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静如死水的等待,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尊博物馆地下室里的像,就连放出来见天日都是不被允许的。
1
店里一直都没有人进来,林晓白坐在太阳里翻了一下午的杂志,阳光混着浮尘,从沙发处一直退到窗台,她坐得太久,颇有些索然无味,手机搁在沙发上,与一张邀请卡叠在一起,邀请卡是她大学时读的设计学院发过来的,毕业生设计作品展,每年都有,许多人把这当老同学聚会的场合,但她从来没去过,今年也不打算去。
店里安静,她时不时地看一眼手机,有时候幻觉有铃声,其实只是挂在窗上的那串铜风铃。
店开在单行小路上,当初陈浩日替她选的址,小洋楼庭院深深,与外头的街道还隔着个小花园,院子里木质的桌椅齐备,一顶白色的遮阳伞,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就着街景喝杯茶,招牌小得跟门牌差不多,熟客还好,生人都不敢进来,以为误闯私宅。
开始的时候她觉得,安静是好的,慢慢地,她开始痛恨这无声无息的日子。
尤其是在等待的时候。
英迪格之后,她已经三天没有陈浩日的消息了,陈浩日大忙人一个,这几年她与他当然不可能日日都在一起,但他时有电话过来,心情好的时候一天三趟,只问她吃了没有?在做什么?她听他从世界各地传回来的声音,有时候混乱了时差,拨过来才想起时间不对,还要先说一声对不起。
那从午夜或者凌晨传来的,带一点抱歉的厚实男声,总能让她愉快一整天。
但从三天前开始,他突然就断了音讯。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林晓白与陈浩日五年了,当中总有过闹脾气的时候,多半是她耐不住,觉得他陪她的时间太少,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她没地方去,就更觉得受不了。
陈浩日对她当然是好的,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对一个与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总不可能永远哄着,闹得不高兴了,也不与她吵,就是冷着她。最长的一次是前年过年的时候,陈浩日明明在上海,却有两周没见她,年三十晚上林晓白被梅优优拉回家去吃饭,晚上与她挤在窄小的单人床上,哭得枕套都湿了。
梅优优看得心疼,说算了吧晓白,换一个男朋友好了。
林晓白沉默,梅优优就自动认错:“是是,没人比他更好了。”
林晓白朋友不多,最铁的就是梅优优,两个人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初二的时候林晓白父母离婚,打得翻天覆地,家里没剩下一件完整的家具,后来父母分别再婚,去了不同的城市,又谁都不想带着她,她就被一个人留在了姨妈家。说好了生活费由父母一人一半每月打过来,开始还有一个月没一个月地打着,后来就没人给了。
没钱还得替人养孩子,姨妈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林晓白不想回去看脸色,就常到梅优优家蹭饭吃,一蹭就是好几年,直到遇见陈浩日。
梅优优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有一个非常有钱的男朋友,做大生意,比她年长许多,至于那位男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林晓白不细说,她也没细问,男友还需要怎样?对林晓白好就够了。
手里的杂志翻到底,林晓白又换了本来看,电话仍旧无声无息,就连梅优优都没有打来,她本以为梅优优第一天上班,多少会有些新鲜事要说给她听,现在看来,一定是做得太过投入,闲聊的功夫都没有。
店里仍旧安静,街上飞驰而过的车辆隔着铁栏与花园,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她是无所事事的,这忙碌的世界与她毫无关系。
为什么陈浩日不给她电话?他生气了?他有什么理由生气?因为她跑去他公司找他,还是因为她问起陈成?
