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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干戈起·瀛室血幕

【我所愿,是这世上再无哪一国人之分。我所愿,是我的名字只是飞雨,你的名字只是子昭。我所愿,是这世上只有我和你。】

苍天之下,瀛国海岛如天潮洋上一颗明珠。日光生辉,月光描韵,衬得明珠轻盈不已,好似即将漂浮在这潮流涌动中随波而去。

天与海相去千里,岛与陆如隔万年。

每日每夜,自瀛国港口出使、出访、出商的船舰千百成群,往来如梭。俯瞰这一百舸争流的胜景,是历代瀛王都喜欢做的事。

“咳、咳——”瀛国世子着一身白衣,玉立于碧沙之上,那堪与月华争韶的俊美容貌渗着苍白的病色。他咳嗽了几声,却因为看到了什么,将那尖刻的声响伴着风声咽回苦涩的喉头。

身后立着荷刀瀛卫,语调不着任何感情,“世子,该回去了。”

他回望一眼那繁盛已极的海上商运,唇齿勾出一丝冷笑,身形孤独寥落。

身后看守亦步亦趋的跟着,如同押送囚犯。

在这商船交错中,一只纤小孤瘦的舟儿,悄悄慢慢的燃起了入晚的油灯,莹色暖光如沐如诉。

船夫老人低头瞧着那抱膝而坐、神情凄楚的女孩,花白胡须轻轻吹起,露出了不解的神色来。

飞雨垂着头,熟识又陌生的错觉萦绕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候。那如黛的吉峰,曾沐尽千山暮雪。紧成一簇的、若珠宝盒子的瀛宫王廷,跳脱这灰蒙苍穹,仿若抱拥取暖的人与人。

还有他。

雾气渐散,赤朱衣袍忽火般燃进飞雨眼眸,对面之人长身高立,持秋叶刀的大手孔武有力,粗犷面容透着战者气息,还有些放荡的玩世不恭。

飞雨略抬头,愣怔,居然是靡室。她提裙跨下小舟,悠然立在他面前,洒落身上水滴。

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他究竟怎么了?”

靡室嘲讽的瞧瞧她,知她问的是谁,语气轻松的仿佛谈论天气,“没死。”见飞雨迫不及待的朝王廷走去,他秋叶刀快如闪电,刀刃抵在她下巴肌肤上。

飞雨斜眼睨他,以眺圣剑的凝紫弧光赫然绽放,刀剑相撞,划起身边飞沙走石,如山障目。秋叶刀朝她面门削来,精准而狠绝,它的主人每一招都实在不虚,招式简单却功力深厚。而飞雨的凭云以眺剑法胜在飘然灵动,虚实相生。

只见她浅碧身影左右翩飞,不费吹灰之力便突破了靡室的阻挡。

数百会合之后,紫锋架在了靡室喉关之畔,飞雨已占了上风。她笑笑,收了手,点到为止而已。“靡室将军,我只想瞧瞧世子病情,稍作诊治,或可解他痛苦,多谢将军通融。”

靡室明明是子昭启用的武官,难道现在也入了瀛王党?

大汉将秋叶刀退回腰间,锵的一声,“越试越觉得,兵工堂果然名不虚传。至于世子,的确是还没死,不过恐怕马上就要死了。”他哼哼笑了两声,“一个是要死,两个也还是要死,这是个什么死国。”

飞雨听着耳边脆弱的命之钟逐渐微弱,不再耽搁,提脚向着瀛宫方向走去。

靡室自然跟上。

“世子是与你这汉女同心同命。”他铁靴踏着松软无生气的土地,“为救治这死国,世子已把自己折磨到死境了。不过既然你回来,他总算有了生命可补充。”

飞雨讶异,转眼看他。此人究竟站在哪一边?

一个绯衣倩影忽而钻出了这苍茫夜色,兀然出现在他们二人面前。

是初桃,她腰间也别着一柄小巧纤细的秋叶刀,双颊因一直奔跑而染了红晕。只见那双桃仁儿似的圆眸见到飞雨竟毫不惊讶,只悻悻扫过,还因汉女伤害了她的世子而恨她至深。然而眼下的紧张局面叫她无暇去顾这个绝情女人,只对靡室喊道,“靡室大人,王的手下刚才忽然开始进攻东照台,我们怕是挡不住了!”

靡室粗眉忽掀,飞雨见他赤红的紧袖向身后一挥,方才还随他巡海的人马半数过来待命了。他用瀛语对副将吩咐了几个零落的词,指着飞雨道,“你,在这里等候。”

飞雨攥紧以眺圣剑,自然不肯从命。“我跟你们一起去。”

她头脑还未来得及消化初桃带来的讯息,本来只说瀛王软禁了世子,怎么这冷战转眼就成了械斗?

