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弄瞎,是因为他太俊美了,赫菲斯托斯前来搭救他。但他还是被阿尔忒弥斯杀死了,于是他变成了一个星座。这样的结果总发生在要紧人物遇上麻烦的时候,他们最后总是变成星星。卡西俄珀亚仙后座在哪里?”
他帮她找到那个不太清楚的W字。
“那应该意味着一个坐着的女子。”
“也是因为美丽才变成这样的。”她又说。
“红颜多薄命,对吧?”
“那当然。她嫁给了埃塞俄比亚的国王,是安德洛墨达的母亲。她夸耀自己的女儿有多么美丽,得到的惩罚是被流放到天上去。是不是也有一颗星叫安德洛墨达的?”
“那是一个星系。今天晚上你应该能够看到。那是用肉眼所能见到的最最遥远的东西了。”
即使是在引导着她,示知她该往天上哪个方向看,他也一点儿都没有碰触到她。自然是不应该的。他是结了婚的。
“安德洛墨达是什么人?”他问她。
“她给锁在一块大岩石上,可是珀耳修斯拯救了她。”
鲸鱼湾。
长长的一个码头,几艘大船,一个加油站,一家商店,商店的玻璃窗上有标志,说明这儿也是长途汽车站和邮局。
商店门前停着一辆汽车,窗子上贴着个体出租汽车的标志。她就站在从长途汽车上下来的那个地方。长途车开走了。出租汽车摁响喇叭。司机从车子里出来朝她这儿走来。
“你就一个人呀,”他说,“要去哪儿?”
她问有没有旅客可以借住的地方。显然,这儿旅馆是不会有的。
“我不知道今年有没有人出租房间。我可以到镇上去打听的。这儿就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吗?”
没有办法了,只好把埃里克的名字说出来了。
“哦,那就行了,”他松了一口气,“上车吧,咱们一眨眼就能把你送到那里去。不过太可惜了,你刚好错过了守夜。”
起初她还以为他说的是值夜班呢。或者是夜赛?她想到了垂钓比赛。
“伤心的时刻呀,”那司机说,现在他在驾驶盘前坐好了,“不过,她反正是再也不会好起来的了。”
原来说的是守夜。那位妻子。安。
“不要紧的,”他说,“我估计总会有人还没走的。当然葬仪你是错过了。那是在昨天。乱得一团糟。你是走不开身吧?”
朱丽叶说:“是的。”
“我不应该说成守夜的,对不对?守夜是下葬之前所做的事,对不对?下葬后的仪式该叫什么,我也弄不清。叫‘派对’也不大合适,是不是?我可以把车子开到你能看到摆花圈和丝带的地方去,好不好?”
离开公路,往内陆的方向开去,在一条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走上四分之一英里之后,就来到“鲸鱼湾联合公墓”了。靠围栏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土墩,上面放满了花。有枯萎了的真花,也有颜色艳丽的假花,还竖着一个小小的木十字架,上面写着名字和日期。卷成一团团的金光灿灿的丝带飞得墓园草地上到处都是。他让她瞧瞧昨天那么多车子轧出来的车辙和坑坑。
“有一半的人都从未见到过她。可是他们认得埃里克,所以他们一定要来。谁都认识埃里克。”
他们掉过头往回开,不过也不是直奔公路。她想告诉司机她改变主意了,不打算去看任何人了,就想待在商店里等着乘相反方向开来的长途汽车。她可以说自己的确是把日子记错了,现在错过了葬礼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干脆不想露面了。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启齿。而且司机不管怎么样,总是会把她的事情说出去的。
他们此刻走在狭窄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经过了一些房屋。每回经过一条通向房屋的车道而没有拐上去,她总有一种得到缓刑的感觉。
“嗨,事情也真是奇了怪了,”那司机说,现在车子拐上一条车道了,“所有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我一小时前经过这里时还停了六七辆车的呢。连他的卡车也不在了。派对结束了。请原谅——我是不应该这么说的。”
“既然家里没人,”朱丽叶急切地说道,“我不如就回去吧。”
“嘿,人总是会有的,这你别担心。艾罗是在的。她的自行车就在那边呢。你见到过艾罗吗?你知道吧,管事儿的人是她。”他已经下了车去帮她开车门了。
朱丽叶刚离开汽车,就有一条大黄狗又是跳又是叫,一个女人从房子的门廊那里喝住了它。
“哦,继续撒你的野吧,帕特。”司机说,一边把车费放进口袋,迅速坐回到车子里。
“闭嘴。闭嘴,帕特。给我蹲下。它不会伤着你的,”那妇人喊道,“它只是条丁点大的小狗呢。”
帕特再小,朱丽叶心想,也不见得没气力把自己扑倒在地。可是此时又有条红棕色的小型犬过来参加这场骚乱。那个妇人走下台阶,一边喝道:“帕特。柯基。你们给我放规矩点儿!——如果你让它们觉得你怕它们,它们只会更凶狠地追赶你。”
她说出来的只会怎么听起来像是侧会。
“我没害怕。”朱丽叶说,但是当那条黄狗的鼻子粗暴地蹭她的手臂时,她还是免不了往回跳了一下。
“好了,停下。别叫了,你们俩,再叫我就要敲你们的脑袋了。你是把今天当作下葬的日子了吧?”