林晓白拿起手机,摁下一连串的数字,看了一会儿,又一个一个地摁了删除。
不,她只是爱他,不是没有自尊。
只是这样静如死水的等待,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尊博物馆地下室里的像——就连放出来见天日都是不被允许的。
或者她应该出去走走,到人多的地方去,把自己的注意力从沉默的电话上转移开,林晓白想到这里,目光终于落到那张邀请卡上。
无论展出的是什么,她想不想看,要不要看,至少在那里,她不会是一个人。
林晓白为了不做一尊博物馆地下室雕像而出门的时候,梅优优也在路上。
从市中心到金桥实在遥远,她又是第一次去,虽然有地铁,但出了站就糊涂了,条条马路笔直宽阔,走一刻钟都不见人,她拿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想找个人问都没有。
浦东风大,无遮无拦地吹过来,梅优优逆着风走路,走三步觉得自己被推后两步。这么艰难,还要一路看着那纸条对路名,就怕错过了目的地。
纸条是机打的复印件,标注着编号以及日期,就是今天,最后签了陈成的名字,笔力很足。
她在两个小时前才知道他的名字,再念出来,牙骨就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像在咬一块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肉骨头。
她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这个在林晓白的店里被她踩过咬过的男人,她当他恶客,至于他对她是怎么想的,她不报美丽的幻想。
但两人见面,他却对那一日只字不提,只是将这张纸条递给她,对她说:“你来得正好,去一下这里。”
梅优优不解,怎么?他不打算让她立刻滚蛋吗?还是他根本不记得她了?
他见她不答,又补了一句。
“怎么?上班第一天就打算不做了?”
她一个激灵,立刻摇头。
他有没有认出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这是要我去做什么?”
“取东西。”
“那……怎么去?”
陈成支着头看她:“助理小姐,要我开车送你吗?”
梅优优再次摇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
“快去快回,我等着用。”
梅优优走到门口,想想忍不住,回过头看他。
“陈先生,那天……”
陈成看着她,益发觉得有意思,但仍是支着头,反问。
“你说什么?”
梅优优愣怔——他真的不记得她了?
她要过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没……没什么,我这就去了。”
门合上,陈成站起身来,走到露台上探身,梅优优过了一会儿才出大楼,步子匆匆的,站在街口的时候似乎犹疑了一下,像是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
隔着二十六层的距离,她真是小。
办公室里传来电话铃声,陈成转身进去,接起来是安远的声音,开口就是一句。
“闲着吗?闲着就过来捧我的场。”
陈成笑:“你的场有什么好捧的?一裁缝,还玩后现代,做出来的衣服纯走个秀,穿了都上不了街。”
“没人让你穿。我带的学生毕业展呢,设计系美女多,你来了给你介绍几个。”
陈成笑骂:“美人计。”
安远也笑:“很久没见你了,过来吧,晚上一起喝一杯。”
陈成低头看一眼手表,想一想:“设计展算了,喝一杯可以,九点吧。”
“你有事?”
“我等人。”
“什么人要你等?”
陈成又看一眼手表:“九点,九点之前她回来就告诉你,没有就不用说了,以后也见不着了。”
放下电话以后陈成又走到露台上向下看了一眼,十字街头人流如梭,梅优优已经不见了。
他想起她之前脸上茫然的表情,嘴角就是一动。
这个梅优优,她不是真的以为,他已经不记得她了吧?
2
两层的小楼矗立在街边,今年暖得迟,三月春未到,小楼周围的树木均未吐绿,枝干萧条,无遮无拦的。
小楼外立面全是透明的玻璃钢,利于展示,就是冷,看上去都冻人。
陈成给她的地址,原来是一家自行车店,只是这些真是自行车吗?梅优优不是没见过自行车,小时候爸爸骑一辆二十八寸永久,很高,她都是被抱上后座的,还有她妈妈骑的那辆凤凰,车后座塞一团棉布,每天上车前都要顺手在车座上抹两下,车龙头上带一个铁筐,专用来放东西的。
与她所熟悉那种叫自行车的交通工具相比,店中或悬空或挂壁的形状各异的铁家伙们,令人瞠目。
但总算是到了,梅优优再看一眼门牌号,伸手推门。玻璃门很重,她一路走来冻得手指僵硬,用一用力气,指尖就麻麻的疼。
店里没人,梅优优试着叫了一声,眼睛又情不自禁地往离她最近的那辆怪物上看过去,车把手上挂着个很小的蓝色纸牌,她第一眼没有看清,再凑近一些,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
楼上有人走下来,人还未到已经在介绍了。
“崔克C40,碳纤维框架,十档位,最适合山路,喜欢吗?”
