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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航海志·风暖碧落

【什么时候啊,有谁也曾来到这路上?什么时候啊,有谁也会循着这去向?】

【飞雨】

离开瀛洲,我们渐渐来到天潮洋最深的水域,日光舜华倾城,却不能改变大洋深海半点的暗黑与冰冷。距陆地越远的地方越是未知,如果说人人恨与己不同的人,那么人人也都恐惧未知的外界。

大家都有或多或少的恐惧,我也是。大概只有世玙不怕,今早他与全军一同用膳,谈笑风生一如从前,宽了我们的心。子昭肯定也不会怕,在他童年时,航海对他来说就是如吃饭睡觉一般寻常的事。我敢说,他此生在海上度过的时光要长于陆上。这也便解释了为何他性子与海上的天气一般多变。

是了,任何人喜怒无常都是有个原因的,所以我总不该太过责怪他。

对他的所有感情都淡了去,再也不想,再也不想了。

兵工堂中的典籍曾有记载,从东洲至西洲,天潮洋海旅七七四十九日。而我们要围剿的海盗,随时都有可能迎面相遇。我们……不知不觉我已经这么习惯说“我们”了,虽然他们从不承认,我是“我们”中的一个。

不管怎么说,上官哥哥的话是很有道理的——自己问心无愧,就不要为别人的言语难过。我知道他们对我的不好来源于偏见和误解。偏见是我无法的事,而误解,便可以通过努力来融化。

昨夜本只是寻常的检视瞭望塔,乔抚却意外不在位上。这家伙虽然讨厌,但从来不会怠工,无故缺勤更是打死他也做不出的事。我知这种小事不该麻烦美人元帅,于是问他的同伴。虽然他们会装作没听到我的话,但若他们只是面无表情的漠视我,我至少可知道乔抚无事;而若他们皱一皱眉,我便知道是有令人担忧的事发生了。

军中的男人俱是些直肠子,瞒不住事情。

彼时阮康在替乔抚值岗,我壮了胆子走过去问乔抚的去向。他转过身体,索性连眼睛都闭住了。这可怎么办?我无奈再问,阮康不耐烦的睁开眼,对身边手下道:“奇怪,昨儿个还安安静静的,今儿个就又狂风大作。没的老是听见些怪叫,好不闹心!”

……我不能哭,绝不能哭。

航海的好处便是,一艘船再大总是有限的,只要有心,要找个人并不太难。我速速做完夜帅吩咐的所有事,子夜时分她睡下后,便独自在远舰中翻找起来。十二间大舱齐齐翻过亦不见他的人影,只剩船底了。

好了,为何那夜我会记得格外清楚呢?这下就要真相大白了。

我果然在船底找到了乔抚。他在呕吐,一只手攀在舟比龙骨上下,虽然听到脚步声就立刻闪避到密密麻麻的金匝之后,仍是叫我瞧见了那张青紫的、痛苦不堪的脸。

这家伙,居然会晕船。果然是生于盛京长于盛京的旱鸭子,不曾下过海啊。

哎呀,我不该幸灾乐祸的……他肯定很难受。

“豆豉姜、藿香、薄荷,随军大夫定带了这些药物,可治晕船。”

“请问王妃哪只眼睛看到我晕船了?”

口气真冲。

好笑,真有这等厉害,他何必难受时跑到下面来躲着,不想给人看到?果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怕被别的男人说是娘娘腔,晕船也独个儿忍着。军人以受伤为荣,而这晕船的事不算是伤,却是耻辱,可……他总不会连药也不去讨吧?

