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八点,下了一整夜的雨终于停了。
檐下细水滴滴,空气干净微凉,吸一口神清气爽。许烟雨推开小洋房老旧的窗户,几滴雨水落在她的手臂上,有种沁凉的舒服感。
她收拾了桌上残留的东西,下楼去吃早饭。刚拿起片面包,楼梯上传来悉嗦的声音,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后,一个穿深色短袖短裤的小男孩背着书包从面前闪过,径直往门口走去。
许烟雨赶紧拿起外套跟在后面,顺手拿了双平跟鞋换上。见男孩要走,她招呼了一声:“小哲,等等妈妈。”
男孩回过头来,再次皱眉:“妈妈,我的名字叫Cheney。”
“是,妈妈知道。可现在我们回国了,外公外婆年纪大不大会叫这名字,以后我们叫许哲好吗?”
男孩是不容易被说动了,但看看妈妈有些凌乱的头发,他最终妥协:“好的,就此一次。”
初夏的早晨空气里有种甜丝丝的味道,许烟雨带着儿子搭公车去幼儿园的时候,心情因这天气而变得很好。
车子开到某家商场前停下,许烟雨带儿子下去换乘另一辆。站台上等车的人很多,许烟雨一个身形单薄的女人带着个孩子,被人挤得东倒西歪。
身后不知从哪里伸来只手,抵着她的后背一推,她就连人带孩子一起跌出站台。迎面正好一辆公交车开来,她赶紧把孩子往旁边护着,堪堪躲了过去。
她回头看一眼,却不知道这么多张脸哪个才是下黑手的,心里有点气恼却又无可奈何。车门正好在面前打开,她只得带着孩子先上车。
而就在旁边的车道上,一辆黑色卡宴放慢速度驶了过来,在经过前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车里坐着的男人一抬头,正巧看到了这一幕。
初夏时分的晌午,一个年轻女人穿了件白衬衫,下面是条细窄的牛仔裤,长发微微束着,有些凌乱地披在肩头。她牵着个小男孩准备上车,似乎还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人群。
就是这一回头,车里的男子一下子看清了这女人的长相。一张脸精致小巧,不施一点脂粉,有一种素净的美丽,和他印象里的某个形象十分契合。
男人微微一怔,下意识开口:“老钱,停车。”
司机愣了一下,回头问了句“什么少爷”,脚刚放到刹车上准备踩下去,一辆从左面小路开出的白色雪铁龙速度太快,刹车踩下后依旧没能控制住,直接撞在了卡宴的腰腹部。车子被撞出去两三米,车头正好撞上旁边公交车的尾灯。
巨大而单薄的公交车剧烈摇晃起来,许烟雨正巧拉着小哲走到最后一个台阶,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搞得失去平衡,母子两人相拥着跌下车子,摔倒在马路牙子上。
许烟雨身上一疼,赶紧爬起来查看孩子。小哲看起来还好,就是额头有些擦伤,表情十分镇定,没有要哭的意思。
“怎么样,还好?”
“没事妈妈,你呢?”
许烟雨起身活动一下,发现肘关节有些疼痛,再看看孩子额头上的伤,决定放弃公车,改搭出租车。公车司机好心给她指明了出租车的搭乘点后,便下来查看自己车子的损伤情况。
黑色卡宴的主人霍子彥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发现手臂隐隐作痛。
他想大概是骨折了。司机老钱冲过来,一脸紧张地望着他,他却淡定道:“没事。”
雪铁龙的司机也过来了,一见霍子彥的车先苦了一张脸,除了道歉说不出别的话。公交司机则是苦着一张脸,看着自己那被撞凹了的车屁股。霍子彥立马递上一张名片,承诺会负全责。
司机露出松口气的表情,刚想往回走,却被霍子彥叫住:“麻烦问一下,刚才是不是有对母子上车?”
司机这才仔细打量他。这个男人长着一张干净纯粹的脸,一副成熟干练的模样,浑身上下都透着成功人士的精英气质。他活了小半辈子,头一回见到长得这么好的男人。
想想那对母子,司机客气地冲他一笑:“走了,说要搭的士,我就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霍子彥顺着司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茫茫人海熙熙攘攘,哪里还有那熟悉的身影。他不得不放弃寻找那个女人的念头。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世上真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两个女人,还是说那就是他认识的那个?可他认识的那一个出门从不会不化妆,也不会穿那样的衣服。她永远是优雅得体的淑女,人前人后从不出错,有人说她这是完美,在霍子彥看来却有点无趣。
更何况她怎么可能带个孩子在街上乱走,还坐公交车这么平民化的工具?
