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星凌对于父亲便没有丝毫记忆。
爷爷说,父亲是靠采药为生的,在自己出生之前,死于山崖上的一场意外。
除此以外,关于父亲,就再无其他消息了。
是爷爷带着自己从小到大,识字、读书、学医、去镇子集市上购置物品。
爷爷的医术极其高神,在镇子中仅有的两家医馆里独占鳌头。四周的百姓的一些小病小痛,绝大部分都来爷爷这里就诊。
但论及一些大的病症,爷爷却从来不看。
星凌以前也很好奇,从他所了解的爷爷的医术水平来看,爷爷是完全可以治疗的许多大的病症的,但是爷爷却再三拒绝。
这也使得,爷爷虽然口碑好,但举凡有些大的病症,百姓们还是去附近县城中问诊。
故此,爷爷虽然口碑不错,但却并没有传的多远。
现在想来,大概是爷爷不想名声传太远,故而吸引妖物的注意力,所以才如此低调吧。
也正是因为爷爷只看一些小的病症,使得收入并不算高,生活上并不是太宽裕,所以需要母亲外出打工,补贴家用。
也是从自己记事起,母亲就常年不在家里,辗转四周打工为生。
在星凌的零碎记忆中,母亲去昭源城做过纺织工,做了不到三年,辞职后在家中呆了一个夏天,而后在青阳镇中开了家小饭馆,但做了没几个月,因为经营不善还是关掉了。
那大概都是四年以前的事情了。
四年前,也就是自己十一岁这年,母亲去了较远的福陵城中打工。
大概每隔两三个月的时间,母亲会回来一次,会从福陵城中带些好吃的糖果和稀奇的玩物,呆上两天左右再回去。
每次回来,母亲看到自己时,脸上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笑意,会把她的左脸贴在自己右脸上。
这一瞬间的温热,星凌总是记得特别清楚。
母亲说,她在福陵城中最大的酒馆做女掌柜,工钱很多,所以只要星凌喜欢的东西,都可以买来送给星凌。
星凌并不清楚母亲到底在哪个酒馆,只是牢记着‘福陵城中最大的酒馆’这句话,朝着前方快速行走着。
幽暗的树林中,急促的脚步声如同雨点般穿向四周。
黑压压的人群,沿着这条不算宽敞的树林小路快速行进。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红色大袍,背后刻着‘知府’二字的中年人。
知府的眉宇间原本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神采,此刻却完全被着急和慌张掩盖,涔涔汗水沿着额头下来,紧蹙着眉头,像是如临大敌。
这知府步行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身后这些经过精良训练的士兵,甚至都小跑起来,才能勉强追得上。
突然,知府停了下来。
后面士兵显然没预料到这一幕发生,依照惯性继续向前,靠前的士兵撞在了知府的身上,后面的直接跌倒了。
奇怪的是,若干个士兵的体重加起来,怎么也有近千斤重了,可是撞在知府身上,却宛若无物。
“知府,这……”
为首的士兵钟厉站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满是疑惑。
知府转过头,看着一旁的树木群,右颊肌肉抽搐,道:“在这。”
众人听闻,转头看去,在这过道旁边,恰好是一条极深的沟壑。
几个士兵跑近,纵身跃了进去。
没过一会,只见这几个士兵合力抬上一具尸体。
尸体看起来干枯腐朽,似是死了许久。
袁魁靠近仔细看去,眼神中的恨意更浓。这就是白日时在广场上受到自己一掌攻击的老医生张臻,另一个身份是画魂师。
钟厉看到,知府大人身体微微抽搐着,紧握的双手,指甲嵌进了皮肤里
“你们三个,把这个老家伙带回知府府,剩余下的跟我继续追!他应该还有个十几岁的孩子还活着!”
袁魁声如洪钟。
连续两天的跋涉,星凌站在了福陵城大门下。
这几天吃的苦,几乎比过去十几年所吃的苦加起来还要多。
因为身无分文,自己晚上只能睡在街边路道,而睡在自己旁边的,则是一些穿着破烂衣服的乞丐。
乞丐对于自己显然也感到吃惊,可能他们还没见过这么年轻的‘乞丐’吧。
三天来,几乎自己每闭上眼睛,爷爷的面孔就浮现在脑海中。
辗转反侧到深夜才睡着,好不容易陷入睡眠,没多久就会再醒过来。
此刻,星凌看着前方大门处的车水马龙,还有大门两旁守着的士兵,犹豫起来。
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脏兮兮的泥土布满全身,蓬乱的头发有小虫子爬下来。
若是之前在青阳镇,自己看到这般模样的孩子,一定会忍不住施舍几分钱财,或者给些食物吧。
只是,万万没想到,只是几天的变故,自己就沦落到这番田地。
在大门前的草丛中犹豫片刻,决心下来向前走去。
恰好,此刻城门下人群密集,守城的士兵看到一些带着包袱才会盘查,而一些赤手空空的,则直接放行了。
星凌刻意挤在人群中间,埋着头一步步走着。
走到城门正下方,距离城内仅有几步之遥时,星凌心中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欣喜……。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慌乱的星凌转头看去,只见右边这个守卫,一脸严肃与狰狞地看着自己,吼道:“小兔崽子,鬼鬼祟祟的干嘛!”