我瞧着乔抚挂在外面的那只手,因持剑而长了茧子,关节有些僵硬,但仍光滑平整,看的出是自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他袖口线脚被精心加紧过,应该是女子的心思,一针一线都结了送别的忧思与惦念。

海上天气瞬息万变,这个时节更是风暴频频。在乔抚随军起航前,有人细心为他打理过衣衫,希望他不会受冻。

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要是姑姑还在,也会为我做这件事的。

“你哭什么?”那个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因为呕吐而有些沙哑变形。

我赶快擦干眼角,真该死,说过不许哭的。我拍拍裙子站起身,下定了决心。“我去帮你问大夫拿药,每夜服些,便可缓解晕船了。”

我走出几步,却听得身后那人闷闷道:“你这样做,也是没用的。”他是在告诉我,这种小小的体恤他根本不屑,遑论“原谅”我是瀛人的女人。

真是气人啊,但我本也不是为了关心他才这么做。“你就算吐死了又与我何干?我只盼你别吐脏了那身衣裳……有的人,想要穿母亲缝的衣服都是妄想。”

次日,我就去问军医讨了药材,在膳房中熬了药,再送到乔抚的舱室,藏至他平时饮水用的长颈玉瓷瓶背后,这样便不会被别的将士瞧见,不会嘲笑他。

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很费心劳力的事,然而众生圣剑很不满意,好像我丢了它的脸似的。

“笨!软弱!烂好人!这家伙带着全军的将士排挤你,你管他作甚?”

我捂住耳朵不理它,但它的声音是源源不断的从我心里冒出来的,这可如何是好?圣剑见我不睬,声音更大了,“有熬药那闲工夫,去给我找些活人来吃是正经!风神说的是,我怎么就挑了你这个赔钱货!”

我气不打一处来,赔钱货?

这该死的剑活了百年,人用来骂人的话它还真是学了不少。不喜欢跟着我,趁早跟了别人去算了,看它便堵心。

这时上官哥哥来找我,说太子宣见。他见我面红气躁的样子,眉毛挑上了天。

众生圣剑此刻在发光了,红艳艳的暖融荧光慑人魂魄,直扑上官哥哥而去,若盛妆佳人般向那俊朗侠客抛着媚眼。

喂,你这朝三暮四的死剑,居然想抛弃我了?!

【世玙】

自从起航之后,旅程并不十分顺利。初日的华光漫天成了一现的昙花,在那之后的两日,一日雾气弥空,一日大风狂卷。碧舰在氤氲的雾间因触礁而损失了两尾舰艇,洋舰在肆虐的风暴中折断了数根桅杆,云帆倒伏,修复它们亦要数日之久。

无论我承认与否,光华军与夜冥军都因为是初次进行如此远程的海旅而显得经验不足,甚至,手忙脚乱。

然而,一切艰险都在预料之内。开始时不要太一帆风顺,反而会使将士们对海战的艰苦有充分的准备,可谓利大于弊。

另外一件预料之内的事是——瀛军高歌前进,一路披荆斩棘。雾也好,风也罢,瀛军船只都丝毫未受影响。雨儿所说的,那名叫伊露卡的神物果真奏效。

东方子昭有伊露卡开道,我却有个活生生的人指点航线。

鸢。

这个西洲女子几乎是面活生生的航海图,熟悉航道,算起天气来也颇有准头。

然而照目前的态势来看,汉军落后于瀛军,也正因鸢对天气的掌握终究不敌伊露卡。

在这自然决胜的天海之间,人的效用竟比不过动物。

雾夜请东方子昭到远舰一议,商讨如何应对不日将直面交锋的海盗。上官却道,他瞧见雨儿一人在甲板上收帆,与东方子昭撞了个正着。

略微了解了她的处境后,我可怜雨儿,却也理解乔抚与众将士对瀛人的敌视。然而正如从前希望雨儿坚强一般,她自己选了这条路,我处处护着她,将她置于温室中溺爱,是折逆了她自己的初衷。

她亦是敏感的女孩,被东方子昭瞧见窘态肯定已经让她难堪了,我绝不能再添一刀。我装作不知道,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任她如此下去。

于是我对上官说,“去开导她,你一定知道该如何开导她。”

上官答道:“遵命。”答应的快,他面上却写着薄凉的神色,仿佛问——为何太子认为我一定知道如何开导她?

