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微凉。寒意沿着窗棂慢慢渗进整间厢房。
日湲拉紧被子,翻了翻身,辗转反覆却迟迟未成眠,无论她换了几种姿势均毫无睡意。
认命地睁眼,她望着床上头的承尘顶盖,早些时候天帝的那段话仍在脑中盘旋着,挥之不散。
「原被綑仙索桎梏于千年寒冰之上的嫦妩,数日前突然消失无踪……想来其中必有什么差池,十日前仙魔大荒骚动,孤已让鶱无赶回大荒坐镇。唯有将你留在琉璃宫内,才能确保未来战神的安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你离孤愈近,妖魔对你的威胁也就愈小。」
「往后你的学习便与回风、云意一起,由孤亲自教授。」
比起天帝不归罪于她,她更讶异于嫦妩毫无征兆的消失。
嫦妩能力虽高,在准战神之中当属顶尖,又怎高得过禁地之外天兵天将的严密把关?
纵然用来拘禁罪仙嫦妩的仙界禁地不为外人所知,但日湲曾听鶱无提过,那个地方进难、出更难,若无天帝允诺,就算仙力再高,也只会被困在重重迷阵之中。依嫦妩的仙力,不在阵中迷失便已是万幸;纵使她侥幸逃出禁地,又是如何出的琉璃宫?
尽管嫦妩失踪是在鶱无去了大荒之后,但琉璃宫中有历任天帝亲自设下的层层结界,代代传承,岂是一般小仙能破得了?更何况先前曾闻仙婢之语,嫦妩于审问时便受了很重的伤,曾拘禁过第三任战神的捆仙索何其坚韧,她拖着累伤之身,又是如何突破层层箝制?
这事太过蹊跷,也无怪乎日湲会反覆思索辗转未眠。
瞪着房中对着自己张牙舞爪的一团黑暗,思及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周遭不寻常的事件,似乎有什么正悄悄逼近,而她却丝毫没办法杜渐防萌。一股对未来的无力感顿时垄罩下来,压得她透不过气。
轻叹一声,她翻过身,面着床的里侧准备放下心事入梦时,忽而耳畔传来一声短促低鸣,哀哀成殇。
她原本垂下的眼帘倏然开升,摸索着惊坐而起。
什么声音?
蹙眉思忖了好半晌,想了很多可能,却得不出个所以然。
她思虑良久,决定披上外衣,汲上鞋,出外看看。
日湲暂时的居所仍是天后挽碧所属的碧水宫偏殿,她缓缓步出房间,廊道两旁柱上的莲灯正燃着一圈圈蛋黄色的火,通廊明亮,却不扎眼。远远回头一瞧,整座巍然富丽的碧水宫被垄罩在一团温和的光晕里,悄然伫立,恍若一个化不开的宁甜梦境。
啼声时大时小,如丧考妣,声音凄绝教人不忍听闻,一声声俱刺着日湲的心头。她四顾一番,周遭空无一人,只有寥寥数个黄裙仙婢打着莲灯,在远处的碧水宫主殿巡视,却无一人为啼声所动。
莫非只有她听得见?