梅优优猛地直起身子,心里已经被那个数字吓怕了,不想袖子带住了车把手,惊慌中双手去稳,那车轻得跟羽毛一样,她估计错误,用力大了一些,“砰嗵”一声,最适合山路的C40已经倒在地上了。
梅优优几乎尖叫,店主已经走过来了,弯腰将倒在地上的车扶起来,又安慰她。
“没事,没那么容易坏。”
店主是个中年人,倒是很和善,扶正那车以后还用手抚了抚车座,就像在摸一件活物。
店里开着暖气,温度适宜,梅优优却觉得额上汗都要出来了。
一万三!一样是自行车,她家那辆二百三,妈妈已经觉得贵了,这店里随随便便摆出来的,就是一万三!
“想看看别的吗?”店主看看她,开店的,进门是客,但梅优优真不像是会来这里的人。
梅优优终于回神,摸出那张纸条递过去。
“我是来取东西的。”
店主接过去,低头看一眼就笑了。
“知道了,等会儿。”说着就转身往后头去了。
梅优优被一个人留下,店里的东西自然是不敢再碰了,想想走到门边去等,门边也放着几辆车,形状最正常的那辆是复古款,把手上都抱着棕色的皮子,后轮边上挂着个皮筐,真是用皮编出来的,线条交错整齐,老远都散发着带一点微腻的牛皮味。
她忍不住,又去看了一眼那个挂在不起眼处的蓝色纸牌,然后听到自己嘴里发出的,短暂的一个气声,只觉自己是进了阿里巴巴的山洞,一切皆是钱。
“好了,就是这台车。”店主的声音传来:“回去告诉他,以后要小心保养,这车零件都得从原厂进过来,修起来麻烦。”
梅优优一抬头,就看到店主推着一辆山地车走过来,走到她身边示意她扶住,又将那张纸条递过来:“签字吧。”
车把入手,梅优优如同被咬了一口,想放开又不敢,僵了一下才开得了口:“这就是我老板要取的东西?”
“是啊。”店主又多看她一眼,想那年轻人真是排场大,取个车还要派手下。
梅优优签了字,推车走出店门,冷风一吹,突然就清醒了。
这寒风凛冽山长路远浦江两岸的,她推着这么大一辆车,怎么回去啊?
她想打一个电话给陈成,但眼前立刻就浮现他在办公室中支着头问她的样子。
“助理小姐,要我开车送你吗?”
“怎么?上班第一天就打算不做了?”
他是故意的。
梅优优低头看一眼手中的山地车,每一根线条都闪着昂贵的光。
到了这个时候,再怎么无法接受,她都不得不承认,她能够得到这份工作的原因,不是因为她在面试中表现出色,不是因为她优于其他人,唯一的原因,是他认出了她。
梅优优动了动嘴,又默默地念了一遍那个名字,牙床磨动,像是在咬一块想象中的骨头。
他在作弄她,他知道她不可能将这么大一辆车从如此偏远的地方带回公司去,又不事先提醒她。
梅优优把手机握在手里,手指停在拨出键上,半晌都没有动。
如果她说自己做不到,那下一句回答一定就是你不用做了。
找一份工作不容易,妈妈说,博士生还去卖猪肉呢,如果就这样不做了,她不甘心。
梅优优收起手机,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车,眼中慢慢地燃起火来。
陈成多大了?一定不到三十吧?花许多钱买女友一笑,从钱包里抽出钱的时候根本不点张数,坐在副总办公室里无所事事,玩的东西也另类,一辆脚踏车都是数万的价格。
她一点都不后悔自己咬了他的手,如果再来一次,她会找东西打他的头。
梅优优立在街头,两手慢慢握紧了皮质的把手,冷风吹过来,手心里反而出了汗。
有钱就能欺负人了?既然她已经入职,那就没有轻易离开的道理,不就是一辆车吗,谁怕谁。
3
林晓白走进展厅,不过十分钟就后悔了。
人是来了许多的,新一届的毕业生兴奋地在自己的作品前留影,交谈声与笑声各处都是。
也有过去的校友,还有人上来与林晓白打招呼,她一个迟疑,对方就不高兴了。
“不记得我了?林晓白,我们一届的。”
林晓白是真记不得了,她在设计学院里待了四年,前一年都在打工,回寝室灯都熄了,后来认识了陈浩日,没多久就搬出去住了,关于豪华轿车管接送女学生的流言喧嚣尘上,她得有多好的心理素质才会与那些背地里传她被包养的同学们亲密无间呢?
就像现在,她一转身,又听到背后的窃窃私语。
“是林晓白。”
“她怎么会来?她不是从来不参加毕业展的吗?”
