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书上报到日期的早上,她很早就起来了,给我蒸了鸡蛋,又忙里忙外地收拾我要带去学校的东西。其实这些早在前一天晚上我就准备好了,她却一件一件地翻出来,仔细研究一翻,再一件一件地放回去。我飞快地把滚烫的鸡蛋吃到肚子里,昨天就跟她商量好了我自己去报到。她先是坚决不同意的,觉得我没有办法应付开学的混乱场面,在陌生的环境里我是需要她的。可我坚持要自己去学校,家离学校并不算远,而且有直达的公交车,她不知道我盼望这一天有多久了。
她始终是拗不过我,在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才依旧不放心的样子把我送出了家门。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了很远之后回过头去看,院门口她孤单地站在那里,向我这个方向看过来。突如其来的难过袭击了我,眼泪差一点儿夺眶而出,我把它们都赶了出去。
这才是开始,我怎么能先就被自己打败了呢。
鼎中——鼎风中学,不愧是全省最好的高中。难怪会有这么多人争得头破血流也一定要考进来。一进学校,我就预感自己一定会迷路的。它大得有些夸张。
我敢保证,比我家附近刚规划出来的据说是全市最大的菜市场还要大好多倍。
不知道绕了多少路,才找到分好的寝室。305。这就是我要度过三年的地方。我有些忐忑不安地推开半掩着的房门。四个人的寝室,除了我,另外三个女孩早已经铺好了床,坐在一起聊天了。
看到我进去,坐在门边那个眼睛很大穿着很时尚的女孩子先站了起来,冲我露出洁白的六颗牙齿,说,“哈,你终于来了,我刚还在说咱们寝室该不会就三个人吧,我叫王婷婷,她叫曾芸,她叫康康。”她指着坐在板凳上的另外两个女孩,给我介绍说。
接下来,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果然问我,“那你叫什么呢”。在她们的注视下,我把那张一直装在小背包里的本子掏出来,翻开第一页,递给那个叫王婷婷的女孩。上面是刚上初中那年我妈妈就写好的字,我叫程莫言,对不起,我不会讲话。
看过太多或诧异或嫌恶的表情,对于她们三个突然僵硬掉的笑容,我已经不觉得有任何意外了。倒是给了她们这么大意外,我是挺抱歉的。
第一天晚上,睡在陌生的床上,独属于夏天焦躁的风在夜晚变得轻柔起来。我又失眠了。听着仿佛凝固的空气里,她们沉稳均匀地呼吸声在我旁边响起。我开始想,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我住校之后,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她一定挺担心我的吧?我突然有点儿后悔今天不让她送我来学校,如果她能看到我安然入住学校,也许她会安心很多吧。
我翻了个身,不允许自己再乱想,很快就跌入了梦乡。
鼎中的第一天,我生死未卜的高中生活,这才拉开了序幕。
可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它第二天便给我一个犀利的下马威。它张牙舞爪地提醒我,哦,程莫言,你是个不正常的孩子呢。
Part 6.
如果谁早告诉我考第一名进鼎中是要在入学典礼上代表新生演讲的话,我宁可考不上也不要拿第一。
可是没人有早告诉我。所以在那个说话尖声尖气的主持人宣布:下面由入学成绩第一的新生代表程莫言讲话之后,我像只即将被宰杀的饲料猪被屠夫用电棒通了电似的,呆呆地站在原地丝毫不能移动。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对要讲话这件事毫不知情。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以为上了高中就真的意味着长大了。意味着我从此逃离了我妈的视线,可以轻松地生活了。但是在这一刻钟,我从来没有如此觉得我需要她过。
大约安静了两分钟。原本沉闷安静的四周开始躁动起来。左顾右盼的人越来越多,我看到前排的王婷婷转过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回过头去和她旁边的女生低着头笑了起来。
我想,没人答应应该不会非得把“程莫言”从人群里揪出来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就直接背着包回家,我一定不会犹豫。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站了出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我说,“没事,有我呢。”