疑惑地蹙眉,望向不确定的彼方,在未知与好奇之间摆荡。
终究,又一声鸣啼促使好奇心压倒了警戒,她果断跨过廊道两边的不足成人臂长的流水渠,踏上回廊旁的草地。
夜露沾湿裙褥,她小心翼翼地撩起裙襬,凭着直觉走入自己从未到过的一方土地。如此走了良久,脚下突然感到地面不太平整,垂首一瞧,原来已走到了她从未看过的碎石小径上。
说是碎石也不全然对,日湲所见的羊肠小道乃是一颗颗色彩斑斓的琉璃珠铺就,一直蜿蜒到斜坡上的绿瓦亭去,亭子很大,约莫十个成人合抱的大小。
随着她一步步靠近凉亭,啼鸣也益发响亮。
她先是停在亭外十尺外,朝亭内望去。
此时玉盘正无声悄转,碧瓦上洒了一层金粉,缥缈朦胧如似幻梦。只见男子斜倚在危栏边,垂首摸着怀中的火红雏鸟,垂下的长发似雪霜白,在整片肩头和碧蓝衣衫上迤逦成诗,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中的思绪,明明不见男子表情,日湲却觉得这一幕恍若山巅上的孤笛,一声一声婉转凄清。
「你……」是谁?日湲不由得趋前一步,话还未问出口,男子似乎是听见响动,抬起头来。她惊诧一瞧,他哪还有刚刚年轻男子的样态,白眉雪鬓,脸面阡陌纵横,分明是个华发老人。
恍若方才她看到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老仙人怀中的雏鸟惊觉地回头,乌黑的眼珠迷迷蒙蒙,视线却停在了日湲脸上,动也不动,喙嘴里发出的哀鸣却渐渐停止了。
老人看了看怀里的雏鸟,再抬眼看看僵于原地的日湲,慈祥爬上了眉梢:「小女娃儿,怎么不睡跑到这儿来了?」
日湲顿时回神:「我听到牠在哭,所以……」
她盯着那只雏鸟,见牠眼神无辜至极,一时间她竟无法分辨方才那声声悲鸣是否为牠所发出,抑或这一切其实均是她的幻觉。
「你听得到?」老仙人面色讶然,一丝异芒闪过乌黑睿智的眸子。
「嗯。」日湲见老仙人神色有异,犹豫半刻还是承认了。
只是老仙人获得她的肯定答覆后,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抚摸着雏鸟的干皱手指巍颠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几乎爬上了眼帘,在听到怀中雏鸟细啼一声后又颓然放下,眸光转为镇定。
火红雏鸟拱了拱小巧的羽翅,朝老仙人轻声啼叫,宛若欲诉说什么,又回头瞅着日湲,一动不动,黑溜溜的眼珠子却犹如死灰复燃,顿时光亮起来。
不待她答诺,老仙人又低头摸了摸雏鸟:「这孩子素来不喜欢战神,牠肯接近你,我可真是意外。」
日湲听他直接道出她的身分,微敛眼睫疑窦顿生,余光一扫,忽然注意到雏鸟额间有一点鲜红,与火红的羽色截然不同,沈暗荼蘼,反而比较象是——血的颜色。
意识到这点,她扶住额头,闭眸暗忍从心底翻涌上来的恐惧,勉力平稳心神。
火羽乌眸,额间一点丹红……是了,这是天帝的灵宠凤凰——丹诛的象征。
丹诛,乃第一代天帝开创仙界时便携于身畔的灵兽。自第一代天帝后,丹诛随着每一届天帝的轮替而消亡,在第二任天帝即位后,浴火涅槃,脱骨重生,辗转生灭,至今已然经过数万年的时间。
只是按理而言,凤凰会随着岁月增长而成长,距现任天帝紫式即位已有数百年,为何丹诛仍为雏幼?
