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闵老爷的身体是越来越不济,即使这样他还是带着子瑾还有楚家两兄弟出了趟远门。
夏月送了他们回屋后,见子瑾那块高辛玉静静地躺在自己床上。不知何时被他悄悄放在那里的,随着父亲他们出远门愈加频繁,她替子瑾保管这个东西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
最近子瑾对她的态度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
夏月闲来无事,又去了齐安那里。
“这样岂不是很好。还记得那日我说宽容之类的话吗,也许由于什么原因迫使他要在家里和私塾里做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孩子。如今他突然有了脾气,说明他的心已经在你面前不再伪装了,而是原原本本地敞开。”齐安如是说。
夏月眨了眨眼,她也这么想过,只是不如齐安讲得那般透彻。
“齐先生年已而立,为何还不娶妻?”
她陡转话题,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齐安猝不及防:“在下……”他沉吟,“在下只觉得,千金易得,知己难寻。”
“我原以为齐先生是想隐于市的,只是没想到当众写出那样尖锐的文章来。”
“不过看到家国也许会最终残败在这些人手中,忍不住发几句牢骚。说到那事,还要多谢闵老爷在州衙牢狱中为我费心打点。”
“还不是一点用场都没派上,若不是皇……皇上他老人家一句话,说不定就回天乏术了。”
齐安笑笑:“在下孑然一身,从无牵绊,死不足惜。”
夏月摇头:“为了区区一个王奎,怎么不可惜。”
夏月前一步刚走,一位少女就进了门。少女大约十五六岁,单名一个岚字,家就住在齐安隔壁,自小就常来私塾里玩,齐安也一直把她当作妹妹看待。
齐安看着夏月远去的背影,心想:“她是个很特别的人,如男子一般聪明且敢为。”
“她就是闵公子的姐姐?”阿岚一直暗中喜欢着子瑾,这心思齐安也是知道的。
“阿岚……”齐安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姑娘,欲言又止,隐约中觉得这段爱慕会以失败而收尾。
刚过一会儿,却见夏月去而复返。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把刚才买的棋谱忘在先生这儿了。”
书童立刻去寻,走的时候齐安叫住她:“在下也要出门,顺路送姑娘一程吧。”
他们这一走,正好让一位不速之客扑了个空。
私塾外停下了一顶青色两抬小轿。
轿里的人掀起帘子一角,对随轿的一个劲装大汉说:“你就说是从帝京对齐安慕名而来的。”那嗓音不高不低,偶尔有一两个字鼻音略显慵懒深厚,听起来像和煦的春风,转音处却又带着丝沉沉的气息,让人顿生探究之心。
可惜里面光太暗,书童看不清楚,只瞧见那人修长有力的手上戴了一只羊脂白玉扳指。
那身形魁梧的劲装大汉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就去询问。
书童回之一揖:“抱歉得很,我家先生刚跟一位朋友出去了。”
“何时能回?”大汉急问。
书童戒备地看了一眼:“不知。”说完便闭门不出了。
轿内的男子颇为遗憾:“洪武啊,真是可惜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能溜出来几天的。”
那被唤作洪武的大汉有些焦急道:“公子,我们还是先回去,改日再说成吗?”
“不成。”男子干脆地扔出两个字,说到末尾音调在他嘴里拐了个弯,满是戏谑的语气。
“那……”洪武没辙。
“早就听说锦洛的酒好,姑娘美。先去听个小曲,喝点酒,然后再回来找他。”男子拟了个计划。
“可是……”
“日落骑马就走,肯定追得上他们,你放心。”
洪武叹气,也只好如此了。
到了街口,人来人往的,几个人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洪武好不容易找了个人问:“姑娘,冒昧打扰,请问锦洛最好的酒楼往哪儿走?
被他拦下的不是别人,正是夏月。
她想了想道:“‘最好’二字的意思有很多种,你是要找那种价钱最贵的,还是味道最好的?”
洪武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
却不想轿里的人一哂,开口问:“这最贵最好又怎么讲?”
夏月答:“有的人银子多,喜欢找地段好、景致好的酒楼,显得吃饭喝酒都有排场。有的人不拘小节,觉得气派与否无所谓,只要可口便好。”
“有意思。”轿中人不禁笑了,“那姑娘你看我应该找什么样的?”
夏月闻言想要看看轿子里面那人的面目,没想到洪武抢先一步,防贼似的挡在轿窗前面。
夏月不禁觉得这主仆两个人真是无礼,她一个姑娘家,光天化日的还能把一个男人给吃了?
于是她没好气地说:“你们沿着街直走,往右拐个弯,看见翠微楼那招牌进去就是了,绝对适合你们几位,那店气派又华贵,店小二见谁都能笑成一朵花,楼上还有几间包房,总之样样都好,就是难吃。”
她一说完,轿里面的男子不禁被逗得一乐。
夏月懒得继续浪费嘴皮子,抬脚离开。
轿子走了几步,男子突然想起什么,掀帘对洪武又道:“哎——慢慢慢。你还没问她哪儿的姑娘好。”
洪武黑脸:“我的爷,人家是一个黄花闺女!”
