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文化的土壤上,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就是萧红(1911—1942)。一个惊世骇俗的女子,24岁时,以中篇小说《生死场》一举成名,扣开了民国文学的大门。对于萧红的作品,早年,在学生时代我们就学习过一篇散文《火烧云》。对那篇课文,从文章构思上,从语言特征上,老师讲得眉飞色舞,只是,那时的我们不知道,作者萧红是那么一位才华横溢的女子。
电影《黄金时代》,就是描写萧红短暂而传奇的一生。作为一部有些类似“传记”的电影,导演许鞍华和编剧李樯用严谨得有些苛刻的手法,搭配汤唯展现的民国气质,将萧红展现在大银幕上。不少人是从这部电影开始了解和认识萧红这位被称作“民国第一苦命女子”的。
前年,我在书店里无意间翻看到一本书,萧红的《呼兰河传》,浏览了几页,一下子就有了兴趣,爱不释手,当即买下。回到工地上细细品读,这才是真正的一位了不起的才女,在她的笔下,民国的小镇和风土人情,像一幅幅画卷,在我的眼前徐徐地展开。
她写的是小说,读来有着散文的感觉,有着一种高度的真实感,这不光靠技巧完成的,而是一种非凡的才华。就像莫泊桑在羊脂球中所写的羊脂球这个妓女一样,文章结尾写道:“黑夜里送出一声呜咽,那是她没能忍住的一声悲啼。”似乎这事就发生在我们眼前,发生在读者身边,这人就在目光所及之类,她的哭声,我们能清晰可闻。还有苏童的《妻妾成群》也是如此,那个阵佐千老头,似乎在生活中,在街头巷尾随处可碰见的一个人,普通可又独特,让你在茫茫人海,抬眼望去,就能看见他的身影。
萧红在《呼兰河传》塑造的人物,总是有一种辛酸的场景,一种悲苦的命运。比如那个小团圆媳妇,就是胡家的一个童养媳。仅仅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成天乐呵呵地笑。可胡家想给她来个下马威,总是无端地打她,左邻右舍也支持胡家的行为,都说应该打。胡家就越打越凶,时间也越打越长,一到夜里,凄惨的哭声就会划破夜空,很远都听得见。
小团圆媳妇被折磨得生了病,胡家听了跳大神的话,决定给小团圆媳妇用开水洗澡。可以想象,开水淋到身上的那一刻,小姑娘是如何撕心裂肺地哀嚎。那是一种不忍目睹的残忍,更是一种愚昧无知的体现。洗澡时,很多人来看热闹,只见她被滚烫的水烫了三次,几天后终于死去了。一个还不懂事的女孩,就被愚昧的人们折磨而死,读来让人心碎的同时,也反映那个时代男尊女卑的现实。作为别人的儿媳,不管你是年龄大小,在男方家里,都没有你当家作主的权利。这是萧红对现实社会的一种呐喊?还是反衬她自己悲苦命运的一曲挽歌?