“啊……这……”
星凌大惊失色,口吃起来。
守卫见他这番模样,握着星凌衣领的右手向前一推,像是推开了一条狗似的。
“臭要饭的,滚。”
听到这嫌弃的声音,星凌跌倒的身子爬起来,踉跄地跑向一旁。
此刻自己的身体已经是虚弱至极,走起路来有气无力,几乎下一秒就要趴下来再也起不来了。
星凌忽然看到,在入城大路不远处的一侧,有片草垛堆积,急忙走了过去。
中午耀眼的阳光照射下来,虚弱的星凌躺在草垛上,头痛欲裂,却毫无睡意。
“叔叔,请问这福陵城中最大的酒馆,是哪家啊?”一旁恰好有人经过,星凌赶紧抓住对方的衣角问道。
路人看了星凌一眼,甩开身子走了。
星凌低头看看自己,褴褛的衣衫和遍体的伤口,的确像极了乞丐。
星凌竭尽全力地站起身子,继续挨个每个路人询问起来。
在此刻自己的心中,找到母亲是唯一的目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知府,要不要通知其他城池的知府,联手逮捕这个‘张星凌’?”
一名身穿黑色盔甲的护卫站在台阶下,双手抱拳对袁魁说道。
袁魁背对着士兵,面朝墙壁,沉默着。
昨天,为了追捕张臻的孙子,也就是张星凌那小子,足足劳累了一天,但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袁魁一行人,追击到了昭源城的边缘,再往外就不属于昭源城内了。
路上压根没找到张星凌留下的足迹,他应该不是按照正常小路离开的,至今还难以确认具体方向。
但是,以发现张臻尸体的地方为出发点的话,只有四个城池是在附近、可能作为逃跑目的地的。
四个城池分别是:归阳,宝源,车天。福陵。
此刻,袁魁站在黑暗中尸体的一旁,沉默着。
“钟厉……”
钟厉抬头看向知府。
“你们这十六个护卫,应该都在青阳镇广场上见过这个孩子吧?至少有些印象吧?”
“是,知府。”
“你们自行分为四个队伍,分别驻扎在这四个城池中,暗自寻找,切不可暴露身份。”
这回答显然让下面领队的钟厉,有些惊讶无解:“可是,这……”。
按照当下大唐的刑法,若犯人有可能逃亡到别的地方,只需要一张文书,把罪情和缘由写清楚,然后申请跨城追捕,一般对方城池的知府都会通过。
可是这一次,明明是为了追捕下毒害了两千人的犯人,完全可以要求各个城池的知府协作追捕,为何要隐姓埋名,暗自搜索?
“别问这么多!”袁魁似乎意识到了钟厉的犹豫,也不给对方疑问的机会,吼道:
“从即刻起,我任命你为昭源城兵部总管,只需听命与我,其他人任你差遣。若此事完成,则提拔你为副知府,将来接替我的位置。”
钟厉一听,刚才疑问立刻消失脑后,心潮澎湃。
钟厉深知,自己是穷苦出身,依靠一身蛮力进入昭源城兵力部,如今有这么一个提拔和机会,当然是万分欣喜。
“是!”钟厉朗声回应,立刻转身对身后守卫吼道:
“尔等听我命令,方才知府所言,决不可透漏半分,否则格杀勿论!”
“是!”
