芰荷凝神听着,心里感动莫名——沐堇秋吹的竟是《凤求凰》!
此时,沐堇熙仔细听着,哈哈一笑:“我就说他在这里嘛……”
芰荷没有答话,眼风一巡,就近掐下一脉叶片,拂去灰尘。
她菱唇才启,便有呜呜木叶声贮蕴在夜风中,遥递荷塘水岸,泅入白首亭内。沐堇秋怔住了。
浮榭间,清荷上,倏然飞来雨后的柳、中宵的霜,水濛濛,烟行行……这是谁在迢迢相应?莫不是……盈盈?
“盈盈……哦,是芰荷……”
狂喜、失望、惊愕……皎皎月下,欣然奔来的沐堇秋脸色迭变,死瞪着她,心内纠结往复的只是两句话:怎么是她?为什么是她?
沐堇秋脑里“嗡”的一声——夏盈盈也很擅长吹奏木叶,而芰荷,在这点上与她相似。
神思一恍,在眼底氤氲水汽里,伊人已远涉秋水,是他溯洄难从的一湾梦泽……芰荷笑意微涩,却坦然看他,不避不闪。
沐堇熙蒙了二哥的眼,却被他轻斥了一句,一面收手,一面撅嘴抗议:“你眼里只看得到芰荷么?连我都没有看到。”
沐堇秋脸红了红,尴尬一笑:“你……也会吹木叶?”
她以笑作答,他面色古怪,唇边笑意却缓缓吐绽:“我吹得不好……”
“是啊!哥,你吹得太难听了,还不及芰荷一半好呢。”
“乐声可以畅情,可以解忧,”芰荷启开朱唇,含住叶片,呜呜轻鸣,“你们猜我现下是喜是忧?”
“知音世所稀……”他摇摇头。
“你太笨了,哥。”沐堇熙对芰荷暧暧一笑,“妹妹的喜忧,我自是知道。”
芰荷提议踏月赏荷,三人沿塘漫步,沐堇秋跟在后面,少言寡语,渐觉颊上微凉。抬眸一看,悠悠凉风拂掠芰荷束发的淡紫发带,宕出一纹纹漪沦。
很美……
“绾雾青丝弱,牵风紫蔓长……”沐堇秋心上一漾,转而自责道:该死,我在想什么!正自懊恼,却闻芰荷低呼:“呀,好像有蛙声!”
三人噤声屏息……
明月妆罢,清风挑拨复捻弄,在幽天微光里,勾摄碧水氤氲,如月朦胧。
扑通!
水花一溅,昵昵儿女轻声曼语。
再一溅,恍听采菱少女嬉戏巧笑,雄豪汉子志气跻攀。声与声的接缀,在幽夜中透着让人心喜的鲜亮。
视听极尽欢愉,芰荷偷望沐堇秋一眼,但见他双目微阖,眉间郁气竟似都洇散了去,心里益发高兴,但听他轻吟:“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
“你作的诗,二哥?”
“是唐时贾弇的五绝《孟夏》,”芰荷微笑曼吟,“江南孟夏天,慈竹笋如编。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
“你也喜欢这诗?”
“嗯,”她望定发问的沐堇秋,“虚实相映,情景交融,意趣盎然。确是好诗。”
“不过现下没有蜃气,”沐堇熙晃着脑袋,“先前你们不还吹了木叶的么?那就叫做‘木叶为丝竹,蛙声作管弦’吧。”
沐堇秋低嗤一声,揉揉她脑袋,道:“有你这么改诗的么?倒是有了实景,可格律不对,意趣也差得极远。”
“我觉得还好。”沐堇熙摇头巧笑,自诩不凡,却拍着芰荷看着二哥,“我发觉你俩的情趣还真接近啊,所以才……那啥……哦,对了,心有灵犀!”
沐堇秋缓侧过头,岔开话题:“熙儿,你要学芰荷妹妹,多读一点书了……说起来,从前只道诗人逸致闲情,我一介凡子本与之无缘,岂知今日竟得见这些自然机趣,实在有幸……”
芰荷望向播撒清辉的圆月,漫叹一声:“苏子曾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我们在平日里,为凡尘琐事所扰,为一些执念所绊,心上蒙了尘,自然没有诗人们的情致,才会忽视身边的风景。其实,花每天都是一样地开,蛙声也并非是为我而鸣。”
身边的风景?
