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一和其他两支百人队扫清了这支柔然游兵,开始留下来打扫战场。
他们每个人都高高兴兴地在战场上翻捡,从同袍们的行为中,贺穆兰瞬间就理解了为什么强者的军功最高。
因为强者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抢军功,其他人会安静地等在一旁,让强者先挑选。强者拿的最多,自然军功最高。
黑一的百夫长先挑。他杀的不多,但他位分高,所以他先拿,没人有意见。
在他之后,就是战功最为卓绝的贺穆兰了。
“火长,你怎么愣着?我们杀了这么多蠕蠕人,军功足够升入正军啦!”
杀鬼难以抑制声音中的兴奋,“大部分都是你杀的,你看看,哪些是你干掉的!”
这意思便是让她挑选甲胄最齐全、兵器最好,看起来富有一些的尸体。
贺穆兰没有任何兴致做这件事。
可是她现在是火长,其他人都眼巴巴看着她,她不可能扫兴到说“我不挑了”这样的话,所以她伸手一指若干人:“你。”
“我?”若干人莫名其妙地一指自己。
“你一直跟在我旁边,你帮我挑吧。后续的事情也交给你了。”
若干人跳了起来:“为什么是我!我又不是你的亲兵!”
“因为我救了你一命。”贺穆兰成功地堵住了若干人的抗议,“我现在很累,交给你了。”
大战之后,脱离入武状态,各种困惑自然而然也会出现,例如“这些人真的是我杀的吗”“我居然也会这么残忍”之类的想法不停地钻入脑海。她知道自己的价值观和这个世界的价值观又发生了抵触,所以只能远远离开,暂时脱离一会儿。
她无所畏惧,却制止不了疑惑的产生。
若干人嘟嘟囔囔地在尸体堆里翻捡,他出生大族,虽然已经败落,可眼光还是有的,好东西差东西一眼就分得出来。不一会儿,他选出十来具尸体,当作是贺穆兰的军功。
其他人见他挑完了,欢呼一声,开始进行扫荡。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若干人剥下尸体上的甲胄,嘴里还不忘碎碎念,“难怪我阿兄说到了右军只有自降身份的命,我这么奋勇杀敌……”
突然间,他愣住了。
杀什么敌啊!他有杀过人吗?一直被围着砍,都还不了手,还是同火救下他的。
搞半天,军功根本没自己的份儿?
摔!全给花木兰忙活了!
贺穆兰将马留在原地,向更远一点的地方走去,想找找看有没有活下来的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杀了人,应该用救人来弥补自己的罪孽吧。
也许是老天听见了她内心的声音,在她身侧不远处,发出了一声细不可闻的碰撞声。
她静下心来仔细聆听。
咣。
咣咣。
这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贺穆兰猛然后退,在发出声音的方位开始翻找。
一具具尸体被推了开去,咣咣咣的声音依旧在传出。她从一个微微凹下去的地方拖出了一个全身是血的人,此人脸上血迹模糊,大腿上有一条长刀或者其他什么兵刃砍出来的伤口。
多亏有些尸体在他的上方交叉形成了一个空隙,所以他没有被压住,也没有被人发现补上一刀。和大部分被砍掉了脑袋的人比起来,他是幸运的。
只是流血过多已经让他意识模糊,也没有力气推开身上的尸体堆。贺穆兰听到的咣咣声,是他用手中的断刀敲打其他兵器的声音。
“为什么……”
此人看见贺穆兰的脸,终于像撑不住了一般,一下子昏了过去。
“你醒醒,醒醒,你是哪一营哪一火的?”贺穆兰动作利索地解开此人的裤带,将他大腿根部捆紧,又扯掉旁边死人的衣服,按在他的伤口上。
布料不干净,恐怕会感染。可此时也顾不得干不干净了,先止血才是。
这人穿得不算穷酸,未戴帽盔,想是已经失落,身上压着的全是柔然人的尸体,柔然人外面才是魏兵,想来最先倒下的他是一位猛士。
贺穆兰在他腰间摸了下,没有看到军牌。
大部分人把军牌挂在腰间,是因为为了获取军功,双方砍的都是头颅。若是军牌挂在脖子上,脑袋一掉,军牌也掉了,反倒认不出身份,久而久之,大伙儿情愿挂在裤腰带上,所以才有“把命挂在裤腰带上”之说。一来是指首级可以挂在裤带上,二来则是表示着自己身份的军牌。
此人腰间没有军牌,倒让贺穆兰愣了愣,也没有多想,将他抱起,向着同火那边狂奔。
“那罗浑!狄叶飞!阿单志奇!这里还有个活的!”贺穆兰一边跑一边呼喊。
在战场上割首级有什么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救到了同伴。
贺穆兰觉得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一扇足以赎罪的窗户。她除了会杀人,也是会救人的。
就算她只是个法医,人体解剖学、病理学、内科学、外科学、儿科学、妇产科学这些临床医学她都是学过的,也曾临床实习过半年!