又一个就是跳大神的镜头,“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来,就男女老幼,都往这跳神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还有些女人,拉着孩子,抱着孩子,哭天叫地地从墙头上跳过来,跳过来看跳神的。跳到半夜时分,要送神归山了,那时候,那鼓打得分外地响,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听;邻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听得到,使人听了起着一种悲凉的情绪,二神嘴里唱,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从这些文字中,就让我想起了前些年代,我们那儿也有类似的场景,人们把跳神的“巫婆”亲切地喊妈,叫娘,称奶奶、太太,比喊自己的亲人还亲切、温存,着实让人可笑。萧红在描写这些场景时,如行云流水,毫不费力,就如她一直生活在那种环境中。
在感情上,作为多情的才女,萧红和同时代的美女阮玲玉差不多,都命运多舛,都遇人不淑,都敢爱敢恨。只是,阮玲玉做得更绝,以自杀的方式解脱感情的纠纷,企图让对方愧疚一辈子。萧红在感情上更为坚强,可能与她童年的环境有关。1911年,萧红在黑龙江省呼兰县一个地主家庭里降生,远祖来自胶州半岛的掖县,她降生不久,母亲就死掉了。她的祖父,一个健康而乐观的六七十岁的老人,很疼爱她,另外也有些表姊妹,在离城20来里路的乡村。孤独而又怡然自得的性情,从幼年开始,一直贯穿于她的感情生活中。
萧红和第一个男友汪恩甲,两人的感情也是分分合合,起起落落。十几岁时,父亲将萧红许配给了一位小学教师汪恩甲,或许父亲认为当教师的虽不会大富大贵,可也能衣食无忧,过着平淡的日子。萧红起初对他并无反感,两人经常书信往来,汪恩甲有富家子弟的没落气息,接触愈多她愈增不满,想退婚去北平念高中,父亲坚决反对。最疼爱她的祖父已经去世,父女关系僵冷、对立,萧红以抽烟、喝酒排遣苦闷,性情变得喜怒无常。
那时,她和表哥陆哲舜青梅竹马,关系不错,情窦初开的少女,喜欢上了如小白脸一样的帅气表哥。等对方去了北平念大学,萧红悄悄离家出走,与表哥相聚,进入北平高中部就读,这样,可以和表哥朝夕相处,甚至耳鬓厮磨。可是,表哥早有家室,两人的这一举动,在民国时代,如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巨石,在老家引起轩然大波,让人不敢相信,不可理喻,是一个天大的新闻。造成两家都不给生活费用,无形的压力,像一座大山一样向两位年轻人的头上压过来,让两人不堪重负,生活举步维艰。
加上北平的冬天又异常寒冷,单薄的衣服也不能保持身上的体温。这时,感情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残酷现实的折磨。一男一女的两个年轻人,站在北平呼啸的寒风中,冻得面无表情,瑟瑟发抖。风,掀起他俩的衣角;风,吹乱了两人的思绪。陆哲舜渐生悔意,用呆滞的目光,望着可怜的表妹,欲言又止。他失去了往日的激情,两人关系开始冷淡,寒假只得回到家里。
父亲怕女儿夜长梦多,到时闹得满城风雨,不可收拾,也会让自己颜面扫地,于是把萧红软禁起来。可以想象,正值青春年华的她,心中一定是波涛汹涌,惊涛拍岸,悲伤,难过,生不如死。假期结束前,她与家人周旋,假装同意与汪恩甲结婚,要置办嫁妆,得以去往哈尔滨,趁人不备,再次溜走抵达北平。汪恩甲一气之下,追往北平,萧红身上已没什么钱了,只得跟他回老家呼兰。家人将她安置在距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的乡下庄园,严密监视,直到10月初,她才伺机跑掉。
走投无路的萧红,无奈之下去找汪恩甲,但汪氏家族已对她深恶痛绝,他俩遂同居于哈尔滨东兴顺旅馆。她曾经那么嫌弃汪恩甲抽鸦片,如今已是心灰意冷,两人一起吞云吐雾,在不尽人意的生活和爱情上,只有用鸦片麻醉自己的神经。后来,汪兄要求两人分手,她回到继母的娘家,汪恩甲曾去找她。此后,她去法院告汪兄代弟休妻,法庭上,汪恩甲却临阵倒戈,表示自己选择离婚。
