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韩陌没有回来,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的梦魇,那些可怕的让人窒息的梦,像是一个个厉鬼揪着我不放。我坐起身来,打开床头的台灯,拿过今天下午挑选了三个多小时的线和样式,开始按照别人教的一根根编织起来,是同心结,红色的,有些土气,但我就是喜欢这种,我认为越是朴质的才越好,很多东西跟得上潮流却已经丧失了原本那股子纯劲儿。
我一根一根地编,错了就拆,再错再拆,反反复复弄到凌晨,手中的东西依然连个模子都没有编出来。有些懊恼和沮丧,但我心中始终有股倔强,好似只要我把这个同心结编成了,在三天后的结婚纪念日送给他,我们的爱情就会回来,然后,牵扯不清,生生世世。
凌晨五点的时候门开了,韩陌走了进来。
我光着脚走下地,没有发出声响,像是一只等待主人的猫,轻盈却紧紧地缠住他的腰,他手中翻找衣服的动作明显停了一下:“怎么这么早?”
“睡不着。”
“再去睡会儿。”
我摇摇头,尽管知道背对着他,他看不到,但是我想他是知道的,至少我执着地认定他知道我在摇头。
“好了,别耍性子,我要换件衣服去公司,今天有晨会。”他拉开我环在他腰际的手。
“不。”我出声表达自己的不愿。
“听话——”他低沉地开口。
“你昨天去哪儿了?”我低着头,看着自己那踩在地面上光洁的脚丫。
“陪客户了。”
“陪了一整个晚上?”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我看向他,问得有些急切。
“嗯。”
我笑了。我说过的,韩陌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
“你先去洗个澡吧,水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烧着,我就怕你什么时候回来想洗澡,你现在去洗吧,我给你选衣服。”
他一把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颈项,那一刻我们谁都没有动,时间仿佛静止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我推开,然后和上次一样仿佛逃避什么似的快步走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傻笑。
韩陌他……抱我了,他主动抱我了……
我想对全世界大喊,喊出我心中的欢愉,我拿着他脱下来的西装,捧到鼻端,然后转着圈圈。
我感觉我现在身上还有他的气息,还有那阳刚的味道。
韩陌湿漉漉地从浴室走出来,我给他擦干了头,再把选好的衣服递给他,在他换衣服的时候我本打算提三天后我们结婚纪念日的事,可是想到还没有完成的同心结,我忍下没说,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走了。”他走过来,在我额际落了一个吻,那么轻,那么柔。
我就那么愣在那儿了,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韩陌已经到了门口。
我急忙追过去:“等等——”
他回头不解地看着我。
“那个……路上小心。”我笑着说,以往也常说这样的话,只是隔了这么久再次在他灼灼的目光注视下,我竟然像个大姑娘似的害羞起来。
“我知道了。”他点头,永远不动声色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一整天我都开心得像是一只小麻雀,不停地哼着歌。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拿起花了几个晚上编织而成的同心结,嘴角带笑。我的爱人,我要给你一个惊喜,你准备好了吗?
我走向化妆镜,眼线,浅色的眼影,腮红,口红,我不停地在脸上涂抹。
我一点一点地、认认真真地描画,格外精心,仿佛在描绘着我的爱情。
然后,我开始挑选衣服,粉色的太娇嫩,绿色的太扎眼,黄色的太艳丽,红色的太俗气,我换了一件又一件,第一次懊恼自己不常逛街买衣服。终于我看到一件淡紫色的裙子,那是上次我和姜好逛街的时候买的。
我拿出那件还套着包装袋的紫色长裙,第一次穿上它,蕾丝的花边,淡淡的紫色,来自名家的设计。镜子中,一张明媚的脸,笑一笑,原来也是倾城之姿。
但是,我不想倾国倾城,也不想流传千古,我要的只不过是一心人,从头至尾,我想倾的也不过是他一人而已。
打理好一切,我让司机把我送到耀阳公司门前,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只是没想到刚到那里就被通知今天韩陌在雅园有重要的商业聚会,是与高氏合作的重要典礼。
高氏——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不知为何,那个低眉浅笑、一身素白的身影就这样浮现在眼前。
不知不觉地,我把同心结攥得更紧了,仿佛那就是我的命根子一样。
我叫了一辆车直奔雅园而去。到了雅园,我的手有些颤抖。原本还觉得魅力无限的衣服到了这里却突然变得普通起来。
透过门口幽暗的光,我看见亭台楼阁、小榭回廊,这与我以往见到的那些富丽堂皇的大酒店不同,这里高贵中透着一抹清幽,仿若世外桃源。
回廊处,均是西装革履的男人与身着礼服的女人,他们的手腕处都系着一根蓝色或紫色的绸带,上面分别印着“高”和“耀”字。
我刚走到门口就被人伸手拦住:“抱歉,请出示证明。”
又是证明?我抬起头,不知是哪里不对劲,或许我浑身都不对劲。我的声音紧绷得厉害,嗓子仿佛发不出声,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是韩陌的夫人。”
门口的侍者一愣,就连上下打量我的眼神都是那般令人熟悉,在稍许的诧异之后,他仿佛做出了判决一般,趾高气扬地出声:“今天已经有很多人尝试用各种各样的说辞想混进会场,你的说辞却是最别致的。不过,很抱歉,我们不能放你进去。”
另一边一直站立着的侍者也呛声:“行了,赶紧走吧,再不走我们不客气了。下次撒谎最好先编一编,整得这么夸张,谁信啊,要真是咱们韩总的夫人怎么连个邀请函都没有,还有说好的蓝紫彩带呢?去去去,我竟然跟你这种骗子浪费了这么多唇舌。”
我冷笑:“我是骗子?要不你们请韩陌出来,当面问问他,看我是不是他老婆?”
