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因为写《女工记》,我会经常去湖北、湖南、江西等地,跟随工友或者朋友一起去她们老家,杨红与周红是我去湖南碰到的两个女孩。我在《南方周末》看到有关于湖南乡村少女到城市从事色情行业的故事,名字是《被“鸡头”们改变的村庄》,时间2002年。而我的工友也是湖南的,她曾跟我说起她们村里的故事,如同南方周末中写的那样,她们的村庄也是一个被“鸡头”们改变的村庄。这两个女孩大约是1997年或者1998年到广东从事色情行业,杨红是被“鸡头”们拐去的,周红是主动跟同乡出去的。工友告诉我,在她村庄或者附近的村庄,有很多人在那几年去沿海一带从事这项古老的职业。
她们为什么失学而选择去沿海地区从事色情行业?朋友说起那两年他们村庄的故事,朋友的村庄在湖南北部,洞庭湖滨,一个水乡,平原地区,种植着棉花、稻谷,在那几年里,那里农村有着沉重负担,农业税收、各类摊派等合在一起,让农民种地越种越亏损。如果碰上收成不好,亏损得越多,而那些摊派与税收并不会减少。在朋友的记忆中,每年秋收后,乡村干部便会组织一队一队的人员下村来收税收摊派款,十几个人围着一户农家,有乡村抽调的干部,也有临时请来的党员之类的人,他们拿着农民所欠的帐目,打开农民谷仓将稻子装走,掀开猪圈,将农民家只有七八十斤重的还没有长大的猪牵走,有的年初刚结婚的夫妻结婚嫁妆,比如床、柜子、电视机等都被他们搬上拖拉机拖走了,去抵那些名目繁多的税收与摊派。如果偶然碰上一两个农妇有反抗,便让派出所的人带走农妇,偶尔会有老人站出来说要给人家留一点口粮,也会挨骂。在那些年,何止只是他们那里的农村,在我的故乡,四川乡下何尝不是一样,我生活的村庄,因为政府征收农业税与摊派款导致村里出了一桩杀人案,一个农民杀死了收税费的村干部,然后自杀了,这是我们村庄几十年来第一桩凶杀案。湖北的李昌平曾写过一封至今有影响的《致信给朱镕基总理》,发出“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的感叹。那些年,比如学生上学,必须让学生多交一百或者两百块学费才能发课本,这其中一百块两百块钱可以抵父母种田所欠的摊派款,诸如等等荒谬而不可想象的事情在中国大地上演着。也是在那两年里,有无数个乡村的周红、杨红们走出村庄,她们沦落为色情业的工作者。现在,在那个村庄,有很多女性曾从事过这个行业,她们结婚了,有的离婚了。很多女性像周红一样,因为从事这个行业,身体受到损害,无法生育。在那个村庄,我遇到五六个这样的人,实际上,人数肯定会更多一些。
有时候,我想问,她们为什么要出去从事这个行业,我问过其中的人,她们没有说,如果说在村庄第一批从事这个行业的人还有耻辱感,那么在这些被“鸡头”们改变的村庄,几年之后,人们对从事这个行业习以为常了。当我问一些十年前从事这个行业的女性她们从事这个行业的原因,我努力想从根源寻找价值观念改变的原因与过程,但我也不愿残忍地揭开她们内心的伤疤。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从乡村走出去的杨红、周红们,她们的生活如何?我想关注这些从事古老职业的女孩回到乡村后的生活。在这个小村庄,我遇到很多杨红们、周红们,数年后,她们从城市回到乡村。有一些类同周红一样的女孩,从事这个行业时很年轻,没读多少书,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她们没有了正常生育能力。我遇到从事这个行业的女性,她们似乎分成两个群体,一般来说,结婚后,如果生育了小孩,生活便走向正常轨道,返回到母亲、儿媳、妻子的正常角色,生活慢慢稳定下来。如果结婚没有生育,几年后,大部分人都离婚了。在乡村,生育后代依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小孩很多时候成为了维护家庭稳固的砝码。比如像周红这类女孩,我遇到过几个,她们结婚后,没有几年便离婚了,然后继续离开村庄从事这个行业,有些离婚再结婚,后来又离婚,我曾问过她们如何办,她们总是幽幽地说,过一天算一天吧。
今年过年,当我再次去这个村庄时,我发现一个很重要的现象。有一个女孩在亲戚的介绍下,去长沙一所医院做了人工受孕,后来生育了一个小孩,后来有数个从事这个行业的女孩结婚后选择去医院人工受孕,这让很多人看到希望。唉!但愿她们能够成功。
杨红们则是另外一条道路,她中间选择了外嫁,未婚先育。从事这个行业的,还有一些在乡村看来是成功者,我没有遇到她们,也没有碰到她们,所以没有写,在这里,我依然想说说她们,其中一个好像嫁到广东一个富裕家庭里,生活不错,经常寄钱给家里。另外一个成为一个小官僚的二奶,为小官僚生育了一个儿子,那个小官僚帮这个女孩家里亲戚谋得工作,工资很高,成为乡间艳羡的对象。
在这之前,我无数次想用道德等来评价这一切,但是在真实面前,常常觉得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