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它不施化肥没有农药是纯粹的绿色食物,不用担惊受怕中毒致癌,可以放心饱食;也不说哥嫂盛情赠送,却之不恭,怕被斥为忘本。单凭它产自故土,感觉特别亲切,吃起来特别香,特别甜,且回味无穷。
我的故乡,过去远离市镇,种瓜种菜自给自足,没有卖过。那时,大家都没有固定的菜园,为了便于饶灌,因地制宜,傍水而种,池塘畔,沟渠旁,水井周边,这里一块,那里一畦,赤橙黄绿青蓝紫,四时变换着颜色,就像一幅幅油画,由画家随意点染涂抹,给村子增添了诗情画意,使她妩媚多姿。
我家的菜地在一个山塘的旁边,一块长方形面积大约五六分的坡地,春天种生菜韭菜南瓜冬瓜黄瓜豆角;夏天种空心菜;秋冬种青菜白菜芹菜葱蒜萝卜。生机不息,绿意常盎。
种菜是辛苦的活儿。翻地碎土开沟整畦施肥除草饶水,瓜、豆角爬藤蔓了,得割来芒萁,小心在瓜苗下铺垫开去,以防结瓜触地烂掉。还得上山砍来竹木,在豆苗黄瓜苗上搭架。最难的是冬天淋菜了。冬天晚上霜冷露浓,早上一定得用水把霜露饶淋干净,蔬菜才不致冷死。每天天还未亮,就起床挑水淋菜,赶在生产队出早工的时候淋完。睡眼惺忪地挑着水桶,迎着凛冽的寒风,赤着脚走进山塘涉水几步侧桶灌水,冬天山塘靠边水浅,须走进较深处才能把水桶灌满,水冰冷彻骨,手脚如针刺,浑身哆嗦,牙齿咯咯响。要挑六七担水才能淋完,路边杂草灌木丛生,来来往往,带霜露的枝枝丫丫把撩起裤脚的两腿扫裂出道道血口,又冷又痛,苦不堪言。
种菜虽然辛苦,但充满快乐。种子下土,十来天,白嫩嫩的纤茎肥茎长茎短茎便纷纷顶着五颜六色的小帽子出土,种子是什么颜色,帽子就是什么颜色,下几样种子,就有几种颜色。过一两天,帽子不见了,鹅黄的叶片绽了出来。再过几天,浅绿如烟。不几天,翠绿成片。转眼,碧绿茂盛,汁液欲滴。像变戏法般,一天一个样,越变越好看,越变越娇鲜。瓜菜长成,劳作之余,站在地边,望上一阵,赏心悦目,欣喜之情无法形容。蒜的叶子柔软细长,葱的叶子像挺直的长针,芹菜和萝卜的叶子细碎,芥菜的叶子状肖芭蕉叶,白菜的叶子像带翡翠柄子的硕大白玉汤匙,南瓜冬瓜的叶子形若荷叶……千娇百媚,满眼淌绿滴翠,心情也被濡染得绿意盎然。萝卜瓜豆成熟的颜色更是勾魂摄魄,雪白晶亮的萝卜像幼儿肥嫩的屁股一半藏在地下,一半露出地面,甚是可爱。在铺着芒萁的地面,横七竖八地躺着金黄色的扁圆的大南瓜,长长的灰白色的大冬瓜。瓜棚豆架上,悬挂着林立橙亮的黄瓜和青灰色的豆角……菜地的颜色,我觉得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最漂亮最动人的色彩。
种菜,最大的喜悦莫过于收获了,即使处境再艰难,心情再忧郁,辛劳之后的丰厚回报,也会让你眉开眼笑。记得在我高中毕业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蹉跎岁月里,一天,收到叔叔从遥远的“五七”干校寄回的一包延安的南瓜种子,嘱我好好栽培。我把这些种子播到菜地里,精心护理,长得藤壮叶丰,花大子多,两个月后,七八斤重的长长的大南瓜像金黄色的小碌碡满地躺着。