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二妹你愿意…我…〞
正待孟云要将藏在心中许久的话吐露。
〞将军一一将军一一〞
远处飞奔来几处哨骑,走上前,附耳不知对孟云说了什么。
孟云脸上骤然一变。
〞大哥,是前方又发生了什么战事吗?〞
〞无事。二妹,我有紧急公务,你先回府吧。〞说完,孟云便骑马飞奔而去。
黄昏后,月上柳梢头。
公子胤派人召缭歌去夕花廷见他。
夕花廷是公子胤起榻休息的内室,外人从不得擅入。
缭歌今夜也是头一回。
穿过九曲折桥,一座小竹屋映入眼前。
公子胤着一件浅黄单衣,发髻冠玉。面前,点着一盏清香,闲闲地挑着琴弦。
〞这琴弦,琴身,都很洁净。看来你费了不少心思。〞
〞是份内之事。〞缭歌侍立在一旁。
〞明日,我要去长安见一位故友。〞
〞你可愿与我去同去?〞
公子胤袖边染着一丝暗香,轻问。
夜已深了。
石榴榻上,缭歌辗转反侧。看着青纱帐上几只翩飞的蝶儿,愣愣出神。
今日的事皆有些反常,孟云疾马而去。而公子随身的护卫,女婢,老练沉稳者何其多。为何又挑上她?且入夜传召,又像是才下决定?
孟云之事与公子访友其中又有什么玄机吗?
万般纠缠,理不清头绪。当第一朵灯花落下时,缭歌沉沉睡去。
晨起清寒,对镜美人红妆。
缭歌简略打扮后,便踏上马车。公子很优待她,给她一辆灰蓬车,行在公子车后。
她穿着披风。车外已是深秋,天清远,野地一派萧索。
行至中午,下马歇息。
公子胤独立在汨江边,缭歌送上干粮,对面一江之隔,便是北汉沦落的千里沃土,万亩良田。
〞缭歌。〞
这是公子胤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在。〞但她热切的目光却看到,他一贯云淡风清的脸上,有彻骨的深痛,恨意,从他眉宇间细细织出。
〞这都是北汉的大好河山。大好河山呐。国在,山河丧。〞
〞公子…〞
缭歌不知该如何抚慰他,他心中的抱负,他光复天下的宏愿,这些日子她都看的很清楚。
所以,她又能说什么?
她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披上公子肩头。公子胤回过身,看见缭歌对他轻轻一笑,像明媚的春光映染着枯草的霜华。
〞还有几日路程,才可到长安。公子要好好保重身体。青山长在,江海才会有归始的一日。〞
公子胤,没有说话。
在一片秋叶飘过肩侧时,他的手心却覆上缭歌冰凉的指尖。
路又继续往下赶。
车声辚辚。
整个茂陵已如荒草中的一枚草籽,渐渐消失在眼前。
披星戴月。行了两日一夜,离到长安还有半日的路程。
长荡峡谷,是长安城外要塞。峡长百里,两壁竣险,古来易守难攻。
此地更是设伏绝佳之地。
公子胤怕有闪失,嘱咐,进入谷中十里处有一径小道。驱马空车入谷,他们十几人从小道出谷。
甫一入谷,两壁极静,连飞禽鸟叫之声都听不到。
护卫警醒备战,又往里行了一里多。忽然,杀声四起。从涧边竟冒出许多黑甲长安兵士。瞬间扑涌上来,一片刀光,火花四溅。
一名侍卫趁着混乱,将公子胤与缭歌护送到一处山洞。
眼看,厮杀激烈,护卫十数人寡不敌众,两人被迫向山洞深处走去。
洞内湿滑,青的,绿的苔痕纵横交错,藤蔓遍地。
身后,有火光喊叫声追来,两人慌乱奔逃,却因光线越来越暗,脚底一滑,双双跌在地上。
训练有素的兵士,片刻便赶到面前。
〞逃,还叫你们逃!来人,将他们绑了,交给王巡检大人!〞
两人被绑缚,出了洞,为首的人叫了起来,〞竟然是公子胤!咱们兄弟们发大财了!我那大外甥能娶上媳妇了!〞
〞真的吗?头儿!〞
〞你们不知道,这是咱们王司马日日悬赏,得他首级,能得万两黄金的易府长公子一一易明胤。〞
〞咱们,发大财了!〝
〞走!!走!!〞一群人像是看尽了万两黄金在眼前似的,兴高采烈竟像顽童一般地往前走。
突然。
无数箭羽,红杆白羽,从不远处飞射而来。
每箭头上都小纂一个孟字。
是孟云来了。
