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她试着写一封“简短”的邮件,把文章作为附件发给茅小姐。铅笔刺字的左手臂隐隐作痛,她决定请一天病假。摁“发送”键时,像把某种曾经熟悉的生活,发送到了外面漆黑的夜空里。“发送”那一刻很容易。那之后,却漫长。失重,不知于何处着地。如此半空中悠悠晃晃时,只有左手臂隐隐作痛,提醒着白天词语的袭击,提醒着一具身体的存在,那些曾于不同时刻躺在身旁的熟悉身体,带着体温,此刻都一一在哪里游荡?
窗外,淡蓝与大红的霓虹灯交错显示,那一排排壮观字母,皆是入驻写字楼的五百强大公司名称。因为夜色渐沉,一切开始变得虚实难辨。想起看完《美国精神病人》散场,他曾说喜欢电影中这段,那男主人公在纽约清晨中把每个毛孔洗干净准备去上班,对着镜子独白:
——Patrick Bateman是一个意象,抽象得很,并非真正的我,只是那么一个意象……非常模糊。尽管我可以掩藏冷酷,你与我握手时仍感觉到我有血有肉。你甚至会感到,我们的生活方式颇为相似。但其实,我非真我。
3.三条建议
小区是新的。这新,是拼凑的楼房、绿化带、伪欧洲风格围墙及入口拱门堆成的“新”。满小区,飘着一股浓浓的分期付款的咸味。一些并不宽裕的年轻人,豁出去,交了首付然后天天上班交月供。那咸味,是焦急的劳作汗水味。难免,楼道里的电梯四壁,包着外表破烂的塑料纸,以防装修和运家具时划伤。难免,会看到一个个废弃的建材垃圾堆,水泥堆,运装修材料的铁推车,每天一身白灰、疯狂打钻的装修工人成群结队。
如果不出门,所谓休病假在家,就是和一波接一波的电钻声、装修的敲打声搅拌在一起。如果看过开演前正装幕布、正布置舞台的剧院狼藉现场,大概再没有看戏的胃口了。明弓对自己说:瞧,自己真没点实验精神。
那就出门,但离市里太远,不如就在小区转转。绿化带里的树看上去都像童工,异地移植而来,一身的水土不服,瘦豆芽体型。老人带着皮肤生癣毛发不整的狗在遛弯。老人抱着小孩在问:乖孙子,你长大了要挣多少钱?会给奶奶买宝马吗?老人在童工一样的树与树之间舞木质假剑、打太极拳、双卡录音机放着《青藏高原》跳红绸布扇子舞……偶有几张年轻面孔,是带孩子的保姆,脸上表情显示这孩子绝对与己无关……明弓在小区里转着,那些遛狗的、抱孙子的、翻转红绸布扇子跳舞的老人们,也在好奇地瞟着她嘀咕:大白天的,年轻人,为什么不去正经上班?
其实离那一天也不远了。有人说,八〇后骏马申请了空缺位置。有人说,八〇后骏马帮她总结为“三不小姐”在民间流传:不加班,不参加中午聚餐,不主动写email。
回到家,依旧是电钻声敲击声,强悍如“公司”这东西,如茅小姐,如八〇后骏马,如“沟通”“客户”这些词。撩起左手衣袖,那里带着铅笔芯味道的暗红色星星点点。电视里的音乐频道,在采访Garbage乐队的女主唱。三十来岁的摇滚女主唱说,自己从前经常用刀割自己一把,并大喊救命,以缓解情绪。差不多十二三岁时,开始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开始知道自己所拥有的和自己没有的,常常在靴子里放上尖锐的东西,压抑焦虑时就会割自己一把。直到接触到音乐,在舞台上释放。但想要伤害自己的念头仍旧在,几年前,在一场演出前因为和乐队闹别扭,她重新恢复了老习惯。
是谁,曾在年轻的靴子里放着尖锐的东西,有时割自己一把?
摇滚女主唱说,公开地谈论这些事,只是为了帮助其他有类似经历的人。因为,她也曾看到,有的孩子用香烟头烧自己。
休假完毕,茅小姐找谈话,先说:“有些句子太长,学究气。文章总体写得还行,倒是出乎意料。知道为什么要四千字吗?越长,显得证据越确凿。”
明弓点头。
“试用期到了,谈谈转正的事,”茅小姐开始有点不自在,想了想,“可以考虑转正。虽然一个星期前,我不这么认为。但这段时间,发生了对手撤市这样的事,也缺人手。”
明弓点头,不知是因为同意前半句,还是后半句。想起前天休假在家,太阳落了,四周凉意一层盖在一层上,人,像只敲碎壳打开散了黄的蛋。是回了,回是为了什么,住在一个到处都在盖房子的巨型工地里?自己,千千万万的人之一,又如何成为良医去治好自己的病,进行一个巨型实验?