尽管五官一样,但气质完全不同。白衬衣牛仔裤,和他印象里的另一个样子倒有几分相似。
因为手臂受伤,他没去公司而是回了家。车祸的事情暂时没传到长辈耳朵里,他有了片刻的安静。
回房后他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从头翻了起来。第一页是空白,第二页还是空白,厚厚的相册至少有几十页,但其中零零碎碎的只夹杂了几张照片,都在相册的后半页。
照片里的主角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他,当时还年轻,和现在比起来有几分稚嫩,但已隐隐透露出坚决和保护的感觉。女的是个清纯的小女生,和他差不多年纪,留着齐肩的短发,笑起来很甜。她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T恤,下身是牛仔裤,脚上一双白球鞋,不施脂粉的样子就像一汪清泉。
照片里的女人叫计铭如,是他的女朋友,即将和他订婚。他们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他小的时候自闭孤僻不爱说话,计铭如总是默默陪在他身边,就像他的小尾巴。青春期的时候两人互相萌发了好感,于是开始暗暗谈恋爱。
后来两人长大恋情开花结果,一切顺理成章地朝着结婚生子的道路前去。他身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看好他们两个,只有他心里一直存着一个疑问。
他们两个如此美好温馨的过去,为什么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照片中的计铭如和现在的她十分相似,除了穿衣打扮外几乎没有分别。有时候看这几张照片,计铭如总会吐槽道:“唉,早知道小的时候该打扮打扮的,这种素面朝天的照片落你手里,简直就是黑历史。”
会是黑历史吗?霍子彥却觉得照片里的感觉更令他喜欢和向往。
可他不记得了,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只在现在和将来,就像有一双神奇的手刻意从他脑海里抹过,把上大学前十几年来发生的事情一笔勾销。
从前的人和事他都不记得,和他们的感情都是后来慢慢重新培养起来的。有些人再也没见过,也就彻底遗忘了。见到的偶尔会浮起一股熟悉的感觉,脑中偶尔有破碎的画面闪过。
像今天车站上的那个女人,就给了他能勾起回忆的感觉。可他对着照片看了很久,什么画面都没有。有的只是计铭如姣好的容颜。
那个女人带着孩子去了哪里?
许烟雨把小哲送去幼儿园后,先让医务室的人给孩子处理了额头上的伤口。她自己手肘处也有点擦伤,医生好心给了她一点药,让她回家自己擦。
她拿着药重新搭公车去上班。她如今的工作是服装设计师,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画一堆线条复杂的设计稿。
早上那场小小的车祸令她的心情受到些许影响,特别是孩子受伤,更让她显得有些低落,明明出门时挺愉快的,这会儿心情又复杂起来。
纸上的初稿似乎也带了点不痛快的情绪,变得没有之前那么鲜活可爱了。她擦掉了一部分线条,换了种风格继续画。
画着画着,画稿上的人又走了样,像是鲜活得从纸上走出来一般,最后竟在眼前变成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扎着长长的羊角辫,笑起来甜甜的。她背着大大的书包,站在一片大树下面。因为早上下过雨,叶子上还沾着雨水,风吹来雨滴落下,钻进她的脖子里。
她就“哎哟”一声,伸手去擦雨渍。抹了两下没抹干净,待要抹第三下时,一块微温的手绢塞进她手里,盖在了她的脖颈上。
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小男生从面前走过,好像刚才的事情和他没关系似的。
小姑娘嘻嘻一笑,胡乱拿手绢擦了擦脖子,巴巴地追了上去:“子彥你慢点,等等我。你这么早就放学了?我记得你今天做值日啊。”
“没有做。”
“为什么不做,你和同学换了吗?”
“没有,我没有做。”
小姑娘一愣:“你逃值日?”
小男孩脚步一顿,面无表情看小姑娘一眼:“嗯。”
“为什么。”
“不想做。”
哪里是不想做,是知道她会像幽灵一样在校门口的大树下等他,所以才没做吧。
两人并肩往前走着,小姑娘还在那里纠结:“可是子彥,不做值日不要紧吗,明天老师会说吧?”
