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是烟花时节,百花齐放,莺声间关。人们自在笑语,偶尔好奇地望一眼那远山如黛,雾气缭绕的山头,彷彿通往天际。都笑言春归山是仙人所居,却也无人有心寻访。殊不知,那春归山真是仙界与凡间的唯一交界。
就在云雾的上头,有一座由霞彩晶石堆砌而成的琉璃宫殿,宫殿数里外,只生长于仙界的淡紫色延缘草绵延不绝,铺就至天际;宫殿之内,乐音如细水般潺潺流淌,祥乐安和,是为梵音。自第一位天帝诞生起,数千年来,梵乐便不曾绝断,可惜高山流水的仙音却从未自云层泄流而下,否则人们早就发现了仙界的存在。
是日,旭阳才悄悄冒出头儿,梵音便突然转了个调,不复往日的柔雅平和,而是多了一分悠扬欢悦。但见云雾那方,出现了几个飘忽未定的黑色斑点。起初不过是三两个,一眨眼的时间又浮出了数十,甚至数百。那些最早出现的点渍渐渐接近琉璃宫殿,形体愈发清楚,原来那些点儿是脖颈间系着红绳的仙鹤。仙鹤们缓缓在延缘草地上敛翅而落,端的是优雅的姿态,昂首向着宫门徐徐步行,数百只皓鹤鱼贯而行,蔚为奇观。
过没多久,琉璃宫前平坦的云毯宛若被吹气般膨成一团,下一刻,一辆由四只足踏蓝火的赤色天犬拉着的马车窜破云层,轻飘飘地落在宫殿前方。天犬们甩甩耳,一团团附着于犬身上的云雾立马消散。一名身着湖绿云裳的仙女迎上前打开车门,恭谨一福,轻柔却足以使整座宫殿中的仙人听闻地唱诺:「战神殿下与六位准战神到——」
话音一落,便有一位年轻男子率先出马车,面貌俊美冷漠,萦绕在挺拔身影之周的严正之气教人不禁肃然起敬,绣着银龙的玄色披风无风自扬。他回头望了眼车内,数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急忙下车,怯怯地跟在男子身后,亦步亦趋。
忽地,一条红毯自宫门如摊开画轴般延伸过来,直到男子的脚下,男子不以为意地踏步向前,女孩们却被眼前的奇景及光辉流转的琉璃宫闪花了眼,不时地左顾右盼,有几个更是盯着宫门内渐行渐远的仙鹤,双眼圆瞪,偶尔戒慎地看一眼为首的男子,玩心大起又不敢造次。
红毯似乎延伸至琉璃宫的最深处,两旁有栽着莲花的沟渠,鼻端不时传来清雅的香气。
走了良久,正当女孩们一个个都不禁起怀疑红毯彼端是否漫无止境时,书着荒合殿三字的横匾便撞入众女的眼帘。
「有失远迎,鶱无。」龙座上的男子笑道。一席绣金紫袍,一顶朝天金冕,额前碧绿旒玉相击,却比不上他美得不可方物的容貌。
「帝座言重。」大步一跨,向前一揖,鶱无面上肃穆的神情缓和许多:「令诸位久候,鶱无惶恐。」
龙座左右两列神仙立刻起身,拱手齐声道:「战神殿下多礼。」
「小仙拜见帝座。」女孩们不曾见过这等大阵仗,勤练许久的礼仪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当她们视线对上天帝的一瞬间,双膝却不由自主地跪下,彷彿天生该对他行跪礼一般。
「免礼。」天帝——紫式薄唇抿笑,扬手示意她们起身。新月般瞇起的双眸瞥向其中一人时,目光却几不可见地深了几许。
她是……
迟疑与惊讶却只有弹指间,再抬眸时,他的目光已然恢复清明。
紫式笑了笑,扬声说道:「今日,为仙界新任无阶神的诞辰之日。承蒙诸位,仙界数百年来歌舞升平,相信新任无阶神的诞生会为仙界带来新的曙光。」
「帝座仙恩浩荡,该是吾等之福。」众仙伏拜而下,莫不如此道。
紫式颔首:「无阶神诞辰约莫于第六朵清莲绽放之时,届时请诸位移步天池。」
「谨遵帝座圣言。」
(一朵清莲盛开的时间约为凡间的一个时辰)