天可怜见,从他十四岁成为我的殿前护卫,陪我练武开始,我就从未因他的外族血统而对他有半点另眼相看。上官浩枫是我的侍卫,亦是我的兄弟,若有人因驾休血脉而歧视他,就是跟我过不去。

上官近来一直有些怪,我知是因为那日他受了东方迟薰的蛊,差点伤了雨儿。

但我从未责过他。毕竟,那日他在东方迟薰身上发现的秘密,兴许在某一天会改变整个战局。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两日天灾之后,转眼就来了人祸。

有些将士道,船上有女人会遭晦气。这是无稽的话,我也不会信,但雨儿这么快就闯出了大祸,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自她踏进我舱室的一刻,我便一眼看出,她对自己闯下的祸毫无知晓。瘦了,黑了,为避海上的大风而梳成的盘圆发髻实在太紧。这是每见她一次我都会感叹的话。想抱她,亦是每见一次都不得不忍住的念头。

想安慰受排挤的她,又怕她觉得自尊受损而不敢。

爱着一个女子,本就是难事。爱的是雨儿这般实在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女子,又是难上加难。

今晨阮康来报,用了午膳的将士们有半数在闹肚子,甚者已经卧病在床。军医诊治后道是服食了腐肉做的肉羹所致。两名随行的膳官都不知这些肉羹从何而来,俱辩解以为是对方做的。

膳舱因此进行了彻查,结果便是——有人擅自入了膳房,而且,是个女子。一块丝帕,想必是她无意落下的。

远舰主舰上只有两名女子,而夜寐元帅从不携丝帕。

雨儿啊,我知你是好心,可厨艺精湛的你,竟会以腐肉做羹给人食用?

“我没做过肉羹。若我真的做,当然不会用腐肉。我是辨得清腐肉和好肉的!”

看着她语无伦次的辩解,我自不忍心逼问,可不问又不行。我亦没想到,雨儿会对我说谎。

“那你去膳房做什么?”

“我……没去过……”她显然不能自圆谎言,可怜巴巴的眨着双眼,两手颤抖的背在背后。

她是好心办坏事,我不会罚她什么,可若她死不承认,那又是另一回事了。阮康将丝帕掷在她面前,她吓的差点跳起来。

“王妃难道想说,其余的男人会用这等物事?”

雨儿起初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半晌似乎想起什么,容颜登时煞白,嘴唇默念了几个谁也没听清的字。看着她自己的罪证,她仍然在想如何狡辩?

“这就,嗯……明白了。”她有些气喘吁吁,心虚的样子溢于言表,“我是……去过,但没有做汤,真的没有。”

“不是你,难道这船上有女鬼不成?”

“我……不知道。”

“胡扯!”

阮康怒发冲冠,咬牙切齿的样子让我一阵心烦。

几时轮到此人来吼她了?

“你们都下去吧,我亲自问。”

舱室内只剩我和雨儿,气氛便是凝重又尴尬。我揉揉酸沉的太阳穴,唤她走近一些。雨儿偷进膳舱,大概不只一次两次。连着三夜,我舱室内都会有热茶等着,若非她,还有何人有如此的细心?

雨儿想取悦所有人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中。但在起航并不顺利的现下,将士们的心神都如紧绷着的弦,轻轻一弹就崩裂。他们所有人都将怒气发泄在了她的头上。

我尽量轻声说话,因为她已经沮丧至极,“雨儿,只要你说真话,我就不计较了。否则,军纪严明,任何人都不能免责。”

“可我真的没有!”

在这艘船上,有资格大声说话的人只是少数几个,而她,显然不是。我希望她明白,她让我非常失望。“你去膳房做什么?”

“熬药。我问军医拿了晕船的药材,是去熬药的。”

“你晕船么?”

她迟疑了一下,小心的打量我。这一下子的犹豫,已让我明白她接下去要说谎了。“对,我……晕船。”

那一瞬,她怦怦的心跳声泄露了一切,玲珑下颔几乎要紧贴在锁骨中央,双手放在膝盖上攥紧,整个身体都弯成了一个抵抗的姿态。

于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压抑不住的怒火,“回你舱房中去思过。何时想明白、肯承认了,着人来报。”

这不留情面的惩罚让她有了反应,说出的话却大大出乎我意料。

“我可否去言既军师的舱室……思过?”

