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一早晨起来之后就对她丈夫说头晕得厉害。
琦一的丈夫说,艾非儿死后的一个多礼拜,你几乎处于一种神情恍惚的状态。
琦一说,我已经一个多礼拜没去上班了吧?
琦一的丈夫说,上班不上班倒无关紧要,要紧的是……
琦一的丈夫望一眼琦一欲言又止。
琦一说,要紧什么?
琦一的丈夫说,我觉得你神经不太正常。
琦一略有一怔,望着丈夫,说,不会吧?你别危言耸听,吓我!
琦一的丈夫担心地看着琦一,说,你看看你那副神态,能不让人怀疑你神经出毛病了吗?我看你还是上班去,呆在家里没病也有病了。
琦一呆坐一会儿,说,我也觉得该上班去,电话也打不通,好像编辑部的电话又坏了。
琦一的丈夫走近琦一,说,你不是说头晕吗?再休息两天吧,我去给你们编辑部打电话。
琦一想想,没说什么。
琦一的丈夫刚要出门,又若有所思地回转头来,说,那天晚上,就是艾非儿死的前三天晚上,艾非儿到家里来找你,我说你还没下班回来,她就走了,然后我看见你们在楼底下说话,她找你干什么?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与她的自杀有关吗?
琦一看见一丝疑惑在丈夫脸上一闪而过,沉默了一会儿,说,她问上次与谍云飞的事,报社最后对谍云飞是怎么处理的。
琦一的丈夫仍然半信半疑地不知置否地“哦”一声,说,有些事,没必要去操这么多心,干什么都这么投入,对你有什么好处?
琦一什么也没说,觉得说什么也没意思。丈夫打了电话,说编辑部的电话坏了,打不进去。
琦一说,你该干什么就干去,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琦一的丈夫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好吧,别在家里傻愣着,房子着火了都不知道。
琦一觉得丈夫今天表现十分特别,特别是他耸肩的动作,让她感到陌生,那么矫揉造作,一个男人这么做,真让人不堪入目。
琦一克制地望一眼丈夫,脸色苍白。琦一的丈夫似乎是在对琦一的健康状态和不良心绪十分不放心的情况下,走出门去的。
丈夫走出门去,又踅回身,对琦一说,孩子在托儿所里,你就别担心了,全托对他有好处,礼拜六下午去接,你就放心好了。琦一突然想到了儿子,一丝内疚油然而生,这些日子被死人的事纠缠着,连儿子都忘了。
琦一默然地望着丈夫,说,真是,我差点把他忘了。
丈夫见琦一的模样,宽容地笑笑,说,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好。
丈夫走了,琦一望着关闭的门,心想,丈夫不会再因为什么事返回来吧?
琦一面对着门,静候了一阵,丈夫果真没有再返回来。
琦一这才长嘘一口气,琦一突然感到很轻松,很平静,空间也扩大起来,她想在这个宁静的空间里走来走去,她刚走两步,一种前所未有的头晕,使她感到头重脚轻,很恶心。她赶紧躺在床上,望着似乎在旋转的空间,不知为什么,艾非儿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在琦一感到虚弱和平静的时候趁虚而入,艾非儿似乎就站在琦一的面前,那种香气也随她的出现而徐徐传开,艾非儿的形象似乎触手可得,艾非儿那不近人情的目光直视着琦一,这种形象是琦一初次认识艾非儿的形象。
那次是因为老黄的事发了,乔总编委托琦一和刘力去艾非儿那里作调查。就这么认识了艾非儿,至于后来谋云飞参与了这件事,把事情弄得面目全非,让老黄大吃苦头,这是后话。