看着雏鸟,日湲不禁皱眉,心中疑惑渐深。
「小仙听闻丹诛唯近天帝身侧,不曾听过有他者可亲凤凰丹诛。」这句话一是试探,二则好奇。
试探老仙人的真实身分,好奇他何以成为特例。
本来的用意是想探他身分,没想到老人闻言哈哈一笑,毫不保留地道:「我是仙界尊者允息,连紫式都得敬我三分,喊我一声仙尊。你说没人可接近丹诛,我和这只小东西也算老交情了,牠怎不亲近我?」
他竟然是仙尊允息!她将所有仙人在脑中计算了一番就是没想过他会是仙尊。
日湲墨眸深处泛起一圈涟漪,唇齿微张,吃惊不小。
仙尊允息,自第一任天帝开创仙界始存在,其仙阶虽高,却从不过问仙界事,甚少在众仙面前出现。即便仙界多次欲为他设宴,他也笑而不应,只纵情于天地之间,时而云游仙、人二界,超然独立。
「小仙拜见仙尊,方才对仙尊多有失礼之处,望仙尊海涵。」日湲盈盈拜落,低首敛眸时却感到双腕一紧。
困惑地望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仙人,老仙人却道:「别拜,你们后辈就是爱这套,想我仙界创立之初未有这些礼数,近来倒是愈来愈麻烦了。」
丹诛仰首细啼,恍若附和着老仙尊的话。
既然他说不必,日湲亦不多此一举。她盯着老人怀中的雏鸟,小东西漆黑湿润的眼也正望着她,她心中一动,不禁脱口问道:「为什么牠至今仍未长大呢?天帝即位,应该有数百年之久了吧。」
老人呵呵一笑,摸摸雏凤的头,讳莫若深:「它记仇,自然不愿承认天帝是它的主人。」
记仇?这话看似是解答,却更令人百思不解了。凤凰丹诛与现任天帝紫式能有什么嫌隙?
不过,日湲总算隐约了解为何天帝殿中养了一只朱鸾。
凤之类有五,其色赤文章凤也,青者鸾也,黄者鵷雏也,白者鸿鹄也,紫者鸑鷟也。天帝那只鸾鸟虽非青色,羽毛的色泽却远不及眼前凤凰鲜艳似火,而是略带暗沉,想必是为了避免事端,兀自染上的吧。据师父鶱无所教,见过丹诛者少之又少,只在一些特别的场合天帝才会带出凤凰。那么,想以相似的朱鸾李代桃僵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倘若教其他仙人知道天帝的象征凤凰丹诛至今仍未成长这等不祥之兆,仙界必将大乱吧。
不知是否不满日湲沉思许久,丹诛啼了一声,竟扑腾着小翅膀欲飞到她身上去。无奈过于幼小,凭着一股硬气跳向半空后,翅膀勉力搧了几下,还是无可奈何地往下掉。
「啊!」腮边一缕细发让微弱的风掀了起来,日湲这才回神。见丹诛有朝地面坠去之势,惊呼一声,飞快瞥了允息一眼,见他却含笑而不为所动,这才赶紧伸手接住了小凤凰。
雏凤朝日湲胸口拱了拱,眼眸略瞇,咕噜了几声,似乎很满意现在的状态。日湲低下头,轻柔地抚摩丹诛的背,深黝的眸子转眼间柔和下来,经常紧抿的唇偷偷溢出一丝笑意。
允息凝视这一幕宁馨,蓦地笑道:「日后你常来看牠吧!否则小家伙怪寂寞的。」
「寂寞?」日湲一愣,低头看了看眼神无辜至极的小凤凰。
灵兽也会感到寂寞吗?
恍若猜到她心中所想,允息望着天际,仰首沉吟,语若叹息:「凡有灵性之物,自然会寂寞。都说神仙无情无欲,那不过,是比凡人妖魔淡漠罢了。纵然是妖是魔,依旧会寂寞的。」
「是吗……」她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好像不是第一次。
究竟是谁也曾对她说过呢?
她蹙着眉翻遍所有记忆,却毫无线索。
就在日湲苦苦思索之时,他悠远的目光已然收回,噙笑而道:「好了,小女娃儿也该散够步回去啦。不然挽碧那儿可不好交代。」
老仙人话音一落,日湲猛然回头,就见那远方的碧水宫隐隐有灯火移动。她恍然大悟,不顾小凤凰的抗议,将牠交还给允息,急忙拾级而下。
允息看着她消失在曲折的石径深处,大掌安抚着小凤凰的颓靡情绪,不自觉看向天幕那颗灿亮的星。
「听见了吗?丹诛寂寞了,你何时能回来?你们何时才回来?」
嗓音低不可闻,清风一过,便如烟尘般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