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妘公主回了王宫。她是波宏王最宠爱的女儿,六容礼自然是皇族同辈中最盛大的。
柳王后为了完成女儿的心愿,再三要求大祭司将被圈禁的祈巫暂时放出来。大祭司掂量着不会出大问题,就答应柳王后许祈巫主持妘公主的六容礼,条件是加快双泠山建造通天阵的进度。大祭司还在祈巫身上挂了两副枷锁防止他逃跑,这枷锁是以法力制成,常人看不见,即便出席妘公主的六容礼,也没人会发现他手脚上的枷锁。柳王后大喜过望,铺天盖地宣称这是祈巫最后一次占卜,引来几乎所有波宏皇族的围观。按照礼制,祈巫将会亲自解读这位小公主的一生命运。
这场盛大的六容礼上,祈巫的出席并不是唯一的看点,最大的看头是小公主惊天动地的一番话。按照仪式,祈巫祝祷祈福之后要解读小公主的命运,也会象征性问一下小公主想要知道些什么。小公主要按照典章来回答“能否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或者“能否求得波宏百年和平”之类,结果小公主惊世骇俗地问祈巫,她能不能嫁给玥焕。
祈巫当然不去理睬。小公主得不到答案,很不甘心,堵着气在第十五个典章许愿的时候,坚定地指着不远处的白衣少年,说要玥焕娶她。波宏王、柳王后以及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祈巫看出端倪似的,出乎众人意料地回答了妘公主的问题。他向波宏王和柳王后请求解读小公主司命图中的“人界”,得准后他接过妘公主的司命图“人界”,继而宣判了小公主的宿命。
“身为波宏族公主,殿下应以国事为重。波宏王与柳王后自然会为殿下挑出最合适的人选,但绝不是玥焕。”
可也让妘公主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她提的这个愿望和要求,不管能不能满足,都有损皇家颜面。高台危坐的柳王后深感不悦,想要祈巫再占一卦。此时恰巧钟声七响,祁巫借此回绝了。而小小的妘约娴,则是盯着她自己的司命图发呆好久,直到六容礼结束都没再说一句话。
她出生的时候,祈巫一句话就把自己圈禁在了千年岛;她六容礼的时候,祈巫一句预言打碎了她所有萌动的情感。
妘约娴第一次感到命运这东西,是无法与之抗衡的。
妘约娴公主的六容礼上没有白叆和她母妃的身影。容妃养病多日不能见到白叆,心中很是挂念。她素来对女儿又喜又恨又怕,在这最后关头,她十分想要见见女儿。容妃招呼静雯去把白叆叫来,她等了许久,颇为疲倦,便挨靠着枕头昏昏入睡,朦朦胧胧之中,她又梦到当年趁白叆熟睡私自刺破女儿手指得到司命图的情景。容妃修习过占卜,力争每一步都算计得精准:联合琛璃反叛、给波宏王带上绿帽子,自己必死无疑;女儿在宫中也就没有依靠;波宏王念在当年旧情不会将白叆杀掉,反而会把白叆送去和亲。
她本不敢确定女儿命中的在三危星照耀之下的第二条轨迹,在黄衫女子证实之前,一切都是猜想。容妃咬咬牙,一系列复仇阴谋开始在心中酝酿。
恍惚中,容妃觉得有个人坐到了自己床边,她伸出手去轻声唤着:“叆,过来些。”那人伸出手去握住了容妃苍白瘦削的手指。
两只手相碰,容妃心里一惊,翻个身便要将手抽回。
波宏王却拽住她的手不放。
“贱妾将死之身,不要让波宏王染了晦气。”她的声音冷冷清清。
波宏王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容妃,开口:“容儿,你就如此恨孤?”
容妃背过身去:“不敢。在波宏王面前哪里容许心存一丝情感?”
波宏王点头道:“好,好。当年是的确孤杀了你全家,孤总觉得对不住你,这多年来孤待你不薄,你却依旧不领情面,执意要背叛孤。”
容妃打断他:“波宏王不必多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若是还有机会我一定会再度下手。波宏王还是早日将贱妾处决了吧。”
波宏王年过三十头发却白了一半,此刻看上去更加衰老,他低声道:“孤还记得当年太后为孤选妃,你胆子大,穿白色的孝服进了宫,还当面指责孤残忍。可也就是你这与众不同又不加掩饰的性子吸引了孤。孤还记得你背的下波宏族族史,太后对你另眼有加。孤有意向你请教,你却软语讽刺……”
容妃听得疲倦,匆匆将波宏王打断,冷言冷语要结束这场告别:“那波宏王应该知道贱妾是被逼嫁到宫中。这十三年来无时无刻不想手刃杀父仇人,却被逼要与不共戴天的仇敌同床异梦。你知道那种整夜睡不着觉,明明躺在仇人身边却无法动手报仇的绝望吗?那简直是耻辱啊!你血洗容府,又来装腔作势好言好语安抚,就能换来容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吗?即便反叛不成,倒也解脱了。况且贱妾这颗心从来都不在你这里,当年我有意中人,你却逼我嫁入皇族。你就快给我一个了断吧。”
波宏王气得脸色铁青,怒喝道:“你就这么想死?真是冷血无情的女人!孤有意饶你一命,你……”静雯正巧将白叆领来,两人在门口突然听见屋内一声暴喝,都吓了一跳,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容妃再次打断波宏王的话:“宫中法度,通奸者、叛国者,都要处以死刑。大王一向自诩公正严明,怎么还要对我留情面?”