艾非儿的皮肤洁白,很像一种过滤的很纯净的油脂,闪着一种宁静的光泽,她那双眼睛既美丽又忧郁。琦一在见到艾非儿的那一刻,就觉得艾非儿那双眼睛不知是因为她内在透出的忧伤而显得美丽迷人,还是因为美丽迷人而让人看到她内藏的忧伤。琦一在见到艾非儿之后,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刘力那次见到了艾非儿之后,悄悄对琦一说,这位女人太美了,美得几乎不近人情。女人可分两种类型,一种女人可以用美丽去形容,另一种女人只可以用漂亮去形容。艾非儿这种女人,是可以用美丽去形容的,她美得很纯净。你说像老黄这样的色鬼,能不栽吗?琦一说,我看问题并非这么简单,老黄这个人我比较了解,虽说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但是他生性阴暗而胆怯,对艾非儿这种美丽的女人,他最多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料,绝对干不出在公共汽车上偷袭女人的勾当来,在事情的真相来揭晓之前,我对老谍产生了空前的怀疑。艾非儿的事仅仅是问题的导火线,炸药包是谍云飞和老黄。
刘力睁大眼睛望着琦一,若有所悟,说,我也觉得事情很怪,偏偏在他们俩提升副总编的时候出这么一档子事。
说到编辑部的老黄发生的那件事,是一件很复杂的人际关系问题,很难一下说清,而这件事又偏牵扯到本来是八杆子够不着的艾非儿身上,就更显得荒唐了。但是这件事千真万确地与艾非儿有关,她的事直接影响到老黄的提升问题。艾非儿仅仅是这场事件的导火线。在此之前,谍云飞和老黄分别是报社里的记者部和编辑部主任,同时都面临竞争和争取编辑部副主编的位置的关键时刻,心里最有底数的算是老黄了,他认为这个副主编的位置非自己莫属,谋云飞的男女关系问题,桃色事件,在报社早已家喻户晓,社领导早已对他的品性头痛不已,每每事发败露之后,社领导都要找他谈话,谋云飞总是对社领导这种“狗咬耗子”的作法,横眉冷对,社领导很恼火,责令乔总编对谍云飞作出处理,而乔总编向来对这类情感问题不大过问,他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只要不影响工作就行了,再说,谍云飞的业务能力在部里是数一数二的,他有许多工作都让谍云飞去处理,而且处理得很周到很妥帖,使乔总编很满意。可是面对老黄和谍云飞提升副主编的事,乔总编也十分心虚,他主观愿望想让谍云飞任副主编,但谍云飞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就是老黄。老黄人虽阴沉一点,工作上经常搞点水分,但他在报社工作的时间比谍云飞长。最主要的要害,还是谋云飞的男女关系问题,弄得全报社沸沸扬扬,这对他这次的竞争和提升很不利。乔总编掂量了一番,心想,顺其自然吧。
谍云飞在管文学版那一阵,常常会遇到一些不明世事的文学女青年到社里来求教或者送稿什么的。谍云飞的毛病偏偏就出在这个时候,他一般都能热心而周到的接待每一位来访的女青年,先谈文学,然后认真地看女青年手持的文稿,然后加以指导,或表扬,或提出修改意见,真诚备至,使女青年感慨万分,往往都会产生像投身于文学那样的痴情投入到谍云飞的怀抱里的急切想法。谍云飞一般是在察言观色之后,不失时机地大侃自己的身世,处境,家庭以及情感的不幸,等等,使女青年大动芳容,觉得如果不为这种不幸的男人献出点什么,简直是大逆不道!于是老谍就把动容的女青年带到自己的住所去,说,去看看吧,你会对我有一种感性认识。往往在没进门之前,他都是以十分冷静的口吻去告诉女青年,他的妻子上白班晚上才能回来,或者是说,他的妻子不在家,出差了,等等,(这些,绝不是编辑部的人杜撰和猜测的,是根据后来那些自觉地上当受骗的文学女青年向报社哭诉自己的不幸遭遇如实道来的。)