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台湾小姑娘的时候,我懵懵懂懂嘻嘻哈哈长大,调皮贪玩,抱怨和同学相较,家里管得太严;连续得奖成了前途被看好的青年作家以后,更羡慕朱家文友有开通的作家爸妈支持女儿的文学志业。只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算是被父母“栽培”过的孩子。
我从小参加作文、演讲、朗诵比赛,课外活动充当朝会司仪、致词代表、晚会主持也是常事。彼时台湾升学压力大,学生家长多要求孩子心无旁骛,专心课业,我家父母却对女儿有机会“见世面”不吝支持。尤其是自认因战乱离乡失财失势“下台”的父亲,看到小女儿“上台”,更是事前教战,事后叫好,热心非常。这样养成,难怪在青年时代写作得奖出席表扬大会,主办方临时要我上台致词,向官方或者报社答礼,都轻松交得了差。现在想想,几十年前在一群腼腆的文学青年当中,自己看起来可能很另类。
我的素人,也是俗人,父母有两次用看小孩出风头的心情,出席当时在台湾开风气之先,盛大举办的“联合报小说奖”颁奖典礼。他们对挂着贵宾证、文名赫赫的台湾老中青三代文学家,统统有眼不识。当时在座大概只有三毛女士算我妈心中的大作家。即使如此,我妈她老人家全程也没有上前道声仰慕,却跟我窃窃私语发表对三毛眼妆的高见。回家途中,二老自我感觉良好得像家长参加了小学游艺会,发现排舞跳错边或演戏忘台词的不是自家孩子,当我的面交赞女儿“拿得出去”。我老妈看重仪态风度,说:“女孩子就是要穿着得体,落落大方。”我老爸则强调口齿清晰,说:“上台说话要看场合,讲重点。”至于“文学成就”则显然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幸好那时有多位文坛前辈无私的鼓励和提携,我才能在家里人只会“打岔”的情形下,持续数年发展对写作的志趣。
生前对我爱护提携的朱西宁先生推崇张爱玲女士,几次亲闻他盛赞张女士写作能“天道无亲”。我这后学听见只是苦笑。我等俗人,何敢望“祖师奶奶”项背?在我当年的创作环境里,能近身的“读者”,无论父母手足师友,无不拿着放大镜在我编的小说里寻人,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我有一次违背取材远离个人生活圈的原则,即使仍属创作,最终果然尝到苦果。
一九七九年夏天,我写了《姻缘路》,得到第一届中篇小说奖,却也失去了一位好朋友。这以后,我就逐渐封笔,终至断绝。煮字不能疗饥,还时不时地有闲言碎语飘进耳朵,最后还弄到好友误会淡交。“作家”这个职业真不是普通人做得来的。那时候我觉得天地之大,何事不可为?哪里不能去?只有“作家”这行,算已经尝试过了,“否来事”,还是趁着年轻,赶紧去找点父母亲认可的“正经”行当做做。
那年除了得奖,生活上也有种种不如意,算是我小姑娘时期的人生低潮。好友的冷淡让我的冤枉无处申诉。当时我以为小说属虚构,就算有几成事实也深藏在编出来的故事里,隐匿不彰。情节发展之间哪怕确实借用了一些朋友之间的私语,可是她讲我听,知情者寡,曲笔写出只增加了特定读者读小说时的趣味性,并不涉及暴露隐私的危险。可是我忽略了读者对熟识的作者,对号入座是有默认心理的;作者可以决定笔下的人物怎么说怎么想,现实生活中,周边人的想法却不是作者说了可以算的。
被珍惜的友人认为我的友谊之中藏有玄机,甚至觉得被出卖,让年轻的我沮丧到对写作失去了热忱。到美国以后结交了新朋友,我绝口不提自己在台湾的写作经历,如果称呼洋名的朋友和知道底细的老朋友没有交集,就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曾经有过的“文学生涯”。几十年来,我对作家这个身份一直很敏感,甚至避讳提起。事实证明并非多虑。就在我退休之前,亟思“复出”之际,一次侨居地华人家庭聚会中,一位自称年轻时写诗的台湾客人听别人说起我曾写作,特别过来攀谈,发现原来是当年听过的名字,就开玩笑对众宣称:“原来是大作家!以后我们在她旁边讲话要小心了,不然她就会把你写出来!”
我不知道他的诗是哪样写出来的,不过作者不是记者,写小说不是报新闻,何况即使是新闻,也不是事事人人都有传播价值。进一步想,虚构的小说隐含作者夫子自道的人生观,要比新闻只反映偏离常轨的人生片断复杂许多,而且文学是良心产业,随便道听途说一件传奇哪里就能激发创作灵感。
哪怕我以为自己经过了一些风浪,脸上除了岁月沧桑,心里也较之三十年前更笃定自信,可是听见初识者的闲话,还是微微感觉不悦。惊觉当年让台湾小姑娘从文学道路上退缩的“俗够有力”(台湾俗语,在这里有“众口铄金”的意思)终将再现,除非永远躲在“洞中”当我大梦不醒的老华侨,尘封的钝笔一旦再见天日,就意味着又有忧谗畏讥的时刻到来。
要不要继续写呢?“复出”以后有时会问自己。我曾以为父母仙逝之后,就诸法皆空,能像当年小友天文和天心那样有一个百无禁忌、独尊文艺的创作环境。然而原来人生的牵绊早就深植心脑,从我妈坚持在女儿的马尾上绑个蝴蝶结才能上台表演开始,我就已经接受父母的“栽培”,走向今日之“我”。花了三十年,从只敢编织虚无缥缈的小说,到有勇撰写抒情纪实的散文,今日还厚颜结集成册,也算作者破茧而出,自我成长。文章自得方为贵,好与不好,或藏或露,展览肚脐还打哑谜也算一己风格,从俯仰有愧到能“建我的道场,诉我的衷肠”,光阴也就没有虚掷;遮遮掩掩几十年的作者总算是肯向读者“交心”了。如果读者感觉文章果然有趣,作者就不担心哑谜难解。世事难得洞明,选择不参“天道”,只为我看人间处处是“亲”。
二〇一二年五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