不由回过头去,想费城生活。那时每天和老鼠、基因作伴,它们一个个乖乖不说话。面对加样笔、细胞培养皿、离心机……也没人搭理你。身边那人很少打扰自己,他也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也不急于了解她的所有。她也一样。浮在这样的日子里,慢慢地,除了基本色调的孤单和寂静,慢慢生出一点点力量。那力量,居然是来自隔绝。听说,张爱玲死在加州的公寓里一个星期了才被人发现。明弓想,美国这地方,看来活生生就是为有“孤儿感”的家伙们准备的。一大张风景画,基本色调的孤单和寂静,以及由此生出的一点点力量,来自隔绝。
真是一段太简单的日子,以致“过敏性词语症”都少犯。直到“九·一一”。
Terrorist,恐怖分子,这个词在广播、电视、生活闲聊中一次次出现。是这个词,激起了好久不犯的病,让她想起自己本是一个“过敏性词语症”患者。《聊斋志异》里,那狐狸变成美女,虽与凡尘书生一起读书过夜,总还是不能脱了真身。只不过,比这过敏反应更泛滥如疫的是,原先深藏的恐惧,被一双大手从每个人心底生生翻出来,他们并不是过敏性词语症患者。除了上班,大家都不再出门。平日懒于做饭的明弓和身边那人,也像大伙儿一样乖乖回家,掌起了饭勺,因而更多的时间,他们在那间郊区大公寓里面对面相处。
这才发现,岁月有痕,身边那人的头发越来越少。一年前认识他时,头发至少有三倍。“九·一一”之后,每天待在家中没事,他都在数浴缸里自己掉落的头发,如同数着一颗颗逝去的象征着生命力的精子。数学职业病的他,寻找不同因素之间的相关性,结果发现:头发掉得越厉害,他在金融公司上班赚的钱居然就越多。
有天他数完,轻叹一口气,撑着腰直起身:今天最多!二十三根。
他又对着厨房说:不如“结婚”吧!我有“绿卡”,你就有了“身份”。
三个词:结婚,绿卡,身份,在一句话里,撞翻了正端一盆蔬菜汤出来的“过敏性词语症”病人。一只入瓮的鸟,四周紧闭,光亮和空气全然消失。
那天尤其见鬼。因为久不犯病,因为一句话中三个词同时扑来,如三支箭同时穿心,那天反应高出平常,浑身揪紧,最后竟是一汪眼泪狂涌。食道里像有一条冬眠后苏醒的蛇,扭来扭去,拼命往外钻。她吐了一地,新铺的奶油色地毯上,一堆饭渍加几片鲜绿油菜叶。理性告诉她,这绝不是对眼前这人该有的反应,可身体是控制不住的。它存在,它就要表达。
如此一路眼泪狂涌时,闻到浓浓的腐烂味道,那画面是低着日渐荒芜的头顶,数着浴缸里的一根根头发,如一团漆黑夜里渐被掐灭的光亮。
他先是愣住了,接着不耐烦地摸头,越摸剩发,沮丧呈指数级上升,再不像往日那么耐心:“奇怪了,有病呀。那你自己给自己医吧。”
搞砸了。
面对一个搞砸了的摊子,明弓并没有太多自责。对于一直在“逃”的人,这场景并不出乎她的意料。对于一个藏身人群的“过敏性词语症”患者,露馅也是早晚的事。《聊斋志异》里,那些狐狸得付出更多才能藏在人堆里。她得储藏精力,在这人世继续隐匿地活着。
像已经过去了的八百来天一样,她回到实验室,和加样笔、细胞培养皿、离心机一起,老实待着。只是实验并不顺利,犹太人老板请她中午吃比萨,聊实验进展:“怎么样?今年的就算了,明年AHA(美国心脏学会)年会,能赶上口头汇报吗?搞不上这个,搞个poster也好呀。手上基金不多了,你得有点新结果出来。”
“AHA?赶不上哎,几个克隆片段还没准备好,上一批老鼠不知怎么的,九月初突然都死了。单是老鼠的骨髓移植,起码还要半年时间。”
“你,来这里多久了?”