女青年走进老谍的房子之后,会立刻被一种充满艺术气氛的空间所彻底迷倒,或者彻底倾服,老谍的屋里,摆设雅致、大方,充满了文学艺术的韵味,墙上挂的,柜里摆的,还有玻璃板下压的,都闪烁着老谍的审美情趣和深刻的文化内涵。老谍拉着女青年的手,站在每一处精心设计的古董或者艺术品面前,深情地说起每一件艺术品之外的故事,在女青年看来,这满屋子的艺术品,都有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这个屋子充满了故事,这些新奇而奇特的故事,是女青年闻所未闻的,她们简直迷醉其中,觉得老谍太了不起了,认识老谍太晚了,相见恨晚之情,从女青年的深情的眸子里盈盈而出。女青年饱含热泪,仰首翘望老谍,甚至吐语不清了,因为太感动了,太感动就无法表达一种激情,老谍一般在这个时候,心灵会受到触动,他觉得这些女孩儿太可爱了,同时也觉得自己的魅力简直令自己都无法相信到了这么撼人心魂的地步。老谍在这个时候一定会敏捷而修炼有素地让女青年同他双双人床,女青年在这种既无强迫又无威胁甚至充满温馨和激情的情感的驱使下,晕头转向,随老谍落人漩涡。老谍最喜欢最欣赏女人这样,他会将女青年的情绪由一个高潮推向又一个高潮。事过之后,要不了多久,女青年的大作就会以醒目的位置出现在文学版上,再加上老谍写的编者的话,女青年就成了一颗文学新星冉冉升起。老谍也有失策的时候,女青年怀孕了,怀孕的女青年口口声声称非老谍莫嫁,老谍从来没想到要娶一个文学女青年为妻,他必须对女青年露出真相,说玩玩还可以,别来真格的。往往在这个时候,女青年都是以大惊失色目瞪口呆的扭曲面目与老谍的正人君子嘴脸对峙着,接着就是嚎吻大哭,哭过之后,便痛斥老谍,说,你说过爱我,要对我的感情负责到底!老谍说,你理解错了,我说的负责到底,是指的文学作品。就这样,女青年纷纷来信或来报社声声泪下控诉老谍。老谍也有十分狼狈和尴尬的时候,他老婆知道了,对他的折磨,那远远超过了女青年的控诉以及报社领导对他的批评,他老婆会在一怒之下,将屋里一切经他精心设计的艺术品,砸个四分五裂,而且很长的时间不能恢复原状,老谍最怕这一招了,他有一种玩物癖,把玩这些古玩物,就如同把玩那些女青年一样,往往是煞费心机和痴迷不悟的。
那些女青年的事,都不足以将老谍逼到绝境。俗话说,人走多了夜路,是会遇到鬼的。老谍跟市文化局局长的老婆搞上关系,是在他决心与许多女青年保持距离之后,在一个舞会上,老谍认识了局长夫人,局长夫人比他大三岁,由于在局长身边长久的寂寞感和局长半阳萎状态的夫妻生活,使她寂寞难耐而心灰意冷。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老谍,老谍一搂上这个女人,在那种缠绵悱恻的舞曲中,他敏捷地感到这个女人太孤独太寂寞了,她的渴求和欲望从她的体内直往外喷射,差点将老于情场的谍云飞击倒。因为老谍玩那些女青年是轻车熟路的,这种女人,老谍很少交往过,而且她已经被长期的权势生活惯得很横,这大大使老谍心有余悸。老谍曾经回避过一段日子,但最终因为他爱走“夜路”的习性,终于禁不住局长夫人一次又一次的邀请,他投身于局长夫人的怀抱了。后来老谍认为跟她在一起很好,既安全又省心,再加上局长夫人的痴情热恋,使他无数次地动容,发誓要跟她干到底。局长夫人曾问老谍爱不爱她,老谍不假思索地说,爱!爱就爱到底!局长夫人自然是以泪洗脸来表达心里的感激之情的。就在老谍与局长夫人正干得热火朝天之时,事情败露了,局长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他们做爱的床前,怒目以对这双“狗男女”。(局长是河南人,一口的河南话,当时他真的骂了一句——狗男女!找别的地儿中不中!)局长本是个武夫,部队呆了若干年,后来当了文化局局长,这纯属偶然。老谍当时知道,情况的突然恶化,吃亏的自然是他,面对一个武夫,老谍这么个文化人,老谍自知招架不住,但他采取了一种“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战术,将一个曾握枪挥刀的武夫给蒙了。