言既?与他又有什么相干了?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雨儿,我对你……真的太失望了。”

雨儿甩上门的样子又冤枉又委屈,如她这般喜欢说话与做事的人,禁足是最严厉的惩罚。我做错了吗?上官眼神追着她许久,回视我的神情满满写着——太子冤枉她了。

我烦躁的紧,亦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多嘴。我宠她的确太过了。

上官石头深得我心,立刻转移了话题。“瀛军舰队已经领先我们百余海里了。依照言既的计谋,继续放任他们下去?”

我起身踱步,厚实的圆窗外,清晰可见绛蓝的海天相接,光晕变幻,如堕梦境。碧舰、洋舰、远舰的构造精妙并不亚于瀛军,我们的舵手亦百里挑一、凤毛麟角,所欠缺的唯有最宝贵的经验,因此落后是可以想见的。

然而,战争中的运筹帷幄就在于如何将劣势转为优势。

说到底,征海策的最终目标甚至不是海盗,而正是削弱瀛军实力。瀛国商船一向是天潮洋海盗大肆抢夺的箭靶子。瀛军在我们前面与海盗交锋,待到两败俱伤之时,我们再强势介入,想必手到擒来。

上官点头,他的问话是专门为帮我理清思路而出的。而我的答话,也早就在他心中,其实不需问。

我轻捏下巴,循着圆窗穷尽视野,不错,瀛军的战舰已经完全消失了。计划进行的异常顺利,但我不能不警觉。“上官……我们能想到的计策,东方子昭亦能想到,不是么?他那样一个老奸巨猾的人,只会比我们先一步,不会比我们晚一步。”

上官轻轻颔首,语气稳如平湖,“顺水行舟,更应环顾四周,确定没有暗流涌动。”

我倏地站起身,踏碎这一地死水,“去把言既、夙兴和夜寐俱找来,眼下这一局,可真是不容一刻松缓。”

上官微微低头,转身而去。

“等等!顺便再……”

“再瞧瞧郡主是否在哭,臣明白。”

上官石头又在犯他那百年不改的老毛病,因为老天作证,我真的没有将这话说出口。在我默许之后,他却站在原地半晌无动静,只那双眼睛,现出浓密紫光,直至他狠狠合上了双目,同样,凝结成殊死抵抗的姿态。

“上官……最近你眼中,常有紫旋。如此的状况,自我认识你那天起都从没有过。”

他缓慢抬头,面容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太子恕罪。的确,是许久不曾犯过了。”

“为何?”

“臣不知,只是……在想起那些最悲伤的事时,便不能抑制双目的变化。兴许有一天,它们会完全变回紫色了。”

上官浩枫走出我舱阁的身影坚挺依旧,却在转弯的一瞬,因疲惫而佝偻了。

【子昭】

暖夏已过,寒秋将至,日升渐晚,暗夜苦长。

天朝太子想让瀛军先一步面对天潮洋海盗,这居心路人皆知,我自然也知。他不知的是,我将打开大门,将他与他的汉军直接送入那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

我不会输。

那一日,近了。

我会在那一日到来时,在战争中打败那人,带她离开。

【飞雨】

我并不曾见过那丝帕,然而我知道它是谁的。他们都以为船上只有两个女人,不是夜帅便定然是我。但船上还有第三个女人,不过无人察觉罢了。不是夜帅,不是我,那么只可能是太子妃了。

唉……太子妃有个军师哥哥帮她隐瞒,我呢?谁又能为我平反?

腐肉做羹,的确像她会做出的事。她只怕是生平第一次入膳房,分不清哪些是好肉哪些是腐肉,也算是好心做了坏事,怪不得她,不过是意外才叫我平白背了这黑锅。

不知晕船药乔抚发现了不曾,他不会也以为我想毒死他吧?

算了,反正他本来就讨厌我,他们所有人都讨厌我!

可……死怪物,你怎么也不相信我?