“知道人家是黄花闺女,还拦着不让走。你这人看着老实,问路都要找个漂亮的。”
洪武:“……”
待到日落时分,轿子去而复返,齐安依旧未归。
轿内男子再也拗不过洪武,只得原路回去。
轿子出了锦洛城,便换马北行。
那人一下轿,就长呼一口气道:“洪武,你这轿子差点憋死我了,回去有你好看。”说完便翻身上马。
男子眉角锋利,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青衣窄袖,除了左手的玉扳指无任何饰物,可是旁边的人却对他毕恭毕敬。
“这是为了公子的安危着想,暗箭难防,属下一个人万一无法护您周全,如何是好?”洪武骑马随行。
“护我周全就是要我像个女人一样坐在轿里?况且这偌大一个锦洛城,估计只有王奎认得我。”
“不可不防。”洪武执拗地说。
男子抬眼看到前面的湖光山色,手持缰绳指着,笑道:“我老早就听说锦洛这山水景致不错,不如我们跑一圈?”
洪武着急了,四下望了望,然后压低了嗓音,祈求着叫了他一声:“皇上——”
“嘿,你都这么叫我了,欺到我头上了。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皇帝尚睿又道,“咱俩比一圈,你追上我了,我就听你的。”话音刚落,便策马前去。
洪武心里矛盾了,赢了吧,怕触怒龙颜;不赢吧,他们这么一直在外面耗着,万一被太后知道了,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这犹豫间,尚睿已经一溜烟甩了他一大截了。
可怜他一个舞刀弄枪的大老爷们心思回转了好几遍,才一咬牙跟了上去。
二
第二日清晨,原本走得平且稳的马车停了下来,虽然很缓慢但是睡在软榻上的尚睿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
“明连。”他揉了揉眼睛,沉沉地唤道。
立刻有个年轻太监打帘上车:“皇上,马上就到帝京了,所以洪将军让停歇一会儿。没惊扰皇上您睡觉吧?”
尚睿似乎还未从刚才的熟睡中清醒过来。眼睛有些蒙眬,发髻也有些散乱,一绺头发不驯地垂在额前,衬着他锋利的眉角,有种不同于平日的俊朗。
“朕睡了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天还未亮呢。”明连一边跪身为他穿鞋,一边回道,“昨夜您和洪将军骑了那么久的马,肯定身子乏,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尚睿摸了摸额头,好似自言自语地轻轻道:“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些登基之前的事情,他原先还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不记得了。
早膳之时,忽听车外一阵嘈杂的喧哗。
尚睿一阵纳闷:“外面何事?”
一刚刚呈膳入内的太监回道:“起禀皇上,他们看到日出正兴奋呢。”
“哦?”尚睿也来了兴致,停箸笑道,“那朕也去瞧瞧。”
秋日的清晨,煞是凉气逼人。一掀车帘立即感受到凛冽的寒风,一下子与车篷内的柔软温暖隔绝开来。
只见东面颐山山头逐渐发白,西边的天色还是漆黑,越往东去越浅,呈现出蓝色,到了天边尽头已经微明。
尽头之处,一片火红霞云,好似有一团炽热的东西藏在颐山之后。紫红的彩云变得越来越纤细,横卧苍穹。
只是转瞬之间,一个烧得火红的炭球一跃而出,映得远方那立于颐山一侧的恢弘帝京仿佛染上了一层橘红,那鲜艳的色彩仅仅在眨眼工夫就迅速铺遍了整个万里河山。
尚睿负手站在山丘上目睹此景,蓦然就被一种莫名且强烈的情绪所感染。
待天大亮,尚睿回车内修整片刻,就去了子墨斋。
子墨斋位于皇宫南苑,依附皇宫而建却又可以独立进出,素日里也鲜有人至。尚睿一早到了京畿后,只携了几个心腹,撇下大队护送御驾的人马,暗中来了子墨斋。所以大家只道是皇帝还在路上,忙着准备接驾。宫里的人都不知,魏王尚贤自然也是没有得到消息。
所以当魏王得知尚睿口谕的时候,诧异地问前来宣旨的明连:“敢问肖公公,皇上是何时回京的?”
“今早。”两字答完过后明连再不多言半句,魏王自知宫里的规矩,也不便再打探。
待魏王请安行跪之后,尚睿看了看他道:“朕可是为了魏王而从锦洛连夜赶回的啊。”尚睿未着龙袍,一袭朴素的常服,可是素袍简带却更加凸显了他的俊秀。
未等魏王答话,他忽然又问道:“魏王有多少年没回过帝京了?”
“快十年了。”魏王垂首答道。
“为何如此?”