“你说她是不是还被人养着?”
“谁知道?都几年了,就算被人养也换了好几个了吧?”
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足够让三步以内的人听到。
林晓白吸口气,转身又走回去,走到那位同届面前立定,在她错愕的表情面前微笑。
“多谢你们关心,我与我的男友在一起的年数是长了点,不过一直没换人。”
那两人表情煞是精彩,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林晓白看得想笑,嘴角一动又觉得悲凉。
她与陈浩日,是真的很好吗?
一只手突然搭在她的肩膀上,林晓白回身,男人的面孔让她惊住,还未开口便退了三步。
足足三步。
因为她的退后,安远收拢的手指就握了个空,就像两年前的那个早晨,他一觉醒来,手中什么都没有,他明明是紧紧抱着她睡的,最后却只摸到一床凌乱。
两年了,他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没想到她就这样突然地出现了。
安远收回手,问:“那天……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
他一脸惊喜,林晓白却一脸惊吓,退了三步仍觉得距离不够,说话的时候侧身寻找大门位置,一副随时都要夺门而去的样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安远皱眉:“林晓白,你不记得我了?”
对话就进行到这里,林晓白左右脚一错,跑了。
一路跑还一路往后头看,怕安远追出来,安远倒是想追出来,但才迈出一步就被几个学生拉住了,扯着他要一起拍照,再一眨眼,林晓白已经没了。
待他追到门边,就看到林晓白开门坐进一辆跑车里,一发动就踩油门,逃一样走了。
“林晓白!”安远不顾形象与侧目,大叫了一声。
那辆白色的小跑就是一顿,然后“轰”一声响,飞一样出了学院大门,所幸这一日设计展人多,大门处的横杆一直没有放下,但仍是将门口进出的人吓得够呛。
林晓白直开到第一个红绿灯才停下,两眼惊慌地往后视镜里看,都离学院两条街口了,路上行人熙攘,哪里还有安远的影子。
她在安静车厢里微微喘息,半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肩。
隔着外套,男人手掌的温度仿佛仍旧留在了她的皮肤上,热而烫。
她怎么会不记得他?可怕,他是她人生的污点。
林晓白一直觉得,自己十九岁时与陈浩日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他就是她想与之共度一生的男人,一切水到渠成,与之相比,她与安远的邂逅便是一段孽缘,不,一夜的孽缘。
她在毕业典礼当晚喝得烂醉,一个人坐在酒吧角落里,一边喝一边拨电话,怎么拨都没有人接,最后就哭了。
前一天她还与陈浩日见了一面,他带她去城中最高的观景餐厅庆祝她终于毕业,而她两手贴在桌面上,要他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陈浩日笑:“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是你爸。”
林晓白眼色略黯,但很快又道:“你是我男朋友啊。”
陈浩日一愣,像是有些不适应这称呼,但林晓白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脸上的渴望又如此生动,他就只好又笑了一下。
“明天我有事,说好了今天庆祝的。”
“可明天不一样,明天是我的毕业典礼。”
她还有句话没说出来——总有些时候,我不想一个人。
他想一想:“明天再看吧,我尽量。”
林晓白后来就知道,一个男人说“再看吧”、“我尽量”,其意思基本就等同于“这件事别再提了”,但那时她不过二十出头,与陈浩日在一起不久,陈浩日待她如珠如宝,千娇百宠不过如此,她过了许多年差一点就过不下去的日子,突然遇到了这样一个人,感觉如同暴发户,两手伸出去,什么都是可以得到的。
原来不是的。
林晓白过了一个,一生中最孤独的毕业典礼。
所有同学的家人都来了,有些赶了长路,老老少少拖家带口的,进了校园又是笑又是拍照,到处都有与家人在一起合影的。别的学校都是领了毕业证就可以走了,设计学院偏别出心裁,不但要搞毕业作品展,还有颁证仪式,大礼堂门口挤满了人,条条走廊都水泄不通。
她一个人走过那些穿着学士服抱在一起扔帽子拍照的同学们,最后看到人家妈妈,笑着替已经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女儿整理头发,头发花白的老爸为了一个最好的角度,蹲在地上为她们拍照。
林晓白一下子觉得,心口上被人捣了一下,疼得整个人都缩了一下,直都直不起来。
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有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无论他是谁。
但是陈浩日一直都没有出现,最后来的是他的司机,因为不知道礼堂在哪里,人散光了才找到她,送来的礼物是一大束鲜花,还有一台最新款的相机,林晓白瞪着相机看了很久,想他是提醒她不要忘记在这么重要的日子留影作纪念吗?谁给她拍?他的司机?
