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载江南事已非，与君辛苦各生归。
愁看京口三军溃，痛说晖州十日围。
碧血未消今战垒，白头相见旧征衣。
东京朱祜年犹少，莫向樽前叹式微。
崇泰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义军陆自成攻破大曦的心脏——隆京，结束了王朝二百六十七年的历史。北钺王朝趁势入关，很快从陆自成手中抢夺了政权，将京师由晟京移至隆京。
随后，大曦皇室先后建立了三个小朝廷，因国号依旧为“曦”，史称南曦政权。第一个建立政权的，是由江南的官员们拥护的福王赵由崧，次年改元“弘明”。
弘明元年，兵部尚书孙可法督率晖州军民抵御北钺。北钺军攻破晖州城后，于四月廿五日对城中平民进行屠戮。
豫亲王盾铎下了屠杀令，将繁荣的晖州城变成了一座修罗场。手无寸铁的百姓来不及逃奔，多遭虐杀，约有八十万人。
到了五月初四日，北钺军逐批退去。积雨暴涨数日后，天色转霁，烈日照彻城内曝尸，腾出百里腥雾。避难的百姓虽然全都躲在暗处，鼻里仍然闻到秽臭逼人的血气，几乎没人敢出来探查情况。
一个老爹摸摸女儿空瘪的肚皮，叹了口气，壮着胆子出了地窖，蓦地听得“硁”的一声，又吓得缩回头去。但听此声却未越走越近，他便奓着胆子对怀中小女儿道：“爹爹出去看看。”
他走出地窖，只见那道褐红的沟池边，一个男子正在残肢枕藉的尸堆前扒拉着什么。他浑然不顾自己的手指被碎石硌得生痛，甚至淌出血水，就算喉里不时燥咳几声，他也只稍作歇息，而后继续翻捡尸体。
这位老爹并不知道，眼前这男子原本身形颀伟，可这几日来，过重的忧忡和伤痛已压弯了他的身躯。束发的网巾早已不知去所，而他披肩的污发，似如一条蜿蜒的蛇，黏在褴褛青衫上。
十日了！傻小子！
老爹看得心下恻然，却也没时间去管！小女儿又惊又饿，乱世中，苟活下来已很不易，谁能帮得了谁？
念及此，他默然而去。
男子也不管背后有无人迹，只执著于手边或软或硬的尸骸。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
刨开几块血褐色的土块，男子的手指触到了一具紫衫女子的身体。
这衣裳？那天，她穿的就是一身紫衫！
他记得，他记得！
这尸身，好臭！他被尸气呛得直咳嗽，心下思忖道：死了至少五六天了。
“芰荷，芰荷！”他悲声大哭。
曾几何时，他也找寻过失了踪迹的她！还好，彼时，她平安无事！可是，如今……
颤巍巍地，他用手指将她身子拨正，凝注这张被雨水冲刷得浮肿难辨的脸来。
“‘小潇湘。正天影倒碧，波面容光。水仙朝罢，间列绿盖红幢。吹风细雨，荡十顷、浥浥清香。人在水精中央。霜绡雾縠，襟袂收凉。款放轻舟闹红里，有晴蜓点水，交颈鸳鸯。翠阴密处，曾觅相并青房。晚霞散绮，泛远净、一叶鸣榔。拟去尽促雕觞。歌云未断，月上飞梁’，这阙《芰荷香》送给你，堇秋哥哥。”
少女的声音又脆又嫩，恍如莺吟燕舞，是他不愿遗落的绮梦。
他还记得，后来她仄跪在地，纵声长哭：“你说了你要娶我的……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抹了把眼泪，心跳如鼓，而后翻开这具尸体。
不是她！呵呵，不是！他终于松了口气。
可是，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那日，血火浇注，每个人的眼中都映着深红。
她在城内，他在城外！
想起他曾决绝而去，想起她曾被他气愤地一掼在地！他，真的悔极了！
就算是死，同穴相守总胜过孤魂相望！
他也不知自己杀了多少想杀他的人，他在刀林箭雨中撑了那么久，只是因为心里还有执念！
是的，执念！
他垂首静默，愀然而立，霍然抽出伴他的碧霄剑，钢牙死咬：只要还没发见尸体，她就还活着！
积尸如山，他孤身而来，蹒跚而去，一路踉跄而行……
清风满襟，青衫鼓荡，渐渐隐没在血色城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