他心里猛地一跳,转目顾她。那样淡定无波的神情让他觉得不吐不快:“若是心上蒙了尘,可有良方?”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今晚的月色再好,在我看来,它都不若明日的朝阳,因为朝阳是蓬勃而生的,它每天都有着簇新的生活。借用商汤的话,‘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自夏盈盈过世,他只哭了一场……人前……而在人后,对着冰冷凤冠,已然失了鲜色的霞帔,他真的没有办法坚强!
他想不通,夏盈盈为何会投水自尽,小妹也只能用“缘分已尽”四字来安慰他。可他的心里很清楚,缘尽并不意味着情绝。
上穷碧落下黄泉?
他承载着家人对他成就功业的期冀,所以只能自个熬着,受着,唯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一直锁着自己的心。
像他这样的男子,不是没有美貌的女子投怀送抱的,可时隔九个月,在家人的担忧与希冀中,他的心,仍静如碧池,微澜不生。
但是现在,他有些害怕了……
她,竟吹皱了一池静水!
男子墨发如云,头缚银锦束带,同色衣袍间嵌进青色腰带,下垂白绫长穗绦。眉长入鬓,与那眼角上挑的弧度相映生辉,衬出乌木黑瞳里的一丝不羁。
男子正端坐房里誊抄,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到屋外的动静。此人叫殷子皓,日前才来到胤州寻点活计,暂时以抄书为业。
“殷公子……”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殷子皓忙拱手为礼,应道:“哦,冯老爹。”
听完来人的话,他不觉皱起眉来——这冯老爹是来“请”他搬走的。
他在好心的冯老爹家暂居,以誊抄为业,这道逐客令来得这么快,也不全在意料之外。
当下,他却问及因由,冯老爹叹道:“公子很聪明,你只要想想,最近得罪过谁,便知道了。唉……老夫不敢留你……对不住了……公子请自便了……”
“她?该来的终于来了!”轻哼一声,殷子皓脸上渗出一丝难辨的冷笑。他拾掇一番,甫出院门,便被几个彪形大汉给绑了。
城外,各色林木杂然而生,日照好容易挤进一丝暖光。不知名的雀鸟啭鸣不息,自得其乐,与被绑架的殷子皓的情状大异。
“你们小姐呢?”他半含戏谑地问。
随大汉们手势望去,林尽处,河流蜿蜒流光,映在河畔巨石上,着鹅黄衫子的女子没有穿鞋,跷着脚坐,交衽间那一截玉颈,比她脚丫子还要莹白,只是那长昂的意态……骄傲得紧,也有趣得紧……有些像是曾被他射中的那只天鹅……
殷子皓待到被解了缚,近前冷声问道:“未知沐小姐请在下来此,有何指教?”
没错,就是他,殷子皓!化名“阿武”的那个坏蛋!
那张讨厌却俊挺的脸如今近在身前,他冷,她却觉得烫。
别紧张!沐堇熙你这个死没出息的!她强抑心跳,眸底激射“冷箭”,誓要戳得他锐气全无。半晌,她才慢条斯理地蹭干了濯水的脚丫子,穿了鞋,勾唇笑道:“你觉得呢?”
他无视她粉颊上飞扬的讥诮之色,淡淡道:“在下不知,不过,不论你说什么我都只有一个字回你。”
“什么?”
“‘不’,就这一个字!”
“你……”沐堇熙一时气结,蓦地站起,食指向他戳去,却见他避也不避,又觉无趣,只得暂收了脾气。
“还有事儿吗?若没什么事,在下这便走了……”
他当然走不了,殷子皓被数双胳臂结结实实地架回河岸,不由目中喷火:“沐小姐,你别欺人太甚了!”
“我请你吃东西来着,这也叫过分?”沐堇熙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一旁汉子已递来一个算盘。
沐堇熙拨得算盘珠子滴溜溜转,不过那声音却不太清脆,反带韧韧闷响。
殷子皓故意颤声问:“这……什么……”
“算盘啊……”
“你!”