天池池面,云雾氤氲,要直到六朵清莲尽数绽放、无阶神诞生的那一刻才会散尽。天池畔,有亭翼然伫立,红柱绿瓦,任一丛丛淡紫牡丹簇拥其中。
由于仙阶愈低者需愈早至天池守莲,准战神们在第一朵清莲盛开时便被使者引领至此。战神于仙界中的地位,一人一下,万人之上,但尚未成为战神的女孩们只不过是一介小仙,地位甚至连个掌灯的仙女都不及。
「或许这么说很失礼,但是陛下真的很美。」凉亭内,一个准战神捧着微红的双颊喃喃自语,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情景中回过神来。
「是呀……只是,我们恐怕也只能见这么一次了。」较其他准战神娇小的女孩幽幽地道。话一出口,五个年幼的准战神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独自低头坐在凉亭的角落里、看来郁郁寡欢的女孩。
「喂,日湲,你一定很高兴吧!能侍奉如此美好的天帝陛下。」一名高个儿的女孩走到她面前。她纤细的柳眉飞扬,面容娇气倔强,语气中满是羡慕,以及自己察觉不到的嫉妒。
角落的女孩彷彿此时才注意到其他五个准战神的注视,缓缓抬起头,那双夜色如洗的墨眸直视着她。
名唤日湲的准战神面容清秀,樱色的嘴唇微抿,乌丽的青丝梳成两条辫子,卷成两个包状,其余碎发柔顺地披在身后。看上去与一般女孩并无二致,可镶在脸上的一双眼睛深邃漆黑,直直望入,居然深不见底。
「……没有,嫦妩。」她淡淡地道,语气波澜不兴,彷彿也不是第一次被突如其来地逼问了。
被那双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眸子紧盯着,嫦妩不知怎么地感到一阵气恼。
「别骗人了,我才不信你不高兴!」
「没有。」相较于嫦妩的激动,日湲只是平静地重复这两个字:「我们都是准战神,谁能侍奉陛下还未成定数,不是吗?」语毕,她嫣红的唇瓣习惯性抿起,似乎有些不耐。
「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们都只是替身!」嫦妩抓住她的手,强迫她站起身:「在所有准战神之中,唯有你左肩上的凤印深刻如血!」
历任战神肩骨侧均烙着与生俱来的赤凤纹印,只不过为避免欲加害年幼准战神者因此特征轻而易举地寻到目标,在准战神诞生之初,战神会挑选五位资质尚佳的小仙,同样于她们肩上刻下凤印,并施下仙术消除他们成仙以前的记忆,与真正的准战神作为未来的候选战神一同培养。
只不过,尽管他者无法分辨准战神的虚实,以仙法刻上的凤纹与战神与生俱来的凤纹却略有不同,真战神的凤纹随着年岁增长,会渐渐地转为深红,色如残阳;而其余作为扰乱敌方的小仙们,凤印则无法随着仙龄叠加而改变。久而久之,准战神们便有了形体上的差异,只是这种差距须待到战神交接的前两年才会显现。
然而,日湲却是数千年来的变量。长到十余岁之后,她肩上的凤纹色泽便开始转深,她翻遍古籍,仍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日湲刻意避开诸多与其他准战神同进同出的机会,未料百密一疏,还是被发现了。
日湲闻言愣了愣,目光闪烁,心中直打着鼓,嘴上仍是辩驳道:「并不能因此评断……」
嫦妩见她执意不认,咬了咬牙,心底有股怒意翻涌而上。
「不公平!为何下一任的战神是你?你的能力明明就不及我,甚至比不上其他人!」