她瞳光一拢,在心中凝聚成光束如虹。

她忆起上官浩枫的话,惊觉一切都如他所料。如今她必须要为了保护珍视的人拼尽全力。

瀛宫,东照台。

不下百名死士团团围着东照台,秋叶刀薄平如镜,映着他们面容上冷绝的杀气,如狂风骤雨般让空气都碎落一地。八重樱簌簌摇落一身血点似的樱瓣,风扫无情。

瀛王终于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下手了。

东方子昭带领瀛国举步维艰走在独立的道路上,却也将瀛国置在了东海的风口浪尖。汉皇震怒,一阕天海之约暗藏杀机,随之而来的征海策严命瀛国出兵从征西洲,不然就用世子的项上人头来为他们誓师。

只要瀛国出兵,就会完全沦为天朝光华夜冥双军的屠戮羔羊。

东方遥一向绵软的脊梁彻底崩塌,在天朝的强大势力之下,他要让这艰险全部由儿子承担,因为他谨小慎微尊奉的“小国之道”被儿子全盘推翻。儿子妄想自由,就必须付出代价。

血洗东照已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初桃拼命杀出重围赶去西郊给靡室送信,他再赶回,也不一定来得及。然而,靡室毕竟是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意外来客。

众军只见一抹碧色纤影如灵水般,轻盈却迅疾的倾泻入阵,紫锋如弧,漾起身边云雾般光辉,剑下生霜,滴水不漏的防守着东照台。

顷刻,一人当关,万夫莫敌!

靡室高吼,“你去殿内,外面让我顶着!”他伟硕身影领着同是赤色的人马跟在飞雨身后突入重围,如水火相生,一时几乎占得了上风。然而对方的人数在不断增多。

即便加一个天外奇兵似的飞雨,也不能抵挡多时。

她回吼的声音盖过了他的,“我不走!”

上官浩枫说,对你珍视的人,你不需挡在他前面,因为你护他的心他心知肚明;你需要做的,是叫他的敌人知道,有个你在不惜拼尽性命的护他。

飞雨唇角笑意渐开,身手随着剑锋突入敌人骨骼腠理的格格利声而越发游刃有余。

她的愤怒几近绝顶,她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有父亲派人刺杀儿子!

靡室在刀光剑影之间转头去看飞雨,这汉女总是不问任何的豁出一切,她可知执意要来东照台护驾会让她陷入如何的泥潭?

飞雨这边却没有任何空闲来思考自己的处境,她胸前泼洒着一汪不知谁的热血,百名死士已有半数毙命在她和靡室手下,然而她也逐渐体力不支。

黑云压城,千钧一发。死士如聚拢过来的四面城墙,将负隅顽抗的他们堵截在东照台门前,要令他们像肉饼般被压扁在中央。靡室退回到飞雨身边,大声道:“你回殿内去严守最后防线——”

飞雨却笑,手起剑落,削掉了一名死士的头颅,“靡室大人,你的汉话该多学几年,我听不懂呢!”她站定门前,明眸已瞄上了对方的主将。擒贼先擒王,她刚打定主意想要飞身跃至那人面前,却见那人手上握起了一支弩器。

弩箭劲射!

靡室怒吼一声,将飞雨拽开原地,弩箭突的一声,竟深入墙壁寸许。若他再晚一刻,中箭的便是飞雨右肩。

飞雨马上恢复了沉着,再去盯视那人,却兀然觉出一丝不对——她右肩有东方迟薰射穿过的旧伤,尽管经上官浩枫疗伤恢复大半,依然是全身最薄弱的地方,为何那人的弩器竟知晓一般的直直朝她右肩而来?

她难以置信的盯视着那名死士黑巾下似曾相识的一对晶眸,仇恨溢胸。

正在这时,漫雪天音浩渺而至,让所有干戈炽烈凝止在原地。雪衣女子从天而降,素绫如划过夜空。殷令雪不动声色间以内力锁住了死士的经脉,让他们尽数僵直在原地。在她身后,青衣护法鸾相随而至。

黑巾死士立刻退却,手持弩器的首领举手出令,呼喊的那一句瀛话是飞雨熟悉已极的清澈女声。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是那最不可能的人,受人指使,要取子昭性命。

飞雨稍稍压抑了心中的愤怒,冷眼观望着殷令雪和鸾的部下轻松扫荡剩余死士。黑巾死士像乌云一样散去,清朗月色重回中空。

飞雨背对东照台而立,沐着血与光的交融。

靡室抹了把脸,“真不容易啊,看来小佐那孩子料的不错,成王是不会想世子死的,他还希望瀛国是个可以倚仗的力量哪!”