法院当场判他们离婚,这结局大出意外,萧红怒不可遏地冲出法院,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在街头呼啸而过,在街上横冲直撞。只是,肚子饿了,她还得又回旅馆。汪恩甲追来道歉、解释,年轻气盛的他,拥着萧红,一番甜言蜜语,一番柔情蜜意,一次又一次用手指抚弄着她的长发,用手心拭去脸颊的热泪。这时,她的感情一片空白,最缺的就是情爱,只要汪说对她好,她的气很快消除了,两人又同居在一起。
1932年5月,他们在旅馆赊欠的食宿费已达四百多元,房东要钱。萧红已怀孕数月,最需要人照顾之时,汪恩甲对她说,回去拿些钱来。萧红高兴地给夫君送上一个香吻,并站在旅馆的窗前目送夫君远去的背影。谁知汪这一走成了“赵巧送灯台,一去永不来”。
已有五个多月身孕的萧红陷入绝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旅馆老板将她赶到简陋、阴暗的储藏室,一股刺鼻的霉味,时时折磨着她的嗅觉,房东天天催她给钱。7月上旬,听说旅馆老板已经找好妓院,要卖她抵债,萧红急中生智,投书《国际协报》求助。这时的她,无论谁对她伸出援手,她都会跟着谁。萧军知道她的处境,心急火燎,送了几册书过去看望她,并警告房东不要胡作非为,不要为非作歹。
可是,那些欠账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萧军一时也拿不出来,只得想办法四处筹钱。真是应验了那句古话,“天无绝人之路”。上天有眼,松花江决堤,洪水泛滥市区,水淹进了旅馆的屋子,房东忙前忙后,顾不上监视萧红了。萧军租了一条小船,来到了旅馆的窗外。在别人的帮助下,萧红屏住呼吸,胸中有千万只小驴在乱撞,她扫视了一眼如垃圾房的屋子,顾不得穿鞋,光着脚丫,踮着大肚子,翻过窗台,扶着栏杆,跳上小船。
捎公摇着橹,小船像一条鱼儿,轻轻摆动着身子,很快离开了旅馆。她这才抬起头来,微微地张开嘴,轻轻地舒了口气,一股带着香味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照在小船上,一群蝴蝶伴着小船欢飞着,天空是那么明朗,空气是如此新鲜,萧红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她按照萧军留下的地址,到裴馨园家暂住。为了感谢萧军的英雄救美之恩,萧红以身相许,两人同居在一起,那一年,她才21岁,风华正茂的青春年华。
不久,萧红住进医院分娩,孩子生下后因无力抚养而送人。出院后,两人住进道里新城大街的欧罗巴旅馆,开始共同生活。因没有固定收入,二人仅靠萧军当家庭教师和借债勉强度日。从两人的结合来看,萧红是被房东软禁于东兴旅馆,没有人生自由,这时的恋爱当然比较草率,没有经济来源,精神状态又差。萧军又是有家室的人,加之他大男子主义严重,这在两人爱情的花园里,犹如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1932年11月,萧红、萧军从欧罗巴旅馆搬出,安家于道里商市街25号。刚走到一起的两人,苦中求乐,两人关系也还不错。有一个细节是,因钱太少,只得买来馒头和着一点盐充饥,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萧红还笑着说:“这样度蜜月,把人咸死了喔。”偶尔也买一瓶酒,分成两半,两人碰过杯后,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随后,相拥着哭泣。由此可见,萧红的生活是相当贫困、艰难和无奈。
难能可贵的是,在条件如此之差的环境中,两人不忘自己的梦想和追求,在文学上还是相互扶持,你追我赶。两年后的1934年,“两萧”流亡至青岛,萧红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中篇小说《生死场》。同年11月“两萧”到达上海,在文学的道路上,萧红是幸运的,她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鲁迅先生。在他的大力支持和帮助下,1935年12月《生死场》被列为“奴隶丛书”之三出版,鲁迅为之作序。她以沦陷前后的东北农村为背景,真实地反映了农民尤其是农村底层妇女的艰难生存状况,描述了他们的觉醒与抗争。《生死场》使萧红在30年代的民国文坛上崭露头角。