朱丽叶摇了摇头,仿佛是说她感到很抱歉。她作了自我介绍。
“唉,真是太糟糕了。我是艾罗。”她们握了握手。
艾罗是个高大、宽肩膀的女人,肉头很厚实,一点儿也不松弛,一头黄兮兮的白发松垂在肩头上。她的声音坚定,不容置疑,带点儿深沉的喉音。敢情是德语、荷兰语、斯堪的纳维亚语的音调吧。
“你还是在这儿厨房里坐吧。哪儿都乱得一团糟。我来给你煮点咖啡吧。”
厨房里很明亮。高高的斜屋顶上有一扇天窗。碟子、杯子、水壶堆得哪儿都是。帕特和柯基乖乖地跟着艾罗走进厨房,已经开始在狼吞虎咽她往地上的烤锅里放的一切食物了。
厨房上方,往上走两级宽阔的台阶,便是一个背阴的、洞窟似的起居室,大大的坐垫扔得满地都是。
艾罗从餐桌底下抽出一把椅子。“现在请坐下吧。坐在这儿喝点咖啡,吃点东西。”
“我不吃也没事儿的。”朱丽叶说。
“别呀。咖啡是我刚刚新煮的,反正我一边干活一边也是要喝的。剩下没吃完的食物也有的是。”
她放在朱丽叶面前的除了咖啡以外,还有一块馅饼——浅绿色的,上面盖着的一层蛋白酥皮都已经塌下去了。
“酸橙果冻,”她说,也没敢多夸奖,“没准吃起来味道还行。是不是里面还放了点儿大黄?”
朱丽叶说:“挺好吃的。”
“都乱成什么样儿了。守夜以后我打扫过,都弄整齐了。可接下来是葬礼。葬礼之后我又得重新再打扫一遍。”
她的声音里满含着一种真正的怨气。朱丽叶觉得自己不得不表个态,“我吃完点心可以来帮你一块儿干的。”
“不用。我觉得没有必要,”艾罗说,“这儿的一切我熟悉。”她走过来走过去,行动不算敏捷但是目的性很强,很有效率。(这样的女人是从来不会要你帮忙的。你有几分本事,她们看得很透。)她继续擦玻璃器皿、盆碟和刀刀叉叉,把已经擦干净的一一放回到碗柜和抽屉里去。接着又来收拾锅子和平底锅,包括从两条狗舌头底下抢回来的那只,把它们浸没在新泡出来的肥皂水里,然后又擦桌子和酒台,使劲儿拧绞洗碗布,仿佛它们是鸡的脖子似的。一面还抽空跟朱丽叶说上几句话。
“你是安的朋友吧?以前就认识的吗?”
“不是的。”
“是啊。我想你也不像。你太年轻了一些。那你为什么要来参加她的葬礼呢?”