舱室狭小而不透风,我独自坐了会儿便头晕体乏了。此时面前飘过一阵浅淡的茉香,连同那藕荷色的衽袍,袖口还隐有明茉临水的绣纹。果然是她,虽然着的是男装,仍有无论远观近瞧都不褪色的仪态万千。

“郡主,要你替我受过,真是对不住了。”

瞧太子妃一脸的歉疚,我自也不能说什么了,但若说原谅也还没那么容易。

我赌气道:“你还是走吧,我如今被责令禁足思过,被人撞见了又要说是我的过错。太子妃,即便不曾下过厨,但连腐肉你也瞧不出么?”

言湄立刻双颊绯红,低声道:“我、我本只是每日溜进去为他泡上一杯热茶的。那天只是想……真真的做点事情,不料却弄巧成拙,我真该死。”

我瞧着她两只皙手放在身前相握,指尖纤纤,指甲圆润如贝,皓腕如脂。跟乔抚的一样,也是一双从小不曾受过苦的手。

奇怪,怎么老是被人家的手打动?

我摇摇头,表示不计较了。

她心中必是过意不去,又诚恳道:“这几日,传书之类的事我会替郡主多做一些,就当补偿了,还望郡主不要怪责。”

我听着忽觉好笑,她本是汉宫的太子妃,我亦是瀛宫的王妃,如今却一个是书童,一个是副将。战争中的女人,要有男子的坚强,又要兼有男子没有的细致,可谓辛苦。然而我们选了这条路,又不能抱怨了。

“那么,有劳姐姐了。”我心一横,“至于我……承认就承认吧,反正,横竖是被罚,长痛不如短痛。”

言湄抿唇,犹豫几番忐忑道:“可……哥哥说,军纪严明。若你认罪的话,大概是要挨军棍的。”

我一阵寒战,那还是不要承认为好。就这样抵赖下去,世玙总不能一直关我至西洲吧?

言湄这才道,“不如,我叫哥哥为郡主求求情。”

言既么,讨厌我的人中,他也算一个吧。我哪里敢奢望他求情呢?若他有求情的心,大概也不需他妹妹的拜托了。我忍住苦笑,看眼前这人儿拼命想补偿的样子,我亦不好让她更难过。

“姐姐现在可闲?可否陪我说说话?关着也是关着,我倒真有些事想问。”

“郡主不需客套,有任何我知道的事,自然应该相告。”

我压抑住心中翻涌的不祥,问道:“姐姐可知,如今汉军落后,为何太子与军师都半点不担心,更不奋力追赶?”

眼见言湄怔忪的面容,我知自己的猜测大概无误了。

此番海战,世玙是当之无愧的王者,时刻统揽全局,手握乾坤沉浮。

夜寐元帅与夙兴将军是战场上的主帅,直面风云变幻。然而,在先锋与武将身后,运筹帷幄的军师并无半分逊色。言既知道的事,不会比夜寐夙兴少。

我虽然每日忙于为夜帅处理军中杂事,却也瞧得出眼下形势的微妙。

不错,风暴过境,大雾弥天,但汉军舰队的落后却像是世玙故意为之。他为何要这样做?我真希望不是我所猜测的那个答案,但又分明只有此一种解释。

天海盟的两个王者,时至今日仍是在明争暗斗的吧。

我所希冀过的和平共处,是否终究是个奢望?

他们两人,一定要在面对共同的敌人之前就分崩离析吗?

太子妃雪湖般的明眸直直凝视着我,一瞬又叫我想起神仙姐姐,她们同有那种能穿透人心,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的眸子,聪慧若水,亦善良若水。此刻我知,她是在委婉的拒绝向我透露军机。

“军中的确有些事,须斟酌衡量后才能公诸于众,还望郡主海涵。希望郡主明白,这并非只针对你一人。我相信,夜寐元帅知晓的一天,郡主定也就知晓了。”

轻柔的语调并不含任何恶意,她的言内之意、言外之意我也都听的十分明白。

我是子昭的妻子……即便只是曾经是,也一辈子都是,因此是应该被防备的人。我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强人所难,她便松了口气。

我想使气氛不那么尴尬,于是笑道:“姐姐每晚都为太子备茶吗?”