“两年多。”时间真快,明弓想,这两年好像什么结果也没做出来,实验老鼠倒是死了好几批。
“两年?!哈,我要是你,判了那么多老鼠死刑,我还不如给自己一针,拿自己做实验动物算了。”犹太老板抽起桌上两块比萨,砰的一声移开椅子,走了。一整个本来三百六十度圆圆整整的比萨,现在张着九十度缺口,剩下四分之三。
明弓看着那九十度空白,起初看是“缺口”,越看到后来,倒越像是一张乐得合不拢的嘴。
真的,如果眼前已无穷逼近数字〇,一个一再证明与自己无关的世界,那还不如给自己一针,拿自己做一只实验动物算了呢。这个念头,让她有些兴奋起来——结婚、绿卡、身份三个词都不要,回国,拿自己做实验。第一个实验,就是自己给自己医好这病。她看着缺口的比萨笑了。
半小时后,犹太老板吃完比萨来找她:“对不起,亲爱的,这两天心情不好。上周NIH(国立卫生研究所)又拒了新申请,实验室没钱花。原谅我这中年危机的坏脾气!”
“嘿,我得谢谢你!你的话,倒启发了我。我决定回国,拿自己做一只实验动物。”
他问:“哦?!”
看着对方眼中的肯定,他摸了摸秃顶:“看来,我那歪眼睛导师还真是说对了,每个搞生物学的家伙,都是一个试图独立于这世界的疯子。只是,这年代搞生物学的,除了在实验室里鼓捣和在专业年会上演讲,剩下的还有什么?就像一位船长,在以为是海洋的水沟里,行使着最高指挥权。一旦船上了岸,他什么都不是了。”
明弓说:“至于我,哪里都一样。上了岸,无论在海洋或是水沟里。我呢,打算把自己当成一枚DNA探针,回去测试一趟火热的中国生活。虽然它并不属于我,但它是这个年代。再说,本来也就没哪里属于我,不是吗?就当是一组实验吧。实验者的意志,实验动物的意志,集于一身。怎么样,这想法?”
一枚DNA探针,必须是特异片段,长度一般为几百碱基对,是某一基因的全部或部分序列。用放射性同位素或荧光分子标记后,DNA探针遨游一片待检测序列的汪洋大海,只与互补片段结合。待它与待检测的DNA(或RNA)链按一种叫作“碱基互补”规则结合时,就会形成双链杂交分子,用像放射自显影这样的检测系统,就能检测出杂交反应结果。在检测实验里,它具有高度的敏感性。
“酷,”他叫起来,“那,实验时间是?我什么时候能知道结果。”
“快则八年,慢则十年。如果我愿意,就回来告诉你。但为什么要知道结果呢?做实验的家伙们,也早该看透了。”
他咧开了嘴,大笑不止。
两个搞生物学的家伙,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两个试图独立于这世界的疯子,就这么拥抱告别。越过老男人一年年耷拉下滑的肩膀,明弓看见实验室窗前的一棵火焰树,红得刺眼。这多生于亚热带的热情之树,居然已经在实验室窗前站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多看它一眼。第一次认识火焰树,还是学植物学时在北大校园里跟着导师,带着一种植物一种植物地认。想起那些植物,还是会想起那双有点苍老的关节嶙峋的手,右手有一截手指被硫酸烧伤过。
对身边那人说的是:九·一一了,爸妈担心我待在美国不安全,我回去陪他们。
有一半是真的,确实接了妈妈一个电话,就在三个词撞翻的那天晚上。行走在这世上每条生存的路途,都可能有撞翻的事在发生,生活在大洋另一边的父母也难免。只是家里的事不会跟他说。他俩似乎从没交流过彼此的忧愁。或者在他俩的共同地带里,已无所谓什么忧愁或是快乐了。他像往常一样尊重她的决定,只是小声说:你父母,反正退休不当老师了,其实也可以来美国。
所有与此相关的分别场面,没掉过一滴眼泪,倒是到了回国的那趟国际航班,看着不相干的陌生人,流下了近三年躲逃生涯里的第一滴泪。
从芝加哥转机,不用看登机牌,就能辨出哪个登机口回国。二十一世纪刚开始,仍旧能看见这样的情景,一副扁担挑着两个包袱,包袱是蓝条红条相间的蛇皮袋。或是,一对老夫妇,手里抱着一个孩子,三人衣服都是典型的县城百货商场商品,特别是一条裹着小孩的大毛巾,看上去上了年纪,洗过很多次而变得有些浆。老夫妇看小孩的表情,恨不能吞了,仿佛所有关注悬于眼前这一线。看着这些,明弓眼眶发热。更不用说,那些京片子、东北口音、河南口音……家长里短,这座儿与那座儿很快连接起来,亲热聊起来,更像一个大集体宿舍,一张腻人的人情大毯子盖过来。
登机吃过后,众人便裹着毯子,斜着钻入梦里。捧一本书睡不着的实在是少数。把往事留在身后以一千公里时速远去的北美大陆,她捧着《基本粒子》读:两个同父异母兄弟,一个生物学家,一个当教师,生物学家无性,教师浸淫情色……口味有点重,但重口味的往往都是真。她一杯接一杯喝红酒,三杯后渐渐高了,升入更高天空,慢慢连人世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