她和她们俱是准战神,何以将来日湲能成为众仙仰止的战神,而她们就该是比仙婢还不如的小仙?自出生以来,她日夜苦修,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登上战神之位,得以辅佐天帝陛下。只是,即便日湲的能力不及她们,她还是能隐约感受到她身上那股与她们截然不同的灵力——那是股强大而慑人的力量,以往只能从战神鶱无身上感受到的力量。
嫦妩握着日湲的手逐渐收紧,泛得死白,甚至发出喀啦喀啦类似手骨欲碎的声响。
左手传来阵阵疼痛,纵然是神色常维持淡然的日湲也不禁蹙眉。
「嫦妩——」其他准战神们担忧地拉了拉嫦妩,不时留意是否有其他仙君前来。
纵使嫦妩说出了她们的心底话,她们也不想招惹麻烦——更何况在这样的场合中,千千百百双眼都可能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嫦妩不理会同伴们的示意,一迳地扯着日湲向天池走去。日湲被拖得不时踉跄,欲抽回手,却挣脱不开嫦妩的掌。她咬了咬下唇,似是没料到嫦妩的力道竟大得出奇。
「你是不是很得意?现在的天帝陛下,甚至是未来的陛下,都是属于你的!」嫦妩偏过头笑问。
那样美好的陛下,凭什么只有她能侍奉?凭什么?
讶然地瞧了嫦妩一眼,不期然撞见她面上的狰狞,日湲仍不明白她的愤怒由何而来:「放开我。」
虽然嫦妩说是为了战神的地位,但又扯上天帝……为何她总觉得,事情不是如她所想,单单为了战神权位那么简单呢?
「嫦妩,放了她吧!」女孩们劝道,见嫦妩仍不肯松手,互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慌乱。
不同于与准战神们刻意保持距离的日湲,其余五个准战神感情甚笃。很久以前,她们便已知晓嫦妩对于天帝无来由的景慕崇拜,却不知道这份崇慕之情能使她失去理智至此。
注视着天池上隐约可见的六朵清莲,两朵业已悄然盛开,其中一朵正含苞待放,她们明白必须在其他仙人前来之前解决这场纷争,却惧于嫦妩出类拔萃的能力不敢妄近,只能以言语劝阻。
依然挣不开紧攫着自己的手,日湲微微蹙眉,心下暗忖究竟嫦妩想做什么。
这里毕竟是天帝居住的琉璃宫,嫦妩再怎么恼怒也该不会太过声张才是。
日湲冷静地想。但她毕竟小觑了她的嫉妒心理,即便她们一出生便具有不同于人类孩童的聪颖,嫉妒仍能教一个成人癫狂,何况她们不过是仙界中的幼子,无法做到全然无欲无求。
嫦妩呼吸渐粗,胸口不断起伏,长期累积的怨怼竟一发不可收拾。她心里隐隐察觉不妥,那份怒气却不受控制地涌动,直冲头顶。蛰伏已久的不平衡自心里倾泄而出,大有倾盆之势。甚至,从意识深渊涌上一股奇特的情绪教唆着、怂恿着她进行某件事……
瞪视着天池中被云雾缭抱着的清莲,她脑中有个想法悄然形成:「若果未来的战神闯了大祸,仙界是否还能容忍?」
彷彿寻到宣泄的出口,嫦妩的嘴角微微上扬,紧张与期待促使紧抓着日湲的手颤抖、发汗。
「嫦妩,快放开我,师父会不高兴的。」见池上第三朵清莲将欲开放,另一批仙人即将到来,日湲忍不住抬出现任战神来吓阻她。作为下任战神的传承者,鶱无教育她们严厉苛刻,一丝不苟,因此她们平日最惧的便是鶱无,就连自负高傲的嫦妩也不例外。
只是日湲万万没料到,如若先前对她的不满不过是令嫦妩心生报复之念,那么这句话恰巧将嫦妩推入非做不可的境地。
「哼,就只会倚靠师父吗?」嫦妩不怒反笑:「可惜,这次他恐怕也救不了你。」
日湲怔然看着嫦妩陡然恨意横生的脸,尚来不及会意她的话,便感到自己身体霎时一轻,随后被一道霸道的气流投向天池。
「日湲!」嫦妩的动作太快,女孩们无不花容失色,只来得及喊了声。
——腾空术?