她果然羞赧,俏颜微红,唇角却抿起一丝笑意,“照顾太子,本就是我该做的事。”

“反正船已起航,姐姐其实可以现身的,太子必定不会……”

她兀地起身,神色纷乱,“这……我要三思才可。郡主见谅,我不打扰了。”

望着她决然而去的背影,我有点哭笑不得。太聪明的人,都要思前顾后才肯做事。

而我这不够聪明的人,就只能莫名其妙的做出错事了。

我双臂抱着腿,将头埋进臂弯,让眼眸黑暗下来,让双耳渐渐宁静。不想想起那个人,他却硬生生撞进我心中。

若世玙真的如我所想,决定先将瀛国舰队送入虎口,那人就危险了。

唉……唉……他们两个,我都不希望有事啊!

【世玙】

我以为雨儿在军中没有朋友,事实却证明我错了。她禁足不过三两时辰,少将乔抚便求见了我,一脸大义凛然的英雄相。他说雨儿的确做了晕船药,是为他做的。他亦拿出了那药来证实所说的话,同时为没有更早来解释而请罪。

英雄自然都喜欢救美,然而救美的也并非都是英雄。

我气的是雨儿对我说谎,那么乔抚的解释并不能使我消气。雨儿依旧是对我说谎了,而且是帮一个男人隐瞒。

她的滥好心,怎么从来不吝惜用在其他男人身上?

乔抚再三恳求,说即便她犯了错,但军中向来有将功补过的传统。她做的晕船药,想必可以帮助许多将士摆脱苦痛。因此要罚是没错的,但应该从轻论处。

我不禁对这个有些自大的年青人眯了目,“乔抚,你们——或者就说你——从前对她是何种恶劣的态度,不要以为我瞧不见。如今忽然又为她求情,你以为谁会领情?”

乔抚有些慌张,但勉强保持镇定,“臣并非为她求情,只是不能容忍对太子殿下隐瞒真相,才全部据实禀报。”

马屁拍的算是不错,可惜,没讨到我的欢心。

“力谏我严办她的人,阮康少将亦算一个。据我所知,他是你好友,亦是你那一支光华军中的同伴,不是么?”

乔抚脸孔微扬,透过圆窗斜射而入的阳光遂落在他嘴角上,我适才看清那上面有淤青。乔抚决然道,“这一次,我的确与他意见相左。然而,我们已解决过了……用男人的方式。”

就是说,这个狂妄的家伙为雨儿打了一架,并且打赢了。

军中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斗殴滋事本都是小事,若这等事我也要管就太可笑了。不然的话,我很想直接命人将他拖下去挨军棍,“你退下吧,我自有决断。”

乔抚走时显然不十分放心,再三叩拜,努力想换取我一个肯定的赦免口谕。在他终于消失之后,我提起脚去了雨儿的舱室。我总希望她明白我的心意,事实却是,她时常连我写在脸上的“脸意”都看不明白。

雨儿,是不是只有对我你才这么迟钝?

一脚踢开舱门,那在里面独自委屈的小人儿立刻作鸟兽散起来,可惜我挡在门前,她亦无路可逃。这可完全是她的错,本来我在气头上还没那么想抱她。

“放开我!”

“除了这三个字,你对我似乎没什么话好说,嗯?”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该瞧得出我酸的难受。老天作证,我从不否认自己会为她吃醋,这死丫头难道不明白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多大的牺牲?谁先爱了,谁便输了。我只能一面认命,一面次次为她的迟钝干着急。

我铁青着脸将她放稳在臂弯中,开始审问,“为何不告诉我你是给别人做晕船药?”

“为何不告诉我你想让瀛军先入虎口?”

居然顶嘴。

“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那我就一定要告诉你?”

好了,这样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我笑笑,“死丫头,我今儿个把话说明白。你做没脑子的事我习惯,并且习惯容忍。但不许你为掩护别的什么人而对我说谎,懂了?”