司机没有多逗留,很快就走了,为林晓白拍照的是安远,安远刚从国外回来,受聘在设计学院,刚开始熟悉校园,就看见林晓白一个人捧着台单反,满脸悲愤地站在礼堂门口。
他问她:“要帮忙吗?”
她以为他是某个学生家属,就递过相机,要他替她照一张相。
相机入手极沉,安远玩摄影的,相机入手便知是市面上最顶级的配置,型号是最新,一定是刚买,显示屏上的薄膜都没撕下来。
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他举起相机,从那个小小的取景框里看林晓白。
他看到一张小小的雪白面孔,眼里蒙着一层水光,想笑又要哭的表情。
快门一动,那表情便被他定格在屏幕上,林晓白走过来问他要相机,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把相片删了。
他见她删了相片,万般可惜地“哎”了一声,然后又问:“不好是吗?要不要再拍一张?”
她摇头,一句话都不说,走了。
安远看着她的背影,很想追上去,心里却对自己说——算了吧,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脾气还那么坏。
但是这天晚上,他又遇见了她。
她一个人在酒吧的角落里坐着,面前放着空的酒杯与酒瓶,额头搁在弯曲的手臂上,脸埋在手肘里。
走近了才知道,她是在哭。
他问她:“你的朋友呢?”
她居然记得他,塞相机给他,要他替她拍照。
他接过来又放回她包里,明知场合不对,还是自我介绍:“我叫安远,你是设计学院的学生?你叫什么?”
林晓白醉得稀里糊涂,哭得两眼模糊,也不回答,只坚持着把相机从包里掏出来,要他拍照。
他看看左右,没看到一个她的朋友。
“我送你回宿舍好吗?”他想一想,她不答,见他不动,就自己抢过相机举高了,镜头对着脸,与他凑在一起拍了张照,闪光灯猛地亮了一下,整个酒吧的人都转过来看他们。
安远一阵尴尬,林晓白却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走了。
他拉住她,酒吧里的服务生走过来:“这位先生结账吗?”
安远一愣:“我不是……”想想又摸出钱包,默默地付了帐。
他们如此亲密地坐在一起还合影,说他不认识她,也没有人信。
他看了她的包,包里有她的毕业证,证上有她红底的大头照,笑得很好。
但他只记得她孤零零地立在礼堂门口,两手捧着昂贵的相机,小小的取景框里看过去,想笑又要哭的一张脸。
已经毕业的学生在宿舍里是不会再有位置的,他也没有问出她的家在哪里,带她回他的宿舍……他才到这个学校,教员宿舍并不私密,他做不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安远背着喝醉的林晓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然后她便吐了,吐了两个人一身,他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的一身狼狈,最后还是把她带到了最近的一家酒店。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林晓白先吻了他,揪着他的衣领甚至还有头发,不许他走开留她一个人,他血气方刚,也真是对她动心,激情的时刻她在他胸口哭泣,他怜惜地吻她,觉得一切来得太快,就像一场梦。
第二天早晨安远一个人在凌乱的床单中醒来的时候,抓着自己的头发遍寻不着昨夜被他紧抱在怀里入睡的林晓白,也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4
林晓白拨通梅优优的电话,铃声响了许久才被接起,背景里是呼啸来去的风声,听上去就空旷得可怕。
她愣一愣,搁下自己要说的话,先问:“你在哪儿啊?”
梅优优正推着车走在往地铁站去的路上,一开口说话嘴里就灌满了风。
“我在金桥。”梅优优与冷风抗争着说话。
“你跑去金桥干什么?”林晓白瞠目:“公司在金桥吗?”
“不是,王八蛋让我来取东西。”梅优优愤怒地。
“呃?”林晓白严重怀疑自己没听清,梅优优说什么了?她刚才听见的是王八蛋这三个字吗?