萧红的稿费像一股山泉,不断地从山涧流出,有了收入,有了经济来源的她,从此可以自食其力了。她的文学成就如升空的宇宙飞船一样,势不可挡,扶摇直上,一下子超过了萧军。据说,萧红和萧军还有一个比赛写文章的故事,我在这儿也只是猜想一个场景。
小屋子里,昏黄的油灯下,两人伏在桌前,像两个考试的学生一样,在规定的时间内,写一篇同题文章。屋子很静,只有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老鼠停留在脚背上,他们都不会在意。提前五分钟,萧军已经写好了,他把笔推到一边,双手环抱在胸前,微微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妻子的笔尖,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时间到了,两人互相交换稿子阅读,读着读着,萧军的脸色变了,他知道自己写的根本无法和妻子比较。他左手提起稿子,右手像掴人的脸一样,啪啪啪,扇了稿子几个耳光,撕裂的稿子像断了翅膀的蝴蝶,缓缓坠落在地上。他嘴里吐出了两个字:我靠!在妻子惊疑的目光中,跺着脚,挥动着手臂,像疯子一样冲出门去……
萧军也是自不量力,他没有认识到,作为一个平庸之辈,哪能和天才般的妻子相比较,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男人就该骑在女人的头上?你以为男人就会比女人聪明?你不是自己找死,就是鸡蛋碰石头。这件事对两人感情的疏远无形中起到了推动的作用。
有着大男子主义思想的萧军,不是在背后默默地支持妻子的文学事业,而是心中愤愤不平。这么一个有才华的妻子,要是萧军好好地对她,爱她,珍惜她,爱情也不会以悲剧告终。萧军除了打她以外,便是婚外恋,与上海学生陈涓玩暧昧关系。由此,我想到了民国时代另一些才华横溢的美女,其遭遇与她也是如出一辙。比如阮玲玉,丈夫唐季珊也动不动就打她,并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比如张爱玲,那么有才华的女人,胡兰成却把她不当一回事,占有了她的身体之后,将之抛弃,又投入了新欢的怀中。她们那么优秀,为什么会有如此遭遇呢,是没有眼光?是遇人不淑?还是命运弄人?我想了好久,也没明白过来。
不得不说,萧军除了有家暴之外(有一次,对萧红拳打脚踢,弄得对方鼻青脸肿),更是一个喜新厌旧,见异思牵,感情泛滥之人。不久,他又爱上了两人的共同朋友黄源的妻子。1936年7月,为摆脱精神上的苦闷,萧红收拾行李,独自一人东渡日本,同年年末返回上海。抗战爆发后即辗转汉口、临汾、西安、重庆等地。1938年8月,在爱情的花园里,定时炸弹终于爆炸了,萧红与萧军离异,各奔东西。这时的萧红,没有好好休整自己的身体,打扫自己心灵的尘埃,而是飞蛾扑火般投入下一段感情。
是不是天才的作家都是如此,其鲜活的文字,需要感情的滋润,需要爱情的滋养,一旦空白,就写不出文字来?例如世界十大文豪之一的莫泊桑,他没有正式结婚,但他一直跟各种女人交往着。托尔斯泰经常把妓女招到学校过夜,有时与两个妓女一起玩。法国才女乔治桑也是如此,感情一不合就会果断分手,寻找另外的男人。萧红也不例外,再次以一个孕妇的身份投入端木蕻良的怀抱。在感情方面,这些才子才女们时刻离不开异性,到底是性格使然?还是文学创作需要感情的滋润?难道他们就是这样,在现实生活中七颠八倒,在虚构的世界里才不会弄错一根哪怕纤细的神经?
是的,也许没错!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在感情的滋润下,萧红写下了不朽名著《呼兰河传》。这是民国文化的土壤上,开出的一朵粉红色的玫瑰,鲜艳夺目,迎风招展。被茅盾称为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俗画,一串凄婉的歌谣”。读了呼兰河传,我更觉得,现实中的萧红,衣着破烂,食不果腹,感情上一波三折,就像她书中的不少人物一样,是民国中的一个实实在在的苦命才女。也正如她自己所发出的感慨: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