“是因为……因为……”魏王额上的汗不住地往外冒,“因为”连说了几次也没能把下文接出来。他本与尚睿在相貌上有些相似,可是此刻惶恐的表情与尚睿的泰然自信相比之下差了千里。
“啪——”茶盏被尚睿重重地放下,与桌面发出一声碰撞声,顿时吓得魏王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然之间,屋子里安静极了,仿佛能听见魏王剧烈的心跳。
“让朕替你说。因为圣旨有谕,朕登基之日起所有藩王均需就藩,无诏终身不可离开封地一步,更加不得回京。可是你却偏偏不好好待着,冒冒失失地闯了来。魏王,你可知此举是死罪吗?”尚睿一口气说完,语气严苛,待到后面称“魏王”时又缓下来,于是显得最后“死罪”二字更是惊心。
魏王双手伏地大气也不敢出,完全忘记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了。
却见尚睿没了下文,只看到从茶盏里洒出来的那几滴茶水,随即尚睿话锋一转,缓缓问道:“八哥在封地可好?”
这不问也罢,一问立即勾起魏王的无限哀怨。先帝原本有九子,活到成年的只有五个,而后先储被诛,余下五个弟兄分别受封,表面上受封为王实际上几乎可以说是流放。封地多数人稀地少,况且又是边夷贫瘠之地,素日里锦衣挥霍惯了的这些天皇贵胄们哪里能够忍受。
可是这一切又是拜尚睿与徐太后所赐,他再有苦水也不能在这里倒,只得叩首道:“承蒙皇上隆恩,臣家里一切尚可。”
尚睿说:“封地里的情况朕也是知道的。你日后若是有什么不够的东西,就递折子上来给朕说说,朕一定尽力。听说嫂子又怀第二胎了,朕却与她还未曾见过,身子还好吧?”尚睿在九个兄弟中最幼,魏王次之。
魏王听着心中一热,眼眶湿润,煞是感动,又是一磕头:“多谢陛下挂心,贱内一切都好。”
尚睿笑着将他扶起来:“八哥可是有要事需亲口对朕说?”
魏王这才想起正事,左右看了看,敛容低声说:“皇上还记得那块高辛宝玉吗?”魏王此语甚妙,一言双关,指玉也是指携玉之人。
尚睿神色一凛:“宝玉失窃多年,为何重提?”十年前那些往事他是不愿意想起的,昨夜在颠沛的马车上迷糊间也梦到了,难道真是巧合?
“有人找到了它。”
尚睿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脚下。
“皇上您猜是谁这般妄为?”魏王一人自说自话道,“是淮王尚仁。”
他本以为会给皇帝一个惊慌失措的震动,没想到尚睿竟然只是微微一笑,魏王唯恐尚睿没有明白,补充说:“淮王他定是想借先储的名义……”
尚睿一抬手便打断了他的话,轻松地笑道:“你昨日入京可有他人知晓?”
“没有,按照皇上的吩咐夜里住在一个下人家中。”
尚睿点头:“很好,你直接回去吧,我让洪武送你。”魏王回来得十分冒失,他担心若是此举被徐家知晓了,恐怕自己也保不住他。
魏王有些失落地看了尚睿一眼,似乎有话却羞于出口。
尚睿会意道:“你那个老大,我记得叫冉鸿。”
“承蒙陛下惦记。”
“今年有六岁了吧,年底将他送来太学院读书。”可怜天下父母心,魏王冒死也要亲自将那个消息告诉他,也不过为此。
魏王一出门,经秋风一吹才发现衣襟已湿得透彻。不禁一阵感慨,他当年离京的时候老九还是躲在他母亲徐贵妃怀中的一个孩童,近些年来又听说他耽于玩乐并不长进。可是好像也不尽然,否则方才一番恩威怎能将自己驯得服服帖帖。
待魏王走后,里屋出来一人。四十岁上下,身材清瘦,一副儒生的书卷气。
尚睿抿嘴笑道:“贺兰巡啊,亏他隐藏得这么深。”这些年五个藩王中,淮王是当年最识时务,所以也是最受太后宠爱、势力最大的,“母后发现家犬成了狼的时候,表情肯定有趣极了。”
贺兰巡捻了捻下巴上短短的胡须,蹙眉道:“可是那宝玉之事?”
尚睿道:“他能找到高辛玉,倒也是意外。”
贺兰巡道:“皇上难道是担心淮王多了那个东西,兴出什么风浪?”
“你可不知,那块玉藏着些秘密。”尚睿言罢思忖半晌,却再未说下去。
贺兰巡只当是皇家秘事,不足为外人道,便转而敦促:“皇上还是尽快出城与御驾会合后回宫吧。”
一听“回宫”二字,尚睿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朕知道。”
因为回京突然,接驾的时候也未按全部礼仪。做仪仗的两行卤簿之间有一个耳垂双髫的锦衣孩童,一见尚睿下车便很懂事地跪地叩首,朗声道:“儿臣躬迎父皇圣驾。”
见他说得有模有样,尚睿一乐,牵着他的手同步而行,忽然想起什么道:“浚儿,你八叔的儿子要来与你一同念书,你可要好好学,莫让别人给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