然而劫后余生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初桃跑出来时仍是一脸焦急,拉着飞雨向内殿走,“世子不好了!快救世子!”

飞雨还是满手血污,为子昭而沾染的别家权斗血污。然而他甚至不给她时间洗去它,就用性命逼迫着她重回他身边,不停息一分一秒。他面色苍白冰冷的如同已经死了,然而气息还在,飞雨用刚刚抛下长剑的手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银针,封住他的真气,使其不致消散。

稍作诊治,飞雨松了口气。他病的其实并不很重,经脉略有堵塞,瞧上去全是抑郁所致,心病一除就能痊愈。

但他的确积劳成疾,有时劳损积累也能成大病,她生怕自己瞧漏了什么,因此还是不能放心。接下去的三个时辰,飞雨一刻也不敢缓神,初桃和晚樱任她差遣吩咐,抓药煎药,各自都恨不能用自己去替世子的痛苦。

子昭没有醒来过,他在梦境中紧紧皱着眉,仿佛看见了他最不想见的人。

三个时辰过去,天际吐白,飞雨拔出了最后一根银针,诊治完毕。

子昭微张双目,他睫毛浓密而长,好看的让女子都嫉妒。那长睫一扇,飞雨却被灼痛,原本半跪在床前的身体跳将起来,向外面逃去。

她不敢与他四目相对。

子昭重重咳嗽了几声,俊美脸庞稍微恢复血色,他含糊的吐出一个字,“你……”

她依旧不敢回头。

外殿,靡室和佐纪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左右分立堵着那本就不甚宽敞的门。飞雨咬唇,他们是打定主意不让她走的。身后,初桃和晚樱也跟了出来,齐齐对她下跪,玉额贴紧地面,珠泪断线般落下。

佐纪朝她嗤嗤笑着,“汉女,你已上了世子的船,就别再想下去!”

“别走……”

那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的一刻,她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逃。

他寥寥两字将她全身都包裹起来,如同那天白滨温泉的湿雾,让她眼前迷茫,双脚酸软。

靡室,佐纪,初桃,晚樱都自觉的从各个大小门洞作鸟兽散,那场景有些滑稽。

“别走……”子昭声音沙哑而无力,伴着止不住的咳嗽,却坚定的说着那两个字。

飞雨站在原地不动。

子昭一时静默。然后飞雨听着那步子挪出她身后,又擦过她身际,直挪到她面前的几尺之遥。听上去倒不十分病弱。他缓缓转身,低头俯视阔别几月却如同三秋的她。

她抿着唇偏开头去,硬是不看他深沉的凝视。不觉间,她紧攥着的手被他拾了起来。他将那小拳头包在自己掌心中,专心致志的想要掰开。

飞雨难过的抽噎。为何不解释?如果她误解了他,为何任她误解下去?和亲……她怎么会想要用自己来和亲?他为何会有这种念头?

子昭轻轻抓挠她的手,终是打不开她紧攥的拳,于是只能十指重叠,他的覆着她的,渐渐紧握。

她含糊的说,“疼。”

他那修长身躯随着这个字忽的一闪,似乎要倒下。飞雨这才想起他才刚刚捡回这一条命,不由分说将他推回床榻,用锦被盖的严实合缝儿。

初桃和晚樱逃的不见踪影,她只得亲自为他喂药。

子昭宁静的垂了眼睑,飞雨知道那下面覆着的将是无尽梦魇。

东方遥居然会血洗东照台。子昭是惯常不动声色的人,然而他心里必是极伤的……她忽然觉得面前这安宁闭目的他可怜至极。

怎么能让他好过些?

飞雨托腮想了很久,想到了腰间系着的捕梦者。于是掏出了它,悬挂在子昭床头。

之后,蹑手蹑脚的离开这难得熟睡的人。

在她身后,子昭慢慢睁开眼,摘下捕梦者握在掌中,心里一种凄苦弥漫开来。

她真的回来了。他无数次渴盼着这一刻,却也无数次狠狠将这美梦从脑中斩断。他不是有闲暇去做梦的人。

汉皇将征海策提到了瀛国面前,硬要逼瀛国踏入不见底的深渊。东方遥果在做那一贯做的事——对汉皇摇尾乞怜,谄媚应和;对儿子暗相揣度,百般打压。瀛国只有东方子昭,只有他,必须拖着这副伤体力挽狂澜,于惊涛骇浪之中保护海岛安稳。