梅优优喘口气,隔着电话也感觉到林晓白的惊讶。
她平时当然不会这样说话,但人在最好的朋友面前总是少一点克制力,更何况林晓白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一个人推着辆令人侧目的碳纤维怪物走在冷风呼啸的八车道旁边,每一辆经过的车子都要在她旁边减缓一点速度,像是看到了外星来客。
“出什么事了?”
“我赶着回公司,回去再给你电话。”地铁站已经到了,梅优优在众人的侧目中停下。
“你什么时候回来,能来陪陪我吗?”林晓白阻止梅优优挂电话。
梅优优一愣,问她:“你和你男朋友又怎么了?”
梅优优这几年常接到林晓白突如其来的要求陪伴的电话,能让林晓白反常的原因通常只有一个,她已经条件反射了。
林晓白噎了一下,想说自己今天遇见了谁,又觉得在电话里说不出来。
“你来了再说。”
梅优优看看手里的车:“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班。”
“我等你。”林晓白迅速回答。
梅优优想一想,答应了。
她也想找林晓白说一说自己的遭遇,两个人一起痛斥那个无聊男人,要比她一个人满腔怒火好多了。
通话结束,梅优优将手机放进口袋里,然后看了看面前高而陡的入地铁口的台阶。
怎么办?这么大的车坐残疾人电梯是进不去的,走下去得用扛的。
身后有人催了:“小姐,你走不走?别挡在门口。”
梅优优回头看那人一眼,牙咬得紧紧的,弯下腰,扛车。
扛就扛,一辆碳纤维而已,她又不是扛不动。
时钟跳到八点过半,陈成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公司。
电话响过几次,但都不是梅优优。
他拨了一个电话给店主,店主说那女孩子推着车走了。
他以为她会很快打电话回来求饶或者表达她的愤怒,没想到她一直都没吭声。
他想她莫不是推着车去卖了吧,顺便报复他的故意作弄。
不会的。
陈成又立刻否定,人事经理核实过她的材料,地址电话都是真的,身份证还留在人事处办手续呢,她要这么跑了,他一个电话就能让警察把她找回来。
那就是不敢回来了。
陈成抓着车钥匙进电梯,到二十层的时候又有两个刚加班完毕的市场部女员工走进来,看到他俱是一愣。
然后就一同叫:“陈副总。”
他点点头,就算是应了,心里还在想梅优优,想到她愁眉苦脸地对着他的车不知怎么办好的样子,忍不住就弯了弯嘴角,让身边不明真相的甲乙当场红了脸。
电梯最后停在地下三层的车库,陈成走过陈浩日的停车位,看到他爸的那辆黑色大车,他就是一愣,拿手碰了一下,引擎盖上还是热的。
——这么晚了他爸还到公司里来,是有什么紧急的海外会议?
陈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没有人通知他,就连他爸都没有。
他放在引擎盖上的手像是被烫到了,皱眉收了回来,走到自己车边,开门坐进去,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发动,打灯,一踩油门走了。
市中心的地下车库,哪个不是寸土寸金,车辆进出的通道都在一起,几乎是三百六十度绕着柱子转上去的,他也不减速,轰一声就上了八十码,出口处正有一辆车进来,被高速冲过来的跑车吓得够呛,长按喇叭,又对着他狂打灯。
陈成一拉方向盘,两车车头一错,对方还在打灯,他已经开出去了。
车灯雪亮,直射前方至少一百米,大楼靠着商业街,夜里仍旧热闹,他再往前开一点,电话就响了。
陈成踩了刹车,手摸到副驾驶座上的手机,立刻就举起来接了,那头比他先出声,并不是他爸。
“陈先生,我回来了。”
陈成眨眨眼,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看到了。”
陈成按了电话,推门下车,梅优优就在离他不远的人行道上,蹲在他的山地车边上打电话,身边走过的个个回头,人人目光错愕。
他按了电话走过去,手里的电话又响了,他看到她咬着嘴唇拨电话,也不再接,只弯下腰去,一只手放在车把上,另一只手把响着的电话对她晃了晃。
梅优优猛抬头,差点撞在陈成的下巴上,待看清是他,眼里就燃起两簇小火苗来。
他打量她——真是狼狈,心里想着:她怎么回来的?嘴里就问出来了。
“你怎么回来的?”