身后这些守卫,似乎有些意识迟钝。方才还是平起平坐的守卫,忽然间就变为‘总管’了。
“我们现在就去乔装打扮,分批赶往四个城池,化身平头百姓暗自寻找……”钟厉的语气高昂严厉,俨然是一位浩然凛气的长官。
密室中的十六个护卫,按部就班全部退下。
袁魁站在台阶上,听到最后一名护卫退去时,关闭石门的声音,才缓缓转过头。
幽暗的灯火,一如既往地把密室衬托得更加隐蔽黑暗。
他注视着旁边张臻的身体。他被放在墙壁旁的石桌上,枯槁的面容毫无生色,宛如木柴。
“这么多年啊,我找寻你们这些甘罗后人,找得好苦啊。没想到你甘愿自杀,也要保密,我算是领略到你们画魂师一族的作风了……”
“但还好,你还有个孩子。”
“师父,那张星凌并非张臻的孩子……”
忽然,一声妖艳震颤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音色里满是魅惑,久久回荡在密室中。
仅从声音判断,就绝对是一个色倾天下的美人儿了。
袁魁转过头,看着突然出现的妖艳女子,嘴角微微上扬。
这并不是外人,而是自己多年前唯一收的徒弟,魑魅。
“魑魅,此话怎讲?”袁魁语气沉稳而惊讶。
“据我了解,这张星凌是张臻的孙子。而张臻的儿子,也就是张星凌的父亲,在多年前已不见踪影,生死不知。”
“哦?”
“但是,张星凌的母亲赵燕,却仍存活在这个世上……”魑魅诡异妖艳地笑着,好像已经看破了迷局。
“如此说来,张星凌可能去找他母亲去了?他母亲又在哪里?”袁魁走下台阶,细声询问。
“我从青阳镇邻居那里打听,只知道是在福陵城中,具体做什么,却并不清楚……”
“好,哈哈……这就够了。”
袁魁忽然又恢复了之前欣喜若狂的神态。
“方才,我安排十六个护卫,分成四队在四个城池中私下寻找。之所以不敢通知各个知府,大张旗鼓地寻找,就是怕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等被‘禁制’压制着却不敢施展法术,到时候只能任由画魂师为所欲为了。”
袁魁转过头看着张臻的尸体,浓浓的笑意如同江水般,从眼睛里释放出来:
“只要我们暗自行动,不到最后逼不得已时,绝不动用法术。但只要动用法术之前,先把钟厉等十几个士兵先行杀掉,自然也就牵扯不出‘禁制’了。”
袁魁笑起来,仿佛一切都已经按照自己想象中进行了。
但在刚才整个讲话里,魑魅则一直跪在地上,双手抱拳,始终沉默。
袁魁看向魑魅,蹙眉思索着什么,语气骤变得低调安稳:
“魑魅,从我遇到你那天,教导你学习夺魂术,使你成为夺魂师,到今天也一百年了吧?”
“嗯,徒儿记得很清楚。”
“嗯,百年了,我们盼得不就是此刻,能找寻到画魂师一族,毁掉‘禁制令牌’,进而毁掉女娲的禁制,使得我们坐拥天下吗?”
“如今胜利在望,徒儿也是欢喜异常啊,咯咯……”魑魅的笑声宛若琴弦。
“以前徒儿有些任性,不听师父命令,自学成夺魂术后在天下间四处游荡,也深深察觉到‘禁制’的厉害。”
“如今在这个关键节点,我得知师父查询画魂师有了下落,又匆忙回来。还请师父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在捉拿张星凌的事情上,不劳师父动身,交给弟子就好。”
袁魁十分欣慰地点着头,拍了拍魑魅肩头。
“好,好,好啊,哈哈。有此觉悟,为师当然高兴。”
“不过,有一点嘱咐给徒儿:千年前,甘罗吞下过长生之药,成为不死之身,虽然如今寻觅不到他的踪影,世间也只是关于他后代子孙的传说,但对于他依旧不可小藐,毕竟他是被女娲选中的人物,也不会完全放心把令牌交给后代保管,自己不再理会的……”
“甘罗已经死了。”
“什么!”袁魁大惊。
“徒儿刚从阴曹地府转了一圈。师父传授我的夺魂术果然厉害,地府竟无人能奈我何,另外我从生死薄中看到,多年前甘罗已自杀。”
“为何自杀?他不是服下了长生药吗?”
“‘禁制’从施展到现在,已有千年,力量已有减弱。甘罗为了加强禁制力量,以自己性命为代价加强了禁制力量,所以尽管服下长生药,也抵挡不住自杀身亡。”
“哈哈……哈哈……,这么说来,令牌应当在他的后代手中保管了,原来如此。”
袁魁笑得连身体都颤抖起来,声音似乎已经刺破了厚厚的墙壁,传达到昭源城的大街小巷上。
“好……好!魑魅你快去捉拿张星凌。事成之后,天下归我所有,必会施舍你一方土地,也让你逍遥自在。”
袁魁继续笑着,宛如天下已经是自己的了。
魑魅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眼神看去有些像螳螂捕蝉时在后的黄雀。
“是,袁天罡大人。”
魑魅双手抱拳,身子如烟火绽放般,‘砰’的一声,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