我喜不自胜,写信告诉叔叔。叔叔回信说,延安的种子在家乡的土地上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也让延安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在家乡发扬光大吧。我明白了,叔叔寄回种子的目的。我收获的不仅仅是高产的大南瓜,更是一笔巨大丰厚的精神财富。它让我精神焕发,斗志昂扬,充满理想和信心。我把这些大南瓜尽量送给村里人品尝,大家啧啧称赞,并都把种子留下,两年后,全村家家户户普种,皆获丰收,大家喜气洋洋,对我叔叔心怀感激。
那时,我们村子田少人多,一年的粮食不够半年吃,但有杂粮瓜菜相辅,日子还算过得去。客人来了,到菜地摘回一篮子瓜瓜菜菜,可以应付着招待,不致窘迫得不知所措。逢年过节,蔬菜足备。蔬菜种得多,吃不了那么多新鲜的,可晒干,可腌制成酸、辣,可煎熬成咸。经腌制过的蔬菜,久储不坏,备淡季时食用。
瓜菜自产自给,是农家的专利和福气。农民以买菜吃为耻,认为那是懒汉所为。但万万想不到,农民真有没菜吃的时候。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一股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飓风席卷而来,一夜之间,村子里除了自留地,私人其他地方种植的东西全被上级来的工作人员带领的民兵小分队铲除掉。极有限的自留地是用来种杂粮的,菜是没地方可种了。农闲时,村里人只好到二十多公里外的海边捉螃蟹、沙蟹,腌咸,长年伴稀粥度日。
没有瓜菜的村子,生活寡淡,人们的脸上却添上了菜色,神情沮丧。没有瓜菜的农家,不像农家。没有瓜菜的生活,不像生活。
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了,山坡田野处处充满生机。村子里又闻到了瓜菜的香味,人们的脸上渐渐漾起了红光。
那时,村里人种菜,还是种在近水的坡地上,没有谁舍得用稻田种。稻田是用来种主粮的,因为田少,非常珍贵。
近十年来,村里人逐渐随意把菜种到稻田上,我回家初次看到,感到十分诧异,路过一片菜地,站在田塍,问一位正在田里护理蔬菜的老婶子,她感叹道,现在是地多人少,青壮年都进城打工了,土地大量丢荒,爱种哪里就种哪里。现在还有一些留守的老年人种种菜,恐怕以后不只是买粮吃,连蔬菜也得买了。农民活得也不像农民了。
几年前,我的一个在外地工作的哥哥按当时的政策提前退休了,大概是游子思乡吧,也许是“叶落归根”的传统观念使然,他放弃了城市生活和谢绝了一些大公司的聘请,偕嫂子回归田园,种瓜种菜颐养天年。他们知道我眷恋故乡的瓜菜,常送些进城给我,我也常回去取。
最近,我又回了一趟老家,城市开发已进人了我们的村庄,横贯村子的两条大道已动工推土。幸好,哥哥的菜园还在,依然碧绿如常。
返城时,嫂子说,你想要什么瓜菜,拿得动就尽量多拿些,不知什么时候大道推进到菜园,以后想种菜怕是没有地了。哥哥喟叹道土地是农民的根本,没了土地,父老乡亲以后怎么办?”