没有人如此生硬地连续量词打断波宏王,他对容妃仅剩的一点儿感情和耐心都灰飞烟灭了:“看好贱人,等六容礼一过就将她处死。”说罢拂袖出门,与白叆撞了个正着。看自己九岁的女儿仍旧一身黑色衣裙,慌慌张张跪倒,波宏王见只觉得她跟屋里头那女人一样不叫人待见。他擦着白叆的衣裙离开,白叆起身的时候,静雯小声在她耳边道:“公主,你的裙角上踩了个鞋印,我帮你擦擦……”
说来讽刺,容妃在白叆六容礼的那天病着,在妘公主六容礼那天晚上死去。容妃死时白叆还在睡梦中,静雯把她摇醒,两人冲到关押容妃处,眼前所见只有熊熊燃烧的烈焰。
火海中的容妃被烤成一个模糊的黑影,很快就被噼噼啪啪的烈焰吞噬,她的肢体逐渐烧焦、蜷曲,怪异地扭动。白叆听见母妃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报仇”。
出乎众人意料,白叆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她的镇定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应该有的。她换上一身火红色的衣裙,坐在后花园莲池边上,双手一遍一遍摸着桃色玉饰上面镌刻的“允”字,她静静地坐着,两眼空洞,面如残雪,眼睛中的紫色如妖气,在冰雪下头不停地闪耀,想要冲破冰层探出头来。
白叆听到深后的脚步声,只见到两个少年和一位粉衣小公主。
白叆起身要躲掉。
能在这里见到白叆也完全出乎妘约娴的意料,柳王后总是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两人见面。原本还是玩伴的两位小公主现在就跟仇人似的,妘约娴相信白叆和容妃要毒死自己,白叆虽不能确定,可直觉告诉她母妃的死归应该咎于柳王后。
两个女孩子,一个粉红如花瓣,飘散在轻柔的微风中,另一个深红如烈焰,无声无息笼罩着一切。
“玥焕……怎么办?”妘约娴拉着白衣少年的衣襟,向玥焕求助。
白衣少年上前叫住同样不知所措的白叆:“白公主。”他行一礼:“玥焕听说了容妃娘娘的事情,请公主节哀。”
红衣少女自知躲不掉,只能低着头,时不时瞄向玥焕以及他身后的妘公主和琛竣。白叆到底比妘公主大三岁,基本能掩饰住情绪:“多谢了。妘公主刚行完六容礼,白叆新丧母,不适宜与妘公主同处。”说罢起身便走。白叆转出小重门,不想衣襟被拉住,身后的玥焕追了过来:“叆……妘儿还小不懂事,你不要跟她计较。容妃娘娘她……真没想到她会自焚……”面前的女孩子咬住嘴唇儿,见四下无人,她忍耐已久的眼泪“哇”的一声直涌出来。
白衣少年揽过她,轻轻拍着她抽泣得一耸一耸的肩。
“母妃,母妃走了……”
白衣少年心中哀痛。
“母妃……呜……她为什么要推翻烛台自焚?她为什么要丢下我?”
怀中的白叆哭成了泪人儿,玥焕长叹一口气,刚要轻声安慰,却发现转角处站着一抹小小的怯怯的粉红色身影。
“妘公主……”他喃喃。
方才还伏在他肩上大哭的白叆突然止住了哭声,她抽泣两下,把头低下片刻,趁机迅速抹去泪水。
“我没事。”黑衣女孩笑着抬起头,挂着泪痕挣脱开他的怀抱。
三人都感到尴尬,此时只听一个陌生女子尖尖的声音:“妘公主,王后娘娘要见你,我们赶紧走吧。”话音刚落,皇太子安阳就出现在回廊尽头,他身后跟着一位侍女,齐耳短发,利索精干。
这是白叆第一次见到瑛宸,当时她根本没什么印象,只依稀记得那侍女不懂规矩,居然抢在皇太子安阳开口之前擅自招呼妘公主。
瑛宸很熟练地招手:“赶紧走吧,大家伙儿都等急了。”一个“大家伙儿”叫的很是亲切,好像自己跟波宏王族太子公主身份属于同一等。
安阳习惯了瑛宸没大没小的脾气,他上前拉过妘约娴:“妘儿走吧,别让母后等急了。”谁知那粉衣女孩儿不放开拉住玥焕的手,大有你不走我也不走的意思。
白叆后退一步让出了路,顺手把玥焕推到妘约娴跟前。
白衣少年放心不下,红衣少女反来相劝:“你不用多说了,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小小的妘约娴赶紧问。
红衣少女挑挑眉跑开,这本来是她跟玥焕之间的话语,没法子解释给妘约娴听。白叆跑出两步又转过身来,此时刚好起风吹落花瓣,斑斑点点沾到她的红色衣裙上面,长长的裙角优雅地划出一个令人窒息的弧度,她将挤出来的调皮胡乱涂抹在淡漠的神情上,一张哭花的脸偏偏要勉强表现出一点生机——
“我知道你要娶妘儿。我嘛,我要回青仙山。”
飘散的花瓣轻轻贴在玥焕衣服上,处处留香。白衣少年愣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那个狡黠的红衣少女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原来,自己还是不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