日湲反应过来,不料手才恰恰捏成仙诀,后背便撞上池面,哗啦一声,剎时水花四溅。
身体沉入池中,日湲脑子里一片混沌,水不断地钻入耳中、鼻中。她下意识屏住呼息,慌忙四顾,周围却是一片漆黑。
怎么办?
她尝试划动手脚,倚靠自己的力量游回池面,没想到无论她如何挣扎,想着能用上的仙法,在无法施展仙术的天池中却均是徒劳,她仍然在原地,甚至更向下沉了些许。她伸直了腿,却迟迟踩不到天池底部。心跳被恐惧的丝线紧紧束缚、缠紧,刺骨的寒冷无孔不入地攫取她的温度,就连意识也慢慢模糊。
周围漆黑阒静,一丝光明也无,静得天地间只余自己恍若陷入泥淖的心跳。
这幅景象,令她不由得回想起甫出生时的情景。
——初次睁开眼,她见到的不是仙界的鸟语花香、灿烂繁华,而是比诞生之前她沉睡的世界更为寂静的——她的「原梦」。浓墨般的阴云压迫着陆地,她浑身赤裸地跪坐在广漠无边的草原上,任凭狂风无声呼啸,身旁枯黄的草叶摩娑起舞……
都是同样的安静、同样的寂寥……
她眼帘微垂。
如果就这样消失,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这个想法如一滴墨水落入池面,涟漪,然后扩散。她干脆放弃无谓的挣扎,任自己往更深处沉沦……
听着心跳由沉重渐渐转为轻轻的、如落雪似的微音,她感到无比的安宁。渐近的交谈声与跫音离她好远好远——
「……日……湲?」一道迟疑的声音响起,恍若初次学语的幼儿。
悠远又接近。
日湲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片刻后自己的名字又重复在耳畔响起,这次的嗓音充满确笃,渗透着无法动摇的坚定。
是谁?
双眼忍不住睁开一条缝隙,池底仍是阒黑不见五指。有些失望地闭了闭眼,正当她笃定这不过是临死前的幻觉时,一双与她的手相差无几的掌摸索到她的指尖,旋即绕上她的手,牢牢握住。
下一瞬,光明大放。
「日湲!」耳边传来鶱无的叫喊,以及数声惊呼;尽管如此,她的视线却无法由眼前之人移开——那是个约莫十五岁的少年,眉目温雅,嘴角含笑,如似山巅逢春的雪莲,一双深蓝色的眼眸似天池般深邃,彷彿包容了天地间最美好的景致,自己的身影也清楚地映在那双眸子里。他瘦削的身子后青丝飞扬,丝毫不见湿润,不若她一身湿淋淋的狼狈。
宛如没注意到周围的骚动,他一双清眸唯注视着她,恍若已等待了千万年。
就在天池周围骚动不已时,天帝趋步而至。他神态悠然,唯有一双紫眸因眼前的情景而转深,是介于紫色与墨色之间的混沌。
短暂凝视后,紫式对着惊慌失措的众仙悠悠启口:「——无阶仙,辰诞。」
随着沉稳的声音如潮水般响遍琉璃宫,直至整个仙界,众仙无不惊惶下跪,高呼祝祷之词,毋能到达琉璃宫殿的散仙,遥遥朝天池的方向拜跪。
无阶仙,将成为下任仙界的天帝,从无例外。
——而理应全数绽放的六朵清莲,尚有三朵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