可她……

子昭一点点将薄唇抿成了刀刃的样子,他会叫天朝明白,也叫她明白,若任何人抱着和亲这种施舍一样的念头,他都会让他们看清楚他的能耐。

包括她。

外面的攻势暂时被击退,东照台依然是风中之烛,奄奄将息。

身为所有人主心骨的子昭疲倦闭目,沉在梦魇中,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只将捕梦者爱恋的握在掌中,再也不肯放开。

靡室抱着酒袋喝的酩酊大醉,最大的动静不过拉着初桃调戏几番。佐纪则干脆不知去向。无人知道下一轮进攻将是何时。可用之兵极少,飞雨受不住煎熬,觉得他们根本是在等死。

乌云翻涌,父子相残的阴影笼罩了整座海岛。

飞雨一点一滴回忆方才的攻守,想起那包着黑巾的弩箭手,心惊胆战。那声音她不会听错,那身形她也不会认错,那把弩器更是烧成灰她都认得。

可她明明眼看着小薰跃入东海!

而若真是小薰呢?妹妹帮着父亲来杀哥哥,这一家子可还有半个是有人性的么?

靡室说的不错,死国,根本是个死国。

汉宫中,包裹在严苛之间的其实是爱,亲人之爱,夫妇之爱,知己之爱,即便爱走错了方向造成了误解和分歧,也是爱。在汉宫中,有人欺负她她就躲回毓琛宫,神仙姐姐会保护她,世玙会宠着她,不让别人伤害她。

而瀛宫中这样赤裸裸的互相啃咬,却是她自己选择回来承受的。

她坐不下去了,既然返回海岛来保护子昭,就不能坐以待毙。

他们等死便随他们去,子昭就由她来保护。

飞雨咬紧淡唇,开始在东照台中遍地搜寻佐纪。以她从前在瀛宫所见所知,苏我氏大臣佐纪是个难能可贵的聪慧男孩,他有出众的才智,也近乎狂热的崇拜他的世子。子昭十六岁时已经堪为一国贤主,如今也是十六岁的佐纪,尽最大努力成为一朝贤臣。

她心中实在没有主意,只知道眼下去找佐纪应该是明智的做法。

飞雨始终没有变成如何聪明的女孩,她能做到的事,只是尽自己所能令真正聪明之人在正确的位置发挥他们正确的作用。

而这正是王者之姿。

绕了几个圈,瀛宫毕竟狭小。

佐纪身在藏书阁中,透过木窗格子,男孩棣棠湖色的西阵织衣袍不饰花形,朴素而近白。穿的与子昭也真是像呢,飞雨心道。

他正专心致志的读着一卷“国纪”,他父亲苏我氏大臣所撰,在“焚书”一事中被全部销毁。

看来这孩子私藏了一些。

佐纪听到脚步声跳下了木架子,怒目相视。飞雨这才注意到,不过半年时间,他个子长了不少,身量已快要高过她了。

“汉女,你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飞雨没有示弱,“外面的人要打进来了,你们却各干各的,要么就醉的一塌糊涂,要么就躲起来看没用的书,这怎么能行?”

“噫,汉女你说什么是‘没用的书’?”佐纪大怒,浅金色的娃娃脸登时通红。“路无起点,便无终点。——你们这些人是不会懂国史之重要的!”

果然拿子昭的话当神谕了。

飞雨嗤之以鼻,“那种没有起点就没有终点的话……”

“是‘路无起点,便无终点’!不要胡乱改世子的话!”男孩俨然成了子昭最骄傲的近卫军,挺起胸膛厉声打断她。

飞雨忍不住跺脚,也大声起来,“随便什么好了,我才不管他的什么话!他做过的最重要的事不是涂抹历史,而是发展眼下。他用了一年去胡编那所谓国史,最终失败;他用了十年去发展航运,成功了!这些,你看到了么?”

木架子都历久经年,被少女的吼叫声震到,灰尘扬扬。

佐纪试图撑住脸上的严肃,然而灰尘入鼻,他打了个大喷嚏,窘态立现。

飞雨气喘吁吁的瞪着正用衣袖擦鼻子的男孩,“现在他病的人事不省,你这个忠心耿耿的苏我氏大臣想要怎么保护他呢?没有想到办法的话,就别虚度时光,直接撞柱去死算了!”