贺穆兰抱着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欢快地朝着同火们奔跑着。冷风的清冽,呼吸到流畅空气的舒爽,让她的脸上露出动人的笑容。
她在一大群人诧异的表情中,将那人放在伤兵之中,指着他大声问道:“可有人认得他?”
她举目四顾,许多失去了同火的新兵满怀希望地跑上来掀开那人的乱发,结果他们一个个满脸焦急期许地跑上来,又一个个摇头叹气地离开。
贺穆兰傻了眼:“他倒的地方,身上全是蠕蠕,应该是个猛士才对,你们都不认识吗?”
黑一和黑四、黑五的百夫长走了出来,他们管着三营的三十个火,手下的人自然是人人都认得,可是却不认识这个人。
“是不是黑二、黑三掉队的?”若干人想起一个可能,“火长,我们是五个队出战。黑二、黑三追得急,说不定落下几个倒霉蛋。”
黑三确实有落下的,因为没有同火相助,一开始就被砍成重伤,躺在地上生死不明。贺穆兰看了看这些伤兵,问几位百夫长:“我们已经追不上蛮古将军了,后路也已经清扫完毕。现在该如何是好?”
三个百夫长商议了一会儿,想到新兵锻炼到现在应该也足够了,便发号施令。
“既然蠕蠕已经被击退,我们回营。”
贺穆兰所在的右军黑营率先回了大营,引起一片侧目。尤其是贺穆兰马后那一大串首级,更是让目睹者为之震惊。
军功一转到军功二转,不过是斩敌十人而已。贺穆兰这一战,足以有二转的军功,可升为新兵的百夫长了。
贺穆兰并不觉得高兴,她只想赶紧洗个澡,身上的血腥气味让她难以忍受。
他们回到右军时,今日没有出战的新兵们早就候在营门旁,待看到他们的战绩,顿时喝彩了起来。
“果然是黑一,这么多人头!”
“看那边,那匹马上全是武器!”
“我的天,花木兰那火怎么牵了这么多匹马回来?三十匹有了吧?发了发了!”
军营里一片欢声笑语,待知道他们跟丢了蛮古,许多校尉都不吃惊,反倒对他们十分同情。想来蛮古不照顾新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人人都已经习惯。
对于遭遇了游兵还能斩获甚多,他们更是表现出十分佩服的样子。
贺穆兰和同火回了营帐,他们中除了胡力浑肩膀上有处小伤,其他人都没有受伤,贺穆兰从胡力浑的单衣上撕了一条布下来,将他肩膀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咦,火长,你会医术?”胡力浑看肩上伤口裹得漂亮,不禁问道。
“嗯,学过一点。”贺穆兰随口回答,继续撕扯单衣。
“火长,你撕我衣服做甚?”
“撕成长条,煮过后晒干收起来。下次再出战,把这些带上,若是你们受了伤,打扫战场时顺便就包扎了,免得没给柔然人砍死,倒先流血流死了。”
“那你应该撕我的衣衫才是。”若干人最倒霉,马后一个首级都没有,火里怕他面子上过不去,加之他们的马后也没地方放战利品了,就给了他一些。
“胡力浑几个月不洗一次澡,他那衣服,煮都煮不干净。我那里还有新衣,你拿去撕吧。”
贺穆兰正在撕单衣的手一顿,将眼光移到胡力浑的肩膀上。
“别,别,火长你可别给我重新换!”胡力浑连忙求饶,“我觉得好得很,不用换,真的!”再撕开一次,又疼又麻烦!
“会感染。”贺穆兰跳起来,“会烂掉的!”
“我身体好得很,不会烂!”胡力浑开始在帐篷里乱跑。
“你莫跑,若干人,把你的衣服给我!”
“好咧!”
其他人大战过后已经累得要命,横七竖八躺倒一片,胡力浑在铺席间乱跑,贺穆兰一下子担心踩到这个,一下子担心踩到那个,追追闹闹间,负责送伤兵去医帐的普氏兄弟脸色苍白地进了帐篷。
“火长,火长,我们救的那人醒了……”
“醒了吗?是哪个火的?”
“火长,那是个蠕蠕!”
柔然人里也有和鲜卑人同祖同源的,长相相似,混在一起时,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但是柔然人就是柔然人,一张嘴,一问话,破绽百出。
“蠕蠕?”
贺穆兰闻言心中一沉,脚下没有注意,踩到了狄叶飞,后者痛呼一声,重重拍了一下贺穆兰的腿。
贺穆兰已经感觉不到狄叶飞对她的攻击,心中有些慌:“那人现在……”
伏倒在他身上的柔然人,柔然人外死了的魏兵,还有他身上没有军牌……一幕一幕,突然闪现在她眼前。
“是蠕蠕,还有什么好说的。医帐里的卫士把他拖走,直接就在空地上砍了!”普战脸色不是很好,“火长,他们会不会怪罪我们救错了人啊……”
蠕蠕。
已经被砍了……
嘭!
那一扇窗户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