两个人一愣。但最后仍是把我轰了出去。
我说:“放开你们的手,我不需要你们架着,我有手有脚,自己能走。”
这偌大的雅园就仿佛两个世界,把我和韩陌隔开。
恰巧此时,一辆豪华的劳斯莱斯驶来,女人仍是一身素白,宛如高贵的公主。
刚刚那两名侍者立刻挺直背脊,严阵以待,面容上挂着敬仰和爱慕。
一道熟悉的身影,也从里面走出。
我见了他,欣喜上前,却接到他最淡漠的目光。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是这一眼,堵住了我所有要说出口的话。
他没有向那个女人走去,而是穿过众人,向我走来。
我看见一旁那两名侍者震惊的眼神,还有周围很多人探究的目光。然而,他不管不顾,就这样走来,只是,他一开口,所有我希冀的美好都被打落。
他的声音冰冷,隐隐透着不悦:“你怎么过来了?”
“我……”
“算了,既然来了,就进去吧。”
说完,他转身,仿佛没看到我一般,向着那集所有光环于一身的女人而去。
他们两个肩并着肩,面带愉悦。我跟在后面,如同一抹幽魂。
但即便是韩陌身边的一抹幽魂,也足以吓破某些人的胆儿。刚刚轰我的两名侍者,忙跑上前,他们的声音仓皇而局促:“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真没想到……实在是今晚以各种名义想要混进去的人太多……我们……总之,您千万别生气,您要是不痛快,我们回头亲自去请罪,要打要骂,随您。”
好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说:“我看着,真就那么不像吗……”
我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连自己都觉得飘忽,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我全然没有印象。
我迅速走向雅园的角落里,很多人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我的穿着,与这里有些许格格不入。
“今天的开场舞一定是韩总和高小姐吧……”
“肯定的,不然还能有谁?”
“两个人在一起,真像是一幅画,好美!”
“嗯,咱们韩总眼光真好。高小姐胜在气质,可不是那些徒有面孔和身材的三流明星所能比拟的。”
“可不是!要是两个人真走在一起了,高氏投资耀阳,那咱们耀阳可以迅速成为行业龙头了,庆东什么的,只能望尘莫及了!”
“那我们福利会不会涨?”
“会吧……”
“太好了,真期待!”
……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正中间。
白衣婀娜,灰衣俊挺。
我默默地转身,走到后花园的拐角处,从长桌上拿起一杯酒,大口大口地喝着。
不知喝了多少杯,只觉得眼前无数圈圈在旋转,整个人也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一个跟头栽倒不起。就连被我视如生命的同心结,此时也像是命运不定的水草般挂在我手腕上,摇摇摆摆地,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宿命的彼岸。
“是苏小姐吧?”
我转过身,眼前的女人笑靥如花:“你是?”
“高婉言。”
“高婉言……”我蹙眉,用力回想着,“哦,高婉言,哈佛大学毕业,高氏千金,高董独生女。”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知道这些消息的。原来,这些天,这些消息早已在我的身体里生根。它们来势汹汹,仿佛一直在伺机而动,准备划破我的肌肤,开枝散叶。
女人始终保持着笑容。我看着那笑容,不知为何,心里没来由地想撕裂它。于是,我冷下声,看向远处的男人:“你不要叫我苏小姐,叫我韩夫人或许会更好一些。”
女人刚刚还挂在嘴角的笑容轰然崩塌,她紧闭着嘴,半晌不语,只是顺着我的目光幽幽地望向远处同一个地方。随即,她莞尔一笑,仿佛刚刚的不悦并没有发生过。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一生可以很长,长到前面的记忆不足为惧。余生相伴、彼此生辉才是最重要的。”说完,她顿了一下,姿态优雅地拿起一杯红酒,“就像是这杯1924年的法国干红,要这样品才能品出其中滋味。”
她这话刚落,雅园的钟声便回荡开来,开场舞即将开始。
所有目光都聚集到韩陌身上。他宛若古时的君王,一举一动都牵引着众人的目光。他穿着一身高级定制的铁灰色西装,慢慢地向这边走来。
我和高婉言的目光也随着场内的灯光凝聚在这个男人身上。
他每走出一步都仿佛带着光圈,而我屏住呼吸,期待他能记得今日的不同寻常。
终于,他在我,不,不是我,确切地说,是在我们面前站定,然后伸出手。
那手是我熟悉的、握了多少年的,下意识地,我伸出手去,却在目光触及他紧蹙的眉头时,顿住。
周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仿佛我这个微小的举动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以及不被接受。可是,明明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就是我的。
我与他合欢树下定情、牧师面前宣誓,那些誓言犹在耳际,誓言中的人却已面目全非。
高婉言笑着,把那双养尊处优、纤细白皙的手搭在上面,然后,整个世界欢呼雀跃,就连韩陌那一直紧蹙的眉也微微松开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