下上了马,夹紧马肚,向寺外而去。杨晔等人也纷纷上马,追随郡主其后。
平静地看着一行人马离寺,沈宴道,“去问下,她要去哪里,做什么。”
“……”罗凡半天才反应过来,“沈大哥你在跟我说话?‘她’指的是郡主?你、你……自己怎么不问啊。”
沈宴“……”地看着他。
罗凡无奈地转身,去打探消息。因刘泠只带了杨晔等侍卫离去,小厮侍女们都仍留在寺中,自是不可能离去。罗凡去找了灵犀灵璧了解情况,二女回答说郡主是要去打猎。
“……”沈宴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反应,雨下成这样,天阴沉地泥泞,长乐郡主她要去哪里打猎?打猎就算不挑个好日子,也不该选这种倒霉的日子啊。
想到刘泠那张面对他、想骂又不想骂的晚娘脸,沈宴心里失笑,软下去:她可真会作。
好在这种程度的,后果还容易承受。
沈宴跟诸人安排接下来的行程,等郡主和她的侍卫回来后,第二日不管雨停不停,都不能再在此地耽误下去,必须得动身去邺京了。他吩咐诸人收拾行装、整理帐篷,莫要翌日手忙脚乱。
消息同样传给广平王府留守的人,灵犀灵璧知道自己这方和锦衣卫同行,沈大人派人来知会后,她们就乖巧地点头答应,开始整理郡主的东西,好等郡主回来后,可以直接上路。刘泠的一切,几乎可说是二女共同打造的,但这并不能说明对于她二人,郡主便是毫无秘密的。
比如——
“灵犀你来,我不小心把郡主的信件掉出来了……快帮我把它们放回去。”
“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点收拾,可别被郡主发现了啊。”
灵犀从床底下捡起好几封折起的信纸,她并没打算偷看郡主的信,只是眼睛随意那么一瞥,感觉似乎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瞥过的眼再次斜了回去,在看信中,越瞪越大。
“你在干什么?”在同伴没来得及收拾好信纸时,灵璧也凑了上来,同样神色变得不可置信。
随后面面相觑,愤愤不平,继而双双沉默——“陆公子背叛了郡主……啊。”
“……郡主知道我们偷偷讨论过她脚踏两只船吗?”
听着雨打飞檐声,二女更加沉默。
知道的吧。
那天午后,她们坐在凉亭中,忠心耿耿地为郡主担忧着这种问题。也许是太激动,说话声音没有控制住,等她们回头时,看到刘泠漠着脸,站在她们身后。她没有看两个侍女,看的是墙的方向。二女心中忐忑,齐齐立在郡主面前,猜测郡主的心事。
“我好像看到沈宴从洞门边走过。”刘泠道。
灵犀灵璧脸色煞白:她们在讨论郡主红杏出墙!如果沈大人刚才真的在……“郡、郡、郡主,要我们去看看是沈大人吗?”
刘泠摇头,目光缓缓低垂,嘴角轻轻一勾,自言自语般,“他是我的。”
沈宴怎么想,是她刘泠的事,和旁人无关。
今日想来,灵犀灵璧仍然无话,望向细纱窗外——那日,郡主一定听到了她们对她的诋毁,可她一言不发。
一言不发!
想来,应该是向郡主道歉的吧?
当晚又下起小雨,清凉中透着湿意。一片宁静中,夜风沙沙,吹皱帘幕,空荡寂寥的雨声长时间地在廊中穿梭。庭花静静开放,连着院中的一切,水汽轻荡。小窗半掩,有雨丝飘进来,让屋室有些冷。灵犀起身去关窗,探身的时候,她愣了一愣。
同时间,门被不轻不重的力道敲了两下。
“是沈大人。”灵犀透露消息。
门开后,果是沈宴站在门外。身形修长的青年半低着脸,不紧不慢地收伞,站在光和暗的边缘,只是一道不起眼的影子,鬼魅般苍白。几女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骨节分明,稳重有力。抬眸瞬间,屋中灯火浮照他面上,光华流转,他果然如长乐郡主时常念叨的一样——皮相好看的人,天生会聚光。
“我来给郡主还伞,”沈宴扫了屋中一眼,皱了眉,“她还没回来?”
侍女苦着脸摇头——沈大人真客气,整个寺庙都在锦衣卫的控制中。郡主有没有回来,沈大人最清楚。但为了顾郡主的面子,沈大人还专门走了一趟,真是好人。
沈宴点头,不再多谈。下了雨,到这个点还不回来,他必须派人去找找了。
正在此时,有小厮小跑着过来,喘着气给主子请安,才道,“沈大人……几位姐姐,寺外来了一位女客,说是想暂住避雨。”
灵璧不耐白他,“去别的地方避!你没跟她说咱们这里住了大人物,不能被闲人打扰?”
“说了,”小厮解释,“郡主的名号也报出去了,但那姑娘说,她和郡主神交已久,算是友人。”
“……”灵犀灵璧都有些吃惊了。她家郡主脾性那个样,友人就那么几个。难得有姑娘声称认识她家郡主!虽然疑惑不解,但看到旁边淡然的沈宴,几女心中安定——怕什么?就算杨晔等人不在,沈大人也在啊。
“让她来。”
随着小厮前来的,是一素衣粗服姑娘。她从雨中走出,纤弱的似道月光,气质甚好。只是虽用精致的妆容掩饰,仍能看出她内里的憔悴苍白。看到几位侍女,再加上一旁的青衣官服男子,她表情有瞬间露怯。
“你到底是谁?我没见过你。”灵璧心直口快问。
此女顿了一下,鼓起勇气向前一步,“我姓岳,单名翎。铭哥……我从陆公子那里听说郡主的。”
灵璧还有些糊涂,灵犀的脸霎时就难看了,“你就是那个破坏仪宾大人和我们郡主感情的女人?!”
沈宴的目光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