撞柱去死。

飞雨不会想到这四字对佐纪有何等的冲击。

他手中还攥着镌刻国纪的竹简,刻下它的人是他父亲。

苏我氏大臣,在“焚书”事件中,撞柱而死。

男孩本是涨红的脸,听到这四字扭曲成了青紫的颜色。他眼神带着刻骨仇恨,一步步逼近飞雨,几乎想将她生吞活剥。飞雨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敢在佐纪面前提起关于“焚书”事件的任何片影,如今被他瞪的生了惧,手握紧腰间的剑柄。

这初次见时觉得像朵秋牡丹的花样男孩,现在是咬牙磨爪的幼豹。

飞雨脊背贴在书架上,瞧着佐纪影子将自己覆住,拔剑出鞘,声音却有点颤。“你、你想干什么?不会武功就别装样子,知道么?”

两人之间寸许距离,她看得清他眼角那粒痣。

佐纪停住,冷哼一声,尖利似刃。他瞳中升起了青灰色的焰,慢慢蹙成一个冰凉笑容。“汉女,谁说我没有办法保护世子?你不是回来了么?你,不是傻乎乎的回来了么?”

傻乎乎的?

而且,我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飞雨很想质问,然而佐纪转身走出了藏书阁。她定了定神,旋即跟上。男孩走的极快,回嘴也语速飞快,本就带着些口音的汉话让她听不太清。

“回去好好照顾世子就是了,他如今睡着是因为一切都万无一失,无需担心。”佐纪口吻竟有几分自傲,“演这么大阵仗的一场戏竟都是为了你呢。今日入夜之前……叶县已泥丹灶毕,瀛洲当伴赤松归。”

“你说什么?叶县什么?赤松什么?”飞雨毫不脸红的追问。

佐纪忍无可忍,“去好好读汉诗啊汉女!”

飞雨拍拍裙子回了寝殿,佐纪这么镇定的说无需担心,她姑且信他。

而且,那个榻上躺着的家伙她还真有些不放心。

初桃已在伺候了,见她回来,跪地施礼如同见到主人一般,低垂着眉问她从哪里回来。见这平素泼辣直率的少女一下子恭谨起来,她还真不十分适应。

“你别跪着好不好?”飞雨心慌慌的,“我刚去和苏我氏大臣说了句话。”

初桃很快退下,飞雨叹了口气,坐在她方才坐的地方,托腮瞧着那熟睡中的人。他这样看上去果是可爱的多,脸孔精致的像汉宫中最珍贵的白玉,细滑无痕。她手指偷偷爬上子昭细长英挺的鼻梁,轻轻捏,还觉得怪有趣的。

然而,鼻子下面那张嘴居然张开了,还发出了声音。

“……不睁眼,不代表我没醒着。”

飞雨像摸到火一样抽回了手,身子向后一撤,后背撞上那矮脚小几,疼的呲牙咧嘴。她揉着背,瞧见子昭一脸愠怒的坐了起来。她双颊绯红,暗骂自己是被哪只神迷了心窍居然对他动手动脚。

愁归愁,她还是昂着脖颈嘴硬了一句,“看来你没发烧。”

子昭冷冷命令道,“我该服药了,你去煎好。三个时辰之内不准出膳房,记住。”

飞雨惶惶逃走。

子昭在她背后忍俊不禁,有人会捏人鼻子来试他发没发烧么?修长手指若有若无的抚着自己鼻梁,那是全身唯一温热的地方。他伸展开四肢,缓解了平躺一上午的倦怠,蹙眉深思。

经过昨夜东照台的受围,那件事的时机已到了。

被逼迫,被囚禁,貌似被瀛王逼到绝境。

这一切都是他即将要做的事的前奏。

汉人言,虎毒尚不食子。

是的,他等不及父亲寿终正寝,如今他要篡位了,因着这人间最理所应当也最残酷至极的理由。

飞雨在膳房为子昭煎药,从方才的尴尬中回过神来,她开始思索他的病情。

他的那些剑伤经了这许久的悉心呵护已治愈大半。他的身体看上去已经受过周密诊治,这海岛之上也是必有神医的。依脉象看,只是过于疲劳而已。

若要较真,他的身体都比她好上许多。

飞雨纳闷的为自己号脉,为何一天天衰竭?白皙手背上,青紫血管几乎凸了出来。她隐隐觉得有中毒迹象,可凭她,任何膳食有毒她都辨得出,没有理由中毒。

飞雨长叹一声,其实不必自恃什么神医,她照姑姑还差的太远,连对自己的身体都不清楚细致,又怎能对他的身体下任何决断?

无论如何,不能掉以轻心。

正犹豫着,她身边响起一个稚嫩的清声,操的是还不十分纯熟的汉话。

“我可以帮您吗?”