故乡啊!我生于你的怀抱,你土地上的五谷杂粮瓜瓜菜菜就是哺育我成长的无比香甜的乳汁,让我终生难忘。
今年春节快到了,嫂子还有瓜菜送给我吗?以后我还能吃到故乡的瓜瓜菜菜吗?我思,我念,我恋。
2013年1月
回味不尽故乡年
故乡的年,总有特别的东西让人萦怀,千回百转纠缠成为无法排解的情结,温暖你一生。
春节过后几天,我们几位女友应邀到一同事家玩,她是一位军嫂,姓陈。我们都是老师,平时彼此都是姓连带职业称呼。陈老师住在部队家属区,她回湖南老家过年昨天才返防城。朋友新年小聚,共庆新春,快乐异常。午饭陈老师一定要我们在她那里吃,盛情难却,况且好朋友是不用客气的。我们便一齐动手做饭,走进厨房,最惹眼的是墙上拉的一条铁线上挂着几块金黄色的长长腊制猪肉,触目间,我倏忽若有所感。陈老师取下一块腊肉说“这是我们家乡过年的特产,煮给你们尝尝。”她把腊肉切成薄片,放上配料,先炒后焖,出锅满屋生香。这道菜我们帮不上忙,做其他菜也只是打打下手,主要是她掌勺。
不多时,饭菜做好了,腊肉的香味最诱人。我们第一次吃到湖南腊肉,细嚼慢品,香气浓郁,爽口不腻,大家啧啧称赞。我隐隐感到有一种相似的味儿在心中萦绕升腾,思绪随着那味儿飘回到久远的童年,飘回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的那个春节。
我的童年处于生活极端困难的饥馑年代,稀粥杂粮熬日子,常常饿得饥肠辘辘。除了过年,平时很难吃上一次干饭,吃肉更不敢奢望。连人的肚子都吃不饱,也养不起多少家禽。每年夏收后,我家只勉强养几只鸡鸭,年底留一两只过年,其余卖了再买些其他东西。我总盼着过年,盼着有饭有肉吃的年夜饭。一年,我家养的鸡鸭遭了瘟疫,几天就死光了,眼看只有一个多月就到春节了,到时连猪肉也没钱买,一家大大小小十口人,这个年可怎么过啊,母亲唉声叹气,满脸忧愁。一日,来了十万山区的一位亲戚,他看到我家的情形,很是同情。他走时请我大哥去他家玩几天,大哥跟他一起去了。大哥回来时,背回了一支猎枪,是那位亲戚借的,并用了几天的时间教大哥如何使枪如何狩猎。这支猎枪是使用火药的,长长的枪托,长长的枪筒,使用前把火药装进枪筒里,用两根铁线适度冲冲,冲得太实不行,不均匀太松散也不行,装火药也得讲究技术。
我们的家乡属丘陵地貌,但也不乏高山峻岭。那时,山荒林密,溪涧淙淙,百鸟翔集。大哥每天傍晚收工后,背起猎枪去村外的山林打猎,夜色朦胧的时候才回来。每到他打猎将归时,我就跑出门前,遥望通向村外的那条山道,盼望看到大哥肩后的枪管挂有猎物。开头一连几天,他都是无功而返。我失望得埋怨起来:“大哥你眼水好差哦,连个小鸟也打不着。”“你以为打猎很容易呀!”他沉着脸瓮声瓮气地说。可以看出他心里也不好受。后来渐渐有了收获,多是一些鸟类,斑鸠、鹧鸪什么的。那时没有保护鸟类不准猎捕的规定。
一次,我远远看到大哥的枪管挂着一个大东西,惊喜得飞奔去迎接。走近看到那东西,似鸟非鸟,似鸡非鸡,足有五六斤重,毛色金黄,长着两条长长的彩色亮丽的尾巴。“这是什么东西?”大哥悦声答道:“这叫雉鸡,是一种野山鸡。”后来大哥演采茶戏,把这两条雉鸡尾插上状元帽,戴在头上,可神气哩。我拉着大哥的手,蹦蹦跳跳往回走,未至家门,就喜不自胜大声喊:“你们快出来看,大哥打到大雉鸡了!”家人闻声陆续走了出来,喜笑颜开地围着看。妈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欣喜地说,我们家过年有肉吃了。后来大哥幸运地又猎获到一个三四斤重的野水鸭。