缭歌心喜若狂,救星到了。
转身去看公子胤,只见他双眉淡然,波澜不惊,丝毫未见喜色。
是的呀,就算狼狈逃窜,公子被擒的时候,也从未有过一丝担忧的神色。
冥想间,孟云已驰大队人马正朝这边杀来。
为首的兵头儿,眼见大势已去。恶从胆边生,决定放手一搏。
手持剑刃,竟向公子胤面门杀去,缭歌双目睁圆,身姿凌厉扑在公子胤身前。
公子胤浑然一惊,广袍左袖运风荡起,袖角直划在兵头眼珠上。
兵头惊痛。剑尖失了准头,一剑刺进缭歌皓白的手腕里,瞬间,大股大股的鲜血,沿着剑身,将她浅碧衣袖,染尽猩红。
公子胤一脚将兵头踹过,长剑抽落在地。
他急忙将怀中随身帛绢拿出,替缭歌止血,包扎。
这时,孟云也已赶到。他命小队人马护送他二人冲出长荡峡。他留下断后。
黄昏时刻,秋雨无声息地飘洒,渐渐声如流水颤颤,弥漫了天地。
在雨势渐大时。
公子胤与缭歌躲进了长安城外,已荒废的山神庙里。
缭歌面色苍白,虚弱地躺在几堆干草上,旁边已生了篝火。
公子胤将随身的大氅披盖在她身上,将仅剩的淡水都喂给了她。
天快黑透,孟云迟迟才返。竟带回了一位山野郎中,郎中查看缭歌伤口,便道:〞耽误了,这伤口都有些腐烂了。〞
拿出医具,便急急救冶起来。缭歌虽几近昏沉,但意识尚清醒。耳边,回响着公子胤与孟云的声音。
〞回禀公子,不出您所料,您前脚刚走,后脚易府便有人将您此去长安的行踪传了出去。〞
〞是王啸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动用这么大量的钱力,物力。〞
〞我奉公子将命,在公子对风筑下令去往长安之前,便率易府亲兵,把守在风筑各处。〞
〞细作是何人?〞
〞只逮到传信的兵丁。〞
〞连云弟你都抓不到的人,看来,此人非池中之物。〞
〞属下依计行事,便即刻星夜兼程赶了过来。〞
〞令公子受惊,还请公子恕罪。〞
〞无妨,云弟,你已做的很好。〞
〞命令,部队休整,原地待命。挑选几十个精兵化装成普通百姓,两日后,随我们进城。〞
雨停风止。
两日后。
缭歌也随他们一起入城。
她不便行走。公子胤想回程时,再为她寻个好郎中。但孟云却执意要将她带入城中冶伤。公子胤知道两人是结拜兄妹,便遂了孟云。
在芳药斋,一位老郎中为缭歌重新清理了伤口,包扎。
老郎中却直言:〞姑娘的手,一则伤口染风,耽误了。二则,剑刃挑伤了经络。往后,穿衣吃饭不成问题,但想抚琴弄墨却再也不能了。〞
孟云道:〞多谢大夫了,无妨,请为我们配方抓药吧。〞
孟云是真以为无妨的。
他是武将,认为伤处只要不损及到身体,不伤及性命就好。而且,左手不耽误笔墨。何况,两人相处日久,他亦从未见过缭歌抚琴。
缭歌则在一旁,心如刀割。自己最珍爱的一手音色,从此,便要废了。
虽然,从知道夏府弃她而去时,便发誓,此生再不抚夏氏一族引以为傲的箜篌。
但,毕竟,不能抚和不抚是两回事!琴技,亦是一个女子,立身于世间上流的根本。
但她面上,一句话也没有。狠压持着心中的痛惜,怕流露出来,让公子胤愈加愧疚自责。
而公子胤,看着她隐忍的面容。一丝心疼划过肺腑。
他知道,她,是会抚琴的。
每当她为自己煮茶,铺开纸卷时,他总会看见,她雪白的指腹上有几个微黄的斑点。
那是多年抚琴的痕迹。
他这一生为易氏,生命之所倚,真情之所系,皆可两抛。用人不计取舍,谋事更从不后悔。
但心中对这个女人,竟然产生一种不可言说的愧疚。
像细雾铺洒时,书桌上明净硬适的画纸,总会被一股湿柔所绕缠,挥之不去。
〞药已配好,谁来取药?〞掌柜掀开帘子,往外问话。
〞我来。〞
孟云走进后堂,去取药包。
公子胤也趁此起身,不想再多看她一眼。日后,恐怕会负这个女人良多。
公子胤径直走到雕花扇前,望向窗外高远萧索的天际。他蓦然想起,长安飘摇千里的飞雪,是北汉四十一郡中冬日最为幻美之景。
也是,他,最喜欢的。
不知今日,这位故友已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