是晚樱。

她是子昭身边惯常安静的一个,比起爽利的初桃,总是叫人忽略。飞雨对她欠身笑笑,摇头。

晚樱乖巧的回以一笑,低头退开。她与身边其余瀛宫婢女交言几句,似乎在叮嘱什么。

飞雨瞧着,忽然道,“晚樱,兴许你可以教我瀛话。”

晚樱迟疑片刻,“您想做什么,可吩咐我去做。”

飞雨明白她是推脱,毕竟当她是外人。她不便再坚持,于是轻松道,“没什么的。不过一时兴起罢了,你别紧张。”

晚樱依然惶恐,作势要跪地谢罪。飞雨扶起她,女孩伸着脖子,很期待的睇她,似乎盼着她吩咐事情。

煎药无聊,子昭又嘱咐她不准出去,飞雨一时烦躁起来,低声道:“为什么父亲要杀儿子呢?你们那个瀛王,还是个人吗?”

晚樱张张双唇,沉默了。

飞雨作罢,半晌却听得女孩犹豫的做了回答。“晚樱觉得,王……他的心在那边哪。晚樱曾服侍王,王的寝殿内全是汉话的书与信,他睡梦中说的梦话都是汉话,他……用汉话喊过什么人的名字。”

飞雨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味。“名字?什么名字?”

晚樱用力摇头,表示她汉话实在浅显,听不出。她絮絮讲了些其余可疑的事,不多时天已将暮。早穗着一身淡金长袍出现在两个少女背后,不悦道:“飞雨小姐,世子已单独许久了。——这种时候怎么能叫世子单独?”

飞雨郁闷,半晌没憋出一句话来——听早穗的语气,只要子昭没人陪着就是她的错。

早穗如训斥只小猫似的,好像她家孩子的小猫跑出去,于是孩子在耍脾气,那么当然是小猫的错。可明明是子昭叫她不许出膳房,罢了罢了,她这就回去哄孩子。她丢给晚樱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去。

待到回了东照台,飞雨才明白早穗的“这种时候”所指何事,也明白子昭令她三个时辰不许出膳房是为了什么。

她早晨走出去时,子昭是瀛国世子,她黄昏走回来时,他已是瀛国新王。然而东照台中一片萧索静默,丝毫看不出喜庆,若靡室的酒后狂言叫做庆祝,若佐纪的冷语讽刺叫做恭贺,这喜庆不要也罢。

不过,她内心中是懂的,子昭是这世上最不需温言笑语的人,他甘愿缩在黑暗与冷寂中享受幽闭。一次成功,只是通向下一次成功的道路,终点都要化为起点,他在掠夺的道路上永不会满足。

靡室把井盖似的大掌撂在她左肩上,酒却还没醒,打着嗝。“呃——,汉女,快来见过我们的王!”

飞雨闻到他身上有血腥气息,毫无疑问,这场篡位是有流血牺牲的。她自然没瞧见靡室如何一手握着酒瓶子,一手飞着秋叶刀撂倒了东方遥所居遗光台的所有精兵。

正座上,一直沉默的子昭微微举首,蹙眉对靡室说了一句话。

“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

靡室醒酒后悻悻的道,那是世子登基为王后的第一句话。

而他的第二句话是,将东方遥好生看管在遗光台,每日好吃好喝照料,只不许他踏出去一步,更不能与外人接触。之后,他口授佐纪执笔一道“扶天令”——瀛王凶残,屠戮亲子,使天地共愤,人道失衡。

故,世子的反攻有了万全的理由,不会被天朝抓住把柄说其为不义之举。而天朝自始至终没有明确授意东方遥处死世子,他便是钻了这个空子,借此讽刺汉宫的“仁善之道”。

东方遥此生唯一的一次不懦弱,被儿子轻而易举的反噬,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子昭光明正大的夺取了王位,帝尊一朝夕之间集于东照台。他才是海岛之主,实权早有之,如今名分亦有之。

飞雨听着他的话,却在想皇帝收到“扶天令”时将是如何的神情。

眼见子昭不紧不慢的浅酌着一盏茗茶,飞雨忽然不想面对他,转身对想要退下的靡室道,“靡室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佐纪今晨不小心脱口而出,说这是一场戏。

如今她有些胆战心惊的怀疑,自己不过被子昭利用了。靡室醉着,她要他酒后吐真言,说出那所谓软禁或围攻的真相。

然而,还不等靡室回答,正对佐纪口授“扶天令”的子昭却兀然偏头,对着飞雨和靡室,强行隔进一句打断的话。“你对他没有借一步说的话。”