雨儿的小脸慢慢抽搐,似是不平。“好,我不说谎。唉,死怪物,你就信我这一次——肉羹是一个很体贴你很关心你的女人做的,她做这么多事都是为了你,又不敢对你说。你若不对她好些,她这一番心意就都错赋了。”

我好生欣慰,这丫头虽然说的甚是曲折,却总算是说了。

我轻抚她脸颊,她灼痛一般弹开,毛发尽立的瞪我。半晌,她才气道:“你帮我个忙,多看言既军师的书童几眼,你不觉得那人很不对劲吗?”

我冷笑,“对了,还有这人,我着实觉得不对劲。方才外面守卫的士兵道,他来探视过你,是么?死丫头,我倒不知你有这招蜂引蝶的工夫,上船没几日,裙下之臣已然甚众了!”

雨儿这下看上去彻底被雷劈了,哭不是,笑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死怪物,我真的、真的非常讨厌你。”

“那我允许你过来咬我一下。”

她恼羞成怒,“你才犯疯狗病!”

依稀记得刚刚重逢的时候,我还没认出她,她也没认出我,四叔将她推到我面前命她叫“表哥”,她别扭的样子甚是可爱。如今这死丫头倒是常叫“表哥”,却都是有所求才献殷勤。但我也甘之如饴,为她能对我有所求而感恩戴德。

是的,我认命,我一直认命的不是么?

似曾相识的情景总有很多,那时的天真美好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欠我,雨儿,你很清楚你欠我。”我听到自己平静的说出了这句话,忽若其来的严肃,让她与我都怔住了。

雨儿静静看我,“你是要做皇帝的人,为何这般小气?”

我无法回以同样静然的目光,胸中淤积许久的痛,如大石压心。“小气?我父皇只爱我娘一个,为她十六年不肯看其余后宫嫔妃一眼,他是否小气?雨儿,做皇帝的人,心本就大的要装全天下,他们只为一个人而小气,却还要受那个人的指责?

“我是小气,我小气的在你选了别人时都眼睁睁放你走,我小气的认为若一个男人失了最起码的正义和宽容,他就没有资格去谈爱,我小气的在这三人游戏中做那最傻最痴的一个,至今不渝!”

这些话是何时在我脑海中生了根,长成了如此浓密的一片树林?她心中有个东方子昭,她将他的地位摆的比我高,我亦认了,毕竟一日夫妻亦有百日之恩。但乔抚,书童,到头来个个都比我高?

我将她拉入怀中,狠狠吻她,像她感觉不到痛似的吻她。我或许不该在气头上来看她,然而人人说酒后乱性。若我以后后悔,是否可以说,怒中乱性?

【子昭】

无眠的夜,接二连三。我知人不可能接连七日不睡觉还活的下来,但沙漏为证,我睁着眼睛数过了这海上七日的每分每刻。

我开始相信,这段旅程注定要发生。

已与天潮洋海盗的首领互通往来,初步达成了交易。天朝舰队大约三日后便要驶入这处血染的水域。血,将是他们的血。

削兵削的是谁之兵,只能由实力来决定。

疯狂的想念她。

待我洗清这最后一次的天下之争,便会携她归隐于世。

我不会输。

【飞雨】

好难过,从未有过的难过。

被子昭抛弃,被汉军排挤,居然都不如被世玙吻了难过。他是因为生气才吻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惹他生气。一个海浪打过,船体略有晃动,我脑子本就晕涨,在那一晃之下歪歪扭扭的跌在了一步之外的床榻上。

挣扎,抵抗,闪躲。尖叫,求饶。

朦胧中我听到门口有人来报,却被眼前这一幕僵在了那里。“太子,军师求见……”

“滚!”

来报的士兵飞也似的夺门而去,不忘将门掩的紧紧。居然见死不救!?等等,他说,军师求见……糟了,糟了!

“你给我放手!若是叫她看见……”我心中叫着这次完了,心急火燎的推他,手却被他攥住,按在一边。

“叫谁看见?书童?雨儿,是我真的看错了,还是你本就对任何男人都来者不拒,除了我?”

我被这恶毒的话刺中,怔住的那一瞬,舱门被人拉开。一双饱含深情的丽眸,忽而噙满泪水,恨意凌然。

门重新又关合的砰声,直直撞进了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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