“我不是的,”朱丽叶说,“我原先并不知道有这件事。我只不过是来看看熟人。”她试着让说话的口气听上去像是她完全是一时兴之所至,仿佛她朋友多的是,可以走到哪里想停就可以停下来拜访一个似的。
仿佛是有意不搭理这句话,艾罗存心闹别扭似的更用力地擦起茶壶来。她一连擦了好几个,把朱丽叶晾在了一边,然后才开口说话。
“那你是来看埃里克的。地址你找对了。埃里克是住在这儿。”
“你不住在这儿,是吧?”朱丽叶说,仿佛这样可以把话题转移开似的。
“是的。我不住这儿。我住在小山脚下,跟我——我丈夫一起。”丈夫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念出来,是挟带着一种骄傲和谴责的分量的。
艾罗连问都没问,就给朱丽叶的杯子加满了咖啡,完了又给自己的也加满。她也给自己切了一块馅饼。底下是玫瑰色的,上面是一层奶油。
“大黄乳蛋糕。得赶紧吃掉否则要变味儿的。我其实吃不下,不过还是勉强吃了。你也来一块,怎么样?”
“不了。谢谢你。”
“好吧,埃里克出去了。他今天晚上是不会回来的。我想是不会的。他去克里斯塔那儿了。你知道克里斯塔吧?”
朱丽叶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们都住得很近,因此谁都清楚别人的事。我们都很熟。我不知道你住的那地方情形怎么样。是在温哥华吧?”(朱丽叶点了点头。)“在大城市里。情形就不一样了。因为埃里克心眼很好,那样地照顾他的妻子,所以别人也得帮助他,你懂吗?我就是帮助他的人里的一个。”
朱丽叶说了句很不聪明的话:“不过你不是拿工钱的吗?”
“自然,是付我工资的。但这不仅仅是份工作。另外,还有一些忙是只有女人才能帮的,他有这样的需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能是有丈夫的女人,我不相信这样做行得通,那不合适,会引起掐架的。最初埃里克有桑德拉,后来她搬走了,他又有了克里斯塔。有一个短时期内他同时有克里斯塔和桑德拉,不过她们是好朋友,所以没什么问题。可是桑德拉是有几个孩子的,她想搬到离更正规的学校近些的地方去。克里斯塔是个手艺人。她把海滩上捡来的木头刻成玩意儿。你们管那种木头叫什么来着?”
“海漂。”朱丽叶很不情愿地说。她被失望和羞辱都弄昏了头。
“对了,就是这么说的。她把东西拿到商店去,人家代她出售。挺大件的。动物呀鸟呀,不过不是现实的。是这么说的吧?”
“你的意思是‘非现实主义’的?”
“对了,对了。她从来没生过孩子,我想她不见得也打算搬家吧。这事埃里克没告诉过你?你还要添咖啡吗?壶里还有点儿。”
“不。不要了,谢谢。他没有跟我说过。”
“原来是这样。好,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了。如果你喝完了,杯子我可要收走洗了。”
她绕了几步路,用鞋子去捅了捅躺在冰箱另一边的黄狗。
“你得起来了。懒丫头。我们这就要回家了。”
接着又说道:“有一辆公共汽车开回温哥华的,八点十分穿过这镇子。”她说,一边背对房间,在水槽前忙个不休,“你可以跟我一块儿走,到时间我丈夫开车送你。你可以在我们那儿吃饭。我是骑自行车的,不过我可以慢慢骑,这样你就跟得上我了。路不算很远。”
未来的行动似乎都安排得毫无商量的余地了,朱丽叶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去找她的手包。接着她又坐下来了,不过是坐到了另一把椅子里。从这个新角度能看到厨房的另一面,似乎是因为这样,她才下了决心。
“我想我还是留下来吧。”她说。
“留在这里?”
“我没有多少行李。我可以走着去公共汽车站的。”
“你怎么认识路呢?有一英里路呢。”
“那也不算远。”朱丽叶不敢肯定自己能认识路,不过她想,反正朝山下走总不会有错吧。
“他不会回来的,你知道吧,”艾罗说,“今天晚上不会的。”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艾罗很明显地,也许还是很憎厌地耸了耸肩膀。
“快起来,帕特。”她的声音从她肩膀上传了过来,“柯基留在这儿。你要它在屋子里面还是屋子外面?”
“我想还是屋外吧。”
“那我就把它拴住,不让它跟着我。它大概是不愿跟陌生人待在一起的呢。”
朱丽叶什么也没说。
“我们出去,门就锁上了。你明白吧?因此如果你出去了还想回来,就必须把这个地方压下去。不过要是真要走了那就别摁。门拉上就是锁上了。你明白吗?”
“是的。”
“我们这儿一向是懒得锁的,不过眼下陌生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