这人耳朵倒尖,她对靡室说话的声音已经够低了。

她懒得理他,继续对靡室低声道,“请大人……”

“你对他,没有借一步说的话。”子昭此时语气也极硬了,一对俊目钉着她,“就在这里说。”

佐纪顿住笔,冷冷盯视飞雨。

靡室见飞雨和子昭僵持,又喷出一句咒骂,“啰嗦!瀛王陛下与她说私房话吧,我还真没什么想听她说的话!”他唤小狗儿似的朝佐纪勾勾手指,“小孩,你也该走了。在这里坐着多叫人生厌。”

佐纪笔啪的一拍,恼怒的样子倒也颇可人,果是个俊俏孩子。“我不是小孩!”顶撞是顶撞,他却也觉得自己多余,收了纸笔怏怏起身。

自飞雨身边擦过时他阴冷视她,瞳光落在她右臂。瞄了几眼,他舒然一笑,扬长而去。

室内不知为何又剩了飞雨和子昭两人。

她恍然失神,因为总有不知不觉的血流淌遍她身边,心惊胆战的人是她,无动于衷的人是他。他用武力将父亲推下王位,囚禁于深宫,他踩着无数人的尸体登上了这王位。而这风云突变的几个时辰,不过是她煎着药,浑然不觉就过去了。

子昭擅于将凶残毒辣隐于平静水面之下,他本就是个什么都藏着的人。她在东照台门前为他浴血奋战,彻夜为他治病,也换不来他的全心相对、无所隐瞒。

“药煎好了,我去叫晚樱端进来。”

“别走。”子昭平静命令她留下。他侧目观察着她的手,发现她并未攥拳,倒有些忐忑。她生气则罢,如今竟连气都不愿气了?于是他做了这辈子从未做过的事——解释。“我是为了你安全才隐瞒。”

飞雨唇角微扬,“若想安全,我根本不来瀛国。”

“我知你根本不想,所以我才要替你想。”

她只关切他的安全,他也反过来关切她的安全,孰不知,彼此都对自己的安全枉然不顾。

子昭沉默了许久,突兀的转了话题,“把药端来。”

飞雨跺脚咆哮,“使唤你的侍女去!你见过和亲的郡主还要伺候人的么?”她话音未落地就感到腰间一紧,被他蛮横的揽入怀中,心口贴着心口。

他抓住她的手,硬贴到自己胸膛上,分享那已微弱了许久的搏动。

子昭低低在她耳边启唇,“你一定要这样逼我,是不是?是啊,我是不能入你高贵之眼的蛮夷;我甚至不只是蛮夷,还是歹毒阴险、道德沦丧的蛮夷。既然连我的父亲都想杀掉我,你自然也是厌弃我的。”

飞雨想要止住他,他却笑的冰寒彻骨,继续说下去,“他恨我,因为我为他惹了麻烦;我恨他,因为我骨子里流着他的血。我想把他双眼挖出来,悬挂在遗光台之上,让他人死而眼不亡,瞧着我将国家治理的更好。我若是真这么做,——逼死妹妹又亲手弑父,你是否会开心?因为证实了我是地狱来的魔鬼,是六亲不认、丧尽天良的恶徒,证实了我就该被你厌弃,这样你就开心了,是不是?”

“我没说你是……”

子昭却冷笑,“什么坏事都是我做的。你没说,心里也是这样想。”

飞雨唉声叹气,听着他的冤枉,不再辩解。

的确,她曾错怪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他,让他以为她轻视他。

他心中是有伤的,硬要说她看轻他,实是他自己在看轻自己。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无动于衷,他为将父亲推下王位而心中存愧,他不是无情无义到心如铁石的恶人。

飞雨不回嘴,子昭却不许。他冷冷睇她,研究她每寸肌肤每寸目光,想将她吃到肚子里才觉饱暖安全。

“没话说了么?”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不会输——我知道了!”飞雨终于恼了,大叫,“你不就是想让我记住这个吗?”

子昭愣住,忽然被道中心事的他,无言以对。

这次,他终于是赢了。十一年前对她许下的诺言,他终于实现。

斜眼见着天色已合,殿内空濛的黑暗如水墨般被氲开,他恍然意识到今天是个大胜之日,是本该庆贺的。她小手还贴在他胸口,温热渐渐溢满他全身,仿佛通着那白皙的一小块,她将充沛力量传导进他体内。

她才回瀛国不到一天光景,只为见证他的荣登王座而归来。

子昭很自然的用了“回”这个字——摒除她的汉族血脉,她本就属于瀛国,属于他。这几个月她不在,就当是离家出走;现在她回到他身边,才是天经地义。

白滨一别,两人将对方的心踏碎。

是否为了有足够的时光来愈合,老天才让他的这几个月过的如同几年一样久长?