“嗯。”
“要不你回去做吧。”
“不用。”
“子彥……”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校门口斜对面的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调个头朝他们开过来,小姑娘立马收声,乖巧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再多话。
车子在他们面前停住,司机下车来主动给小男孩开车门:“少爷您小心。”
小男孩脱了书包递到小姑娘手里,看着她吃力地抱着到去开副驾驶的门。十来岁的孩子力气还不够,车门有点打滑,拉了两下没拉开。最后小姑娘急了,一个用力车门开了,抱着的书包却也掉在了地上。
因为下过雨,地上还有点水渍,小姑娘吓一跳,赶紧拿起书包抱在怀里,用手拍了又拍,生怕沾一点泥渍。
最后两个孩子都上了车,关上车门的时候,小男孩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我今天在学校不小心,把书包掉操场上了。”
司机是个聪明人,也清楚这两个孩子之间森严的等级关系,知道少爷这是替小姑娘开脱呢。于是主动接话道:“回去我让张妈给您换一个,这个拿去洗一洗。”
小姑娘松了口气,回头冲小男孩笑笑。这笑持续得非常短,几秒后她缩回头,乖乖坐好不说话了。
车子快速驶向前方,驶入茫茫车流,慢慢成了一个小小的点,最后在记忆里彻底消失不见。
有人敲了敲桌面,许烟雨一个激灵,抬头发现是同组的妮娜在看她:“不好意思,我的咖啡没有了。”
她这话一出,其他人几乎同时道:“我们的咖啡都没有了。”
许烟雨立马敛神,起身去茶水间泡咖啡。她来公司大概一个星期,每天除了干完手头上的任务外,大部分时间就是侍候整间办公室的其他前辈。
许烟雨级别最低资历最浅,泡咖啡就成了她工作的一部分。
咖啡泡了整整一大壶,她出去给每人续了一杯。刚续到自己杯子组长钟潜就过来了:“咖啡先放一放,帮我送趟衣服去九楼。”
“给谁?”
“九楼有代言人来试衣服,你把这些样衣全都送过去,动作快一点,上面在催。”
许烟雨有点奇怪,既然有人来试衣服,干嘛不早点准备,都让人催了才送。可这话她不能问,只能认命拎起一大撂衣架,抱着衣服走出办公室。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在那儿轻笑:“我说钟组啊,你可不厚道。让新人去吃炮火。”
“我们这里谁没吃过炮火。她就吃不得?”
“新人脸皮薄,回头别哭着回来。”
“哭也就算了,万一不干了,谁帮咱们泡咖啡啊。”
办公室里顿时哄笑一片,却没人想到好心提醒许烟雨。开玩笑,今天来的可是国内超一线男模莫立仁。这人出了名的难侍候,每次见他心灵和精神都饱受折磨。刚开始有些女设计师垂涎他的美色不怕死粘上去,几次下来全都乖乖收起魔爪,离得远远的。
许烟雨这样的新人,吃排头的几率是百分之一千,不同的只在于程度的高低而已。
更何况今天还是他们出错,早上送去的衣服大了一个尺码,害男模白浪费半个小时。想必这会儿脸色肯定很难看。
想到这里,众同事都对许烟雨抱以无限的同情。
会客室里出了名难搞的莫立仁慢悠悠地喝着茶,屋子里的气温越来越低,除了他之外的每个人额头上都像是结了一层细细的冰霜。
莫立仁抬手看看表,突然放下茶杯起身。他也不说什么,只是拔腿往门口走。旁边几个助理赶紧拿了东西跟上,公司负责接待的陈经理面如死灰,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他结巴着追上去:“莫、莫先生。真是不好意思……都是我们的错。对不起对不起,您看在和我们少爷的关系上,能不能再……”
“如果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莫立仁走到门口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看陈经理,“半个小时前我就走了。”
说完他不等助理出手,直接自己推开了门。会客室的门从里往外开,刚上了油铰链比较松,他心里多少也窝了点火手里力气大了点,门就不受控制往旁边闪。
许烟雨正好走到门口,一见这情景迅速往旁边闪,偏偏这门不给面子,她都紧贴墙面了,门板还是不客气地招呼在了她脸上。
疼痛感瞬间袭来,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里流出来,她伸手去捂已经迟了,有几滴血落到了最上面那件衣服的塑料外罩上,又成一直线淌了下去。
她听见旁边有人默默抽了口凉气,狼狈间顾不得那些衣服,只拼命捂着鼻子。
站她对面的男人略有些抱歉,伸手到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来,往她面前塞。许烟雨也不顾忌,接过来盖在鼻子上,含糊不清说了声谢谢。
话音刚落她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十几年前的那个放学的傍晚,雨水落进她的脖颈里,当时也有人给了她一块手帕,不言不语却十分暖心。
许烟雨下意识地就叫出了那个名字:“子彥……”
说话的同时她抬头去看来人,却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张脸很好看,却不是她心里住着的那个人。
许烟雨不免有些失望,又懊恼刚才不经意间说出的那个名字。幸好她嘴上捂着手帕,含含糊糊也没人听清她说的什么。
她抬头去看那个长得十分养眼的男人,冲对方点点头:“谢谢你。”
“不客气,是我……”莫立仁突然顿了顿,似乎被面前这张脸吓了一跳。片刻后他才继续刚才的话,“是我不小心撞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这世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只是五官相似,气质却大相径庭。一个是玫瑰,一个是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