很轻微的声音,却突然让我安心下来。我抬头便看到了那双纯净剔透的眼睛。她从我旁边走过去,快步走上主席台。嘈杂的人群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终于看清了台上的女孩子。细碎微薄的短头发服帖温顺地贴在脸上。一件很淑女的花格子衬衫也被充满阳光的她穿出了活力的感觉。她接过主持人的话筒,我看到她对我微微一笑,然后说,“Hi,大家好。我不是程莫言,我叫凉夏。”
话音刚落,四周又响起一片唏嘘声。
她把食指竖起在嘴边,做出一个“嘘”的动作,“不是入学成绩第一就可以代表发言了么?我也是第一呀,即使是从后面数。”
大家笑了起来,我看到那个可怜的主持人站在凉夏身边,脸都绿透了。后来我才知道,从那天开始,我的世界总是会以这样一种夸张以及难以预料狂妄地出现在我面前,惊险万分而又充满期待。
因为那个此刻正站在主席台上,讲话掷地有声,落落大方的女孩子,我第一次安下心来,去审视和接受我的高中生活。也在期待着这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将在这段生活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匪夷所思的入学典礼结束之后,我跟着人群向教学楼走去,凉夏从后面像一只兔子似的蹦到我身边,朝我伸出右手,“嗨,我叫凉夏,做个朋友吧。”
我也从容地把手递过去,她的手软软的,握起来很温暖的感觉。
这个叫凉夏的女孩子,不得不说她真的很有本事,在管理这么严格的鼎中竟然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换到了寝室,她如同大力水手似的扛着两个大箱子从尽头那间寝室出现在我寝室门口的时候,王婷婷和另外两个室友刚好去食堂吃饭回来,王婷婷往门口一站拦住了正要把箱子往里搬的凉夏,语气很不客气地说,“干嘛呢你!我们寝室东西都放不下,可没空地方给你放箱子哈。”
凉夏也不生气,笑兮兮地说,“不是‘你们’寝室,以后就是‘我们’寝室啦。我被换到这个寝室了,三号床是谁睡呀?麻烦你换到317寝室去吧。”
就这样凉夏换走了原来睡我旁边床的曾芸,也在305安了家。王婷婷和康康声势浩大地帮曾芸收拾了东西,出去的时候使劲甩上了寝室们,嘭地一声吓了我一大跳。我站在自己的桌子面前不知道该不该去帮凉夏收拾,她瞥了一眼门的方向,对我笑了笑,“毛病喔这两个人,你吃饭了吗?不然我们一起去吃饭回来再收拾吧?”
我正好也有些饿,于是点了点头。路上,她很自然地挽起我的手臂,我稍微有些觉得别扭,毕竟我从未跟人这样亲昵的接触过。我从随身背的包包里翻出平时跟人交流的那个小本子,写道,你怎么搬来305了?她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叫起来,“哇噻,你好厉害,走路都可以写字呢。”我笑了一下,她又接着说,“我想跟你住一个寝室啊,我就去拜托寝管老师,我说你是我姐姐,从小都照顾我我没有你照顾会死掉的啦。哈哈,她见我可怜就同意我换了嘛。”说完又朝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也怕你被欺负嘛,我们寝室有个女生跟那个王婷婷初中一个班,说她泼辣得很,我怕你这只小白兔被她那只大灰狼吃掉喔。”
我微微觉得有点好笑,她若有其事的说法却让我觉得心里暖暖的。对于她,我有太多疑问,这个从天而降在入学典礼上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如同女骑士似的女孩,她对我不会说话这件事仿佛丝毫不觉得奇怪。甚至对我表现出了超出一般的友好,这让我觉得很奇怪。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跟我一样,在每次觉得愉悦,觉得有所获得的时候便会觉得慌张觉得不塌实。那种患得患失让我觉得自己就跟有病似的,我多怕自己真的有病啊。在我短短的有生之年,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我拥有的时间都不太长,就像做梦,梦醒之后一回转身空无一人,有时候我也会很怕那种感觉,可是它总是日日夜夜纠缠着我,挣不开,甩不掉。
新学校的第二天,我出乎意料的多了一个朋友。她会在半夜偷偷溜到我的床边可怜巴巴地讲她不喜欢自己睡觉,我就会往里挪出一个空挡让她上来,她乐呵呵地爬上来,不需要跟我聊天很快就搂着我的胳膊睡着了。细微地越显娇憨的呼吸声响起在我的耳边,一种安心遍会陪伴我也很快地跌入梦乡。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这就是我高中生活里最值得怀念值得庆幸的事,可是我不小心遇到了他。
我和凉夏如同两颗连轴的溜溜球,呼啦被甩了出去,只需他的一个停止动作我们便又沿着轨迹回到原点,我们不挣扎,我们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