梅优优深呼吸,陈成脚下一动,本能地觉得她又想咬他,想退一步,但很快又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
他是她老板!
“不回答吗?助理小姐?”他站直身子,对她微笑。
梅优优垂下眼,看着面前男人的鞋尖。
陈成穿一双休闲鞋,皮面和鞋底浑然一体,跟包了块皮子似的,她在林晓白店里的杂志上看到过这个牌子,林晓白说可贵了,她都觉得离谱。
而她听到那个价钱,瞪着眼睛呆了五分钟,让林晓白哈哈笑着推了好几把。
有钱很了不起吗?
“我走回来的,地铁不让进,说车太大。”梅优优垂着眼说话,怕眼神出卖自己的心里话。
其实她是坐了一程地铁的,在金桥的时候车厢里还不挤,她厚着脸皮就把车子推上车了,一过江就不行了,换线的时候好不容易把车推出来,再想转另一条线,人家背个双肩包都挤不上去,她扛着一辆车,挤过去也是找骂,只好放弃。
然后她就从江边上一路把车推回来了,叫车吧,她完全不能确定陈成是否会给她报销,便舍不得了,也考虑过骑回来,但她出店门的时候就试过了,这怪物与正常自行车完全是两个概念,座椅那么高,把手又低得让人脑充血,她试着上了一下车,脚都点不到地,第一脚都没踩下去就保持不了平衡,连人带车一起倒了下来,她唯恐把车摔坏了,也不敢闪开,生生做了个肉垫,站起来顾不上看自己,先检查车子有没有坏。
这么贵的一辆车,掉了块漆皮她都赔不起。
陈成为这个回答愣了一下,然后眼睛禁不住又将梅优优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看到她裤腿上又是灰又是泥的,忍不住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一点不自在。
快点,说辞职吧,干脆点,说我不做了,他一点都不介意直接请她走路,当然了,为了表达他的大度,还会请她明天到人事处领一点遣散费,他一向是很大方的——只要她知道自己错了。
5
梅优优等了一等,没有等到陈成的回答,再抬头看他,夜里的街道,他们这样面对面站着,再加上一辆奇形怪状的山地车,已经引来路人的侧目与围观了,更何况陈成的跑车还停在车道上,堵去了大半条出口,后头的车纷纷按喇叭,保安也过来了,看清了是陈成又不敢上来说话,两三个人叉着手站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候着,排场颇大。
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瞩目,也不习惯,想想只说:“陈先生,车子我取回来了,要放到哪里?”
怎么?她既不跳也不叫,骂一声都没有,还问他车子放在哪里?
陈成不舒服了,这感觉就像是他精心安排的一道菜,人家吃完一点反应都没有,跟吃了碗方便面一样,吃完随手就倒了,这么不给面子,让他很有些挫败感。
“给我吧。”他回答,又回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那两个保安,保安倒是识眼色的,立刻走过来,他指指车,示意他们收起来,那两人免不了多看了梅优优几眼,想这张陌生面孔是什么来路。
梅优优默默地看着他们把车带走,再问陈成:“陈先生,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陈成又是一愣,挫败之下反笑了:“今天没有了,明天等你上班再说吧。”
梅优优答他:“好,明天见,陈先生。”说完转身走了。
愤怒清楚地写在那个背影上,陈成回头坐进车里,看着看着就眯了眼。
这女人,刚才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块叉烧。
“你走回来的?”林晓白目瞪口呆。
梅优优点头,接过林晓白递过来的红药水,将手心擦破的地方抹了,又贴了张创可贴。
她之前在路上摔倒蹭了一下,一路回来也没注意,到了林晓白家里一洗手才觉得疼。
“为什么不叫车?”林晓白坐到她旁边:“你不是连这点钱都要省吧?你老板谁啊,第一天上班就让你做杂工,叫车让他报销啊。”
梅优优不敢说自己就是舍不得,低头道:“叫了,人家拒载。”
“叫大众货运!”林晓白快要被气死了。
“没车,都约到明天了。”梅优优继续圆谎。
林晓白“哦”了一声,想想又道:“那你不会打电话给老板,让他派车啊?”