大哥猎获的野禽,全部腊制留待过年,平时舍不得吃一个。大哥每带回猎物,母亲就立即去毛剖开洗干净,撒上一些盐,用竹扦撑开两边胸脯,用绳子穿起一端挂到竹竿上,把竹竿吊挂到厨房靠近灶门的墙上熏晾。晴天拿出院子里晒,晒到十来天,油滋滋地散发出香味,馋得我垂涎欲滴,天天屈指数着距过年还有多少天。
大哥打猎确实不容易,在生产队出工劳累了一天之后,爬山钻林,冒着蛇蝎毒虫侵害的危险。在荆丛藤网中,有时久久地或蹲或伏在一处守候猎物;有时随着猎物移动悄悄跟踪……打落了猎物还得披荆斩棘攀崖越壑去寻找一番,归回时常见他衣服被剐破,手脚被划出一道道血痕。有时回来晚了,母亲在门前走来走去,频频向远处张望,叨唠着:“你们大哥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来?”大家都揣揣不安,盼他快点回来。看到他的身影了,才放心。有一次,大哥真的出事了,他捂着一边脸回来,吓得我们心嗵嗵狂跳,问他怎么了,他说被枪膛的火药倒喷着了,也许是火药装得不好,也许是枪太旧了。母亲颤抖地拿开他的手,看到一边脸都黑了,幸好眼睛没伤着。大哥相貌堂堂,是个英俊的青年,还没有结婚,如果就这样破相了,将耽误他一辈子。我们都为他难过。母亲曾听人说过用南瓜瓤敷,可以治得好火药伤,急忙把一个大南瓜切开,取出瓜瓤给他敷上。也许上天怜悯,奇迹出现了,数天之后,那些火药铁砂全部脱落,哥哥恢复如初,全家皆大欢喜。但母亲从此不再让哥哥打猎,把猎枪送还了那个亲戚。
那年春节,年夜饭虽然只有简简单单的几样菜,但吃着大哥千辛万苦猎取的这些野禽腊肉,感到特别沁香,特别鲜美,特别可口,年过得特别温馨,特别和乐,我开始懂得什么叫亲情。以后无论年夜饭怎样丰盛,我总忘不了那腊肉的味儿。
今天品尝朋友家乡的腊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席间,自然有人问起陈老师腊肉的制作方法,她满怀深情娓娓而谈。腊肉的制作过程比较复杂,一般分为备料、腌渍、熏制三步。取皮薄肥痩适中的鲜肉,刮去表皮污垢,洗干净,切成三至五厘米宽的长条,用竹扦扎些小孔,以利于进味。将猪肉用花椒、盐、白糖揉搓,放在陶器盆或搪瓷盆内,皮向下,肉向上,最上一层皮向上,用重物压上。两天翻一次,腌约五天取出。用净布抹干水分,用麻绳穿在一端皮上,挂于通风干处,晾到半干,时间大约半个多月。再放人熏柜内,用松柏木屑、干果壳和少许橘皮做熏料,熏约两三天,中途移动一次,使烟均勻分布,腊肉全都呈金黄色时,取挂于通风处,再晾十来天,便大功告成。我们家乡每年冬初季节就开始熏制,为春节做准备。“没有腊肉不像年”,这是我们家乡春节最具代表性的主菜。制作腊肉虽辛苦,人们却忙得不亦乐乎,精心制作、保护。腊肉制成,春节就为期不远了,家家户户盼着亲人团聚,欢欢喜喜庆新春。对于离乡的游子来说,腊肉就是乡思,就是亲情,就是年,馨香无比,回味不尽。说得多好啊,我们深为感动!
的确,故乡的年,总有特别的东西让人萦怀,千回百转纠缠成为无法排解的情结,温暖你一生。
2014年2月
来自重洋的歌声
她领着一家人,又唱起了这首歌,歌声飞越重洋,传回了祖国。海外赤子不忘中国年。
今年大年初一清晨,电话铃声刚响,我就跳起来奔过去一把抓起话筒,因为我知道是谁打来的,早已守候在电话机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