“你要拒绝我,可得付出一些代价……不过,这个特制算盘的滋味还是不错的……你自己选吧……”
“那你先放开我……不然我怎么吃……”
她的眉头皱了皱,心道:你这家伙想打小算盘?嘁,你逃得掉吗你?
“那几位的尊荣实在败人胃口,我怎么吃得下?”殷子皓瞪她一眼,目露无辜。
真麻烦!沐堇熙朝他翻了个白眼,挥手示意大汉们退至林中。
殷子皓这才微微一笑,从她手里接过算盘,削指一拨,把那珠子扔进嘴里,毫不犹豫地嚼了起来。
一颗,咔!
两颗,咔!咔!
三颗……
见她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殷子皓忙咂了咂嘴巴,笑道:“谢沐小姐,果如你所言,算盘的滋味好极了。”
原来,殷子皓先前已觉奇怪,后又见这算盘通体灿亮,每一颗珠子都圆润饱满如经发酵,他使劲一嗅,心底暗暗发笑……菜油!
沐堇熙原想用这油炸的似极了算盘的面食来整治整治这个可恶的家伙,没想到一眼就被人家给看穿了,这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听讨人厌的殷子皓又朝她挤眉弄眼:“不过,在下有个提议!”
“什么?”
“在下认为,在里面加上一点盐的话,味道会更好……”
“殷子皓!”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气疯了!
“哦,还有……不知道这个是不是沐小姐亲自做的,若是的话,那沐小姐的手艺还真不错,以后可以去开个面点摊。嗯,这玩意就送给我了,在下留个纪念……”
他嗤笑的样子无疑欠扁,沐堇熙气得不行,见他拔步欲去,忙用腿来绊他。
粉红绣鞋,银铃叮当……
殷子皓余光一扫,步如凌波,左手疾出,一把擒住她右踝,乌木眼内笑得桃花水溢,话却慵懒而冷讽:“沐小姐的脚不怎么玲珑啊,没有裹脚么?在下听说,只有那个暴发户才……哈……”
“呸!殷子皓,你姑奶奶我……”一面紧抱石头挣扎退后,一面啐他轻薄,不经意间一脚踩滑,踉跄摔下。
身后是河水,摔不了我!这头猪却来拽我腿,嘿嘿!
弹右腿、勾右肘、戳左臂,沐堇熙乐不可支。一气呵成中,但听“扑通”一声,二人一起掉进河里。
“小姐……”汉子们疾呼一声,忙要跳河营救。
“别管我,”沐堇熙睃着他在河里上下沉浮不知所措的样子,大笑起来,“哈哈,殷子皓,原来你真是个旱鸭子……小姐我的这口恶气……”
正大笑着,沐堇熙忽觉两腿一沉,像灌了铅。腥甜的河水很快就呛了她一喉,她吓得不行,忙挣扎着骂道:“该死的,骗我!”
她口里骂着,殷子皓却把她整个都拽入深水,拉扯着一径往西游。他游得极快,沐堇熙只觉一株株青荇掠过眼前,绿得分外招摇,好像殷子皓笑意猖狂的脸。
她陷入一片混沌水域,神识渐渐漫漶,也不知自己被拖了多远,心慌得紧。正在这时,殷子皓一把松开了她。
沐堇熙忙窜上水面,看了看周遭境况,心中暗苦——这是哪儿?那几个蠢货怎么没跟来?
她也顾不得抹掉脸上的水渍,忙张大嘴,耷拉着她的粉红小舌,呼哧呼哧吸气。嗯,真的很新鲜。
“哈哈,”殷子皓从她身旁破水而出,一眼便看见她那条歪在唇边的舌头,笑得好不开心,“沐小姐,你这样子好像一条小狗……哈哈……”
她忙收回舌头,气鼓鼓地瞪他。
这什么人啊,为何自己老被他噎着?
沐堇熙正气恼着,他却臂缠如猱,将她锁住。湿发一绺绺贴面,本应狼狈不堪,却愈衬得他轮廓英挺……
没法子!这厮确实好看!
沐堇熙正发着花痴,他却悍如天兵,向她唇上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