“要派早就派了,他根本是故意刁难我。”梅优优终于抬起头来,咬牙道。
“为什么?”林晓白一脸问号。
“因为他就是那天在你店里被我咬了一口的男人,他认出我,他是故意的。”
“……”
“晓白?”梅优优没有听到回答,奇怪地抬头,看到自己好友面色异常地愣在那里,不由再叫:“晓白?你怎么了?”
林晓白回神,两眼看着梅优优,心里叫“不会吧?”声音已经弱了下来:“优优,你老板叫……叫什么?”
“他叫陈成。”梅优优每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都像是咬过了一块骨头。
林晓白一震,脱口而出:“优优,算了,换一家公司吧。”
“为什么算了?我都把车送到公司了,他没理由开除我。我才不辞职,工资挺高,多一千块钱呢,五险一金,比小日本公司好多了。我不怕他,他又不能吃了我。”
“哦……”林晓白垂下眼,心里一阵乱,又想到陈浩日听她提起陈成那紧张模样,不觉更是气闷。
陈成太过分了!她要不要说出实情?告诉梅优优,说捉弄你的男人是我男友的儿子,为了我们的友谊,也为了以免以后尴尬,你换一家公司吧。
……
可是优优需要这份工作,谁愿意在一个与自己曾有嫌隙的老板手下待着?她这样说,不过是舍不得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那她该怎么办?去找陈浩日,告诉他你儿子欺负我朋友了,教训一下你家的无聊公子哥?
……
陈浩日会第一时间让梅优优离开他的公司,她不用开口都知道后果。
梅优优见林晓白脸上表情不断变幻,顿时想起今天是林晓白主动要她来陪的,一定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自己一来就抱怨,还没听朋友说过话,不由抱歉。
“别说陈成了,晓白,你跟你男朋友没事吧?”
林晓白正想到陈浩日,闻言不由噎了一下,想一想悲从中来,忍不住把头搁在梅优优的肩膀上,两手蒙住眼睛,呻吟。
“优优,我见鬼了。”
梅优优愣住,看看林晓白的样子又觉得不是玩笑,嘴里重复一遍:“见鬼了?”手臂上汗毛已经竖起来了,忍不住搓了两下。
林晓白从指缝里见了她的反应,忍不住扑哧一声,哀怨都装不下去了,只好实话实说。
“我遇见那个男人了。”
“哪个男人?”梅优优迷茫。
林晓白断续地:“就是……毕业典礼那天……”
梅优优两眼慢慢张大,半晌才叫出声来:“你!你遇见那个一夜……”
“一夜情。”林晓白替朋友补充完整。
梅优优目瞪口呆。
林晓白毕业典礼那天清晨披头散发跑到她家的情景还在眼前,凌晨五点半,林晓白气喘吁吁地要她接电话,让她告诉电话那头她昨晚是喝醉了睡在她家的。
梅优优记得那天林晓白紧张至极的表情,记得电话那头那个不年轻但低沉厚实的声音,电话挂断,林晓白抱着她哆嗦,说自己昨夜与一个陌生男人在酒店发生了关系,那一脸惊恐的样子,让梅优优顾不上说她一句就开始保证:没事的没事的,我已经接了电话了,你男朋友不会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林晓白对她男友的重视,一个人总有犯错的时候,林晓白错了一次,一个意外,她也不想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人海如潮,谁知道一个陌生人还会有再遇的时候,还会让林晓白再次烦恼成这样。
“他,他是来找你的吗?”梅优优小心翼翼地问,想如果是这样,那林晓白与她男友肯定是出问题了,怪不得晓白一定要她来陪她。
“不是,是凑巧碰上。”林晓白懊恼:“早知道我就不去参加那该死的毕业设计展了,那个人就在学院里,看上去还是个老师。”
“啊?你连自己的老师都……”梅优优大惊失色。
“你想哪儿去了?我毕业那天才第一次看到他。”
“哦……他认出你?”
林晓白点头,回想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她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双大而深刻的眼睛,他却一眼就认出她,并且叫出了她的名字。
敌我差距太大了,是她大意。
“他认出我,但我立刻跑了,他没追上来,应该问题不大吧。”林晓白自言自语。
梅优优很用力地安慰她:“别担心了,他找不到你,这城市这么大,一千多万人呢!遇上一次又一次,哪有那么巧的事!”
她这么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林晓白则虚弱地看着朋友,心里默默道。
有啊,不就是你和陈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