就在面对局长的关键时刻,老谍从容地穿好衣裤,坐回沙发上,点着了烟,慢慢抽起来。他从容不迫的样子,把怒火中烧的局长震得目瞪口呆。而老谍决不会像一些初出毛庐的年轻人那样,在那种抓奸的险情中,或逃奔或下跪求饶,或叭叭直扇自己的耳光,说自己有罪,他才不呢,他正眼都不看一眼局长,满脸是“我自巍然不动,待到敌军宵遁”的神情。局长打哆嗦了也好,犯心脏病也好,与他毫无关系,他慢慢悠悠地抽着烟,等刚才作爱时在面孔上弥留的腥红色褪去,再等一旁惊恐万状的局长夫人逃离现场,老谍才站起身来,以十分沉痛而冷静的口吻对发呆的局长说,真是对不起,我并不大想使你为难,我们都是男人,是男人就有太多不能了解女人的通病和弱点。她说她爱我,甚至是强迫我这么跟她干,她说你阳萎使她痛不欲生。其实我跟她在一起我很违心,我并不爱她,你想她比我年龄大,而业已徐娘半老,你今天发现了也好,事情就这么结束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老谍说完这些,像一位神圣的牧师走出局长的住所,没事一样。
我们可以猜测,这位局长在老谍走后的情景。人们常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然而,孰不知,兵遇到秀才也是大大地说不清的。
后来这位局长保持了沉默,反而是他的妻子主动提出离婚,离开了这座让她感到耻辱的城市。可是在这位局长夫人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写了一封信给社领导,详细地谈了老谍与她的交往经过和老谍的人品问题。
社领导老方看了这封信,气坏了,拍桌子吼道,这他妈算什么男人!
后来老谍写了检讨,写得很深刻,检讨中反复强调一个问题,说孔子一向主张“女人与小人难养也”。女人是尤物,是万恶之首,女人使男人堕落,使世界倾覆……并举出多种中外因女人而起的战争。检讨书洋洋万言字斟句酌,使人心悦诚服。社领导看了之后得出一个结论,说老谍是个怪才,搞女人都搞出这么多的深奥哲学来。责令乔总编在全社开会通报批评。
后来这事不知为什么不了了之,既没通报批评,也没作出其他什么处理,烟消云散,老谍跟没事一样。老黄却在这事上不依不饶地找乔总编,说这种事都不处理他,报社的声誉还要不要了。听说老黄还去找了社领导老方,谈了许多关于不处理老谍的坏处,老方说,老乔知道怎么处理,打发了老黄。老黄为此大动肝火,把事捅到了局里省里,让一切不知道这事的人都知道了,并且在社里上上下下地谈这件事,使老谍的坏名声如日中天。后来老乔找老黄谈话,说,现在正处于改革开放时期,全国都在搞经济建设,咱们报社也要紧跟全国形势,把经济搞上去,对于一些个人情感问题,个人小恩小怨,都放弃吧,往前看。
老黄气得直在背地里骂老乔昏君一个,庇护这么一个坏分子。
因此,老谍与老黄的私仇就这么结下了。使老黄和编辑部全体人员万万想不到的是老黄在谍云飞的事情过去不久,他就栽在了艾非儿的事情上。通过艾非儿的事发生的前前后后,人们才掂量出,老谍手中握着老黄的那把刀把,很有力度,足可以致老黄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