“从前我提过一笔买卖,现在若你有意,仍然有效。”

飞雨没用多久就发觉了这是他的第二次求婚。她怔怔瞧着他云淡风轻、理直气壮的神情,拼命止住想抽他一个大嘴巴子的冲动。

子昭见她眼神依旧晦暗,偏开头去咳嗽了几声,眉间有疲累的阴霾。

飞雨无奈,“先回床上躺着去。”

子昭面色微灰,那双勾魂摄魄的俊美眸子掀起波澜,似乎不满,却也顺着她的话应了声是,旋即拉着她一同向里殿走去。他貌似病弱,手却还相当有劲,根本不容她甩开。

飞雨猛然惊觉他是装的,居然……故意咳嗽来叫她心疼?她不免莞尔,好笑又好气。

子昭将飞雨放在他床榻上坐定,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晚樱说你在了解遗光台那人的事。”

飞雨怔了一忽才点头认栽,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线之下。

子昭慷慨的为她解了惑,“晚樱是因为忠于我才忠于你,自然首先会叫我知晓你的举动。你以为随你自由了不成?”

最后一句说的蛮横十足,飞雨的郁闷溢于言表。果然,他就是想买下她之后圈养起来。然而这还不是全部,子昭看上去急于将买卖做成,故而继续兜售着他自己,一本正经的神色叫她一阵阵想笑。

他说,“你还得明白,这宫中任何人你都可以使唤,想学瀛语大可找佐纪,不必偷偷对晚樱说。然而,若有什么需要‘借一步’说的话,就只能跟我说。”

他还记着她对靡室说话的样子,于是不快的叮嘱。

子昭若无其事的语气让她脊背发寒,“别再负隅顽抗。”他俊眸中现出的那从容神色如无形落网,将她全身罩的严实安稳,让她无处能逃。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目光如深海下兀然升起的如炬炽烈。

他低头在她额上烙下一吻,唇瓣抚到她眉间,她吃痒的动了动,却没躲开,像只慵懒的猫咪栖身在他的宠溺之下。

她身体向后仰着,他欺身上来,她绽秀的体香如幽兰般铺开了他的整个触觉。他终于吻上她的唇,借着她的湿润让自己也有了润泽。

“你……我话还没——,嗯、说完……”

他于是放开那对樱唇,埋首她细腻的颈子中,听着那罩了雾气的话语。

“东方子昭,我从没说过什么……和亲……而你也没有……”她没有说下去,全身随着他的吻和爱抚而战栗紧张,声音因了羞怯和晕眩,渐渐挥散,如同那个曾让他们分别的误会一般,消失殆尽。

她感到衣衫缓缓脱离开肌肤,他专注凝视她。她忆起了很久前那个夜晚,月光下,梧桐边,高低起伏的浅吟,彼岸花瓣红如血珠,覆满她全身,铺在她脚下,心头的微痒还醺,迷醉干渴。

黑暗中,他目光如炬,她听得到那其中如风撩火起的爆响声,有什么,倾泻而至。

“说你爱我。”他娴熟的下着指令。

“我……爱你……”她怕极了,屏住息,亦紧闭双眼,“可,你先告诉我要做什么好不好……”

他用双臂将她身体拢至怀里,却听到她闷闷的声音自他胸膛下传来,“你好重,压着我了……”

他苦笑,俯身吻着她耳根那抹绯色,没有将这一夜进行的更彻底。她还是个孩子,该将最美的一刻留至新婚之夜。

飞雨松口气,似乎庆幸这事如此简单。她伏在他耳边,轻轻问:“就这样?”随即忐忑不安的躲开去,眉目纠结的迷惑样子颇怜人,“那……这样,会有孩子了?”

飞雨眼巴巴盯着自己的肚子,仿佛那里已经有了个小生灵,马上就要跳将出来。

瞧着她的好奇眼神,子昭终于笑出了声,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如此陌生却温暖,居然由衷的想要笑。他略微侧身,揽过她双肩,重又拿回自己怀中。她柔软纤绵的腰际擦过他的,他抑制住猛然加快的心跳,只是拥抱了她。

她姿势不太舒服,想挣开他手臂,他当然不放,倒是又加紧了几分。

飞雨愠怒,“你不是病着么?”

耳边飘来他的回答,安然平稳,“该病时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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