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叶圣陶(1894—1988),原名叶绍钧,字秉臣,江苏苏州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曾用笔名叶陶、圣陶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倪焕之》、散文集《脚步集》、《西川集》等。
这篇散文选自《叶圣陶集》(第五卷)。文章通过偶然品尝到的藕联想到了家乡的藕,并由此抒发了对故乡的怀念之情。易读性是这篇作品的一个显著特征,也是其作品中的普遍特征。这篇散文借物抒情,起笔自然、平实,采用对比的手法,抒发了对故乡的藕与莼菜的怀念,兴之所至,随物赋形。全文语言亲切自然,布局精巧,讲究结尾,留有余味,字里行间都渗透着作者浓重的思乡之情。在写法上,文中也典型地体现着叶圣陶先生写作上的独特风格,即观察细密、写实客观。整篇文章自然淡雅,韵味无穷。
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1],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若在故乡,每当新秋的早晨,门前经过许多的乡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躯干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康健的感觉;女的往往裹着白地青花的头布,虽然赤脚,却穿着短的夏布裙,躯干固然不及男的这样高,但是别有一种康健的美的风致;他们各挑着一副担子,盛着鲜嫩玉色的长节的藕。在藕的家乡的池塘里,在城外曲曲弯弯的小河边,他们把这些藕一濯再濯,所以这样洁白了。仿佛他们以为这是供人体味的商品的东西,这是清晨的图画里的重要题材,假若满涂污泥,就把人家欣赏的浑凝之感打破了;这是一件罪过的事情,他们不愿意担在身上,故而先把它们濯[2]得这样洁白了,才挑进城里来。他们想要休息的时候,就把竹扁担横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随便拣择担里的过嫩的藕枪[3]或是较老的藕朴[4],大口地嚼着解渴。过路的人便站住了,红衣衫的小姑娘拣一节,白头发的老公公买两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于是普遍于家家且人人了。这种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课,直要到叶落秋深的时候。
在这里,藕这东西几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从我们的故乡运来的,但是数量不多,自有那些伺候豪华公子硕腹巨贾的帮闲茶房们把大部分抢去了;其余的便要供在大一点的水果铺子里,位置在金山苹果,吕守香芒之间,专待善价而沽。至于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的,也并不是没有,但不是瘦得像乞丐的臂腿,便涩得像未熟的柿子,实在无从欣羡。因此,除了仅有的一回,我们今年竟不曾吃过藕。
这仅有的一回不是买来吃的,是邻舍送给我们吃的。他们也不是自己买的,是从故乡来的亲戚带来的。这藕离开它的家乡大约有好些时候了,所以不复呈玉样的颜色,却满被着许多锈斑。削去皮的时候,刀锋过处,很不顺爽,切成了片,进入口里嚼着,颇有点甘味,但没有一种鲜嫩的感觉,而且似乎含了满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只有孩子很高兴,他把这许多片嚼完,居然有半点钟工夫不再作别的要求。
因为想起藕,又联想到莼菜[5]。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它本来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这样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呢。在每条街旁的小河里,石埠头总歇着一两条没篷船,满舱盛着莼菜,是从太湖里去捞来的。像这样地取求很便,当然能得日餐一碗了。
而在这里又不然,非上馆子,就难以吃到这东西。我们当然不上馆子,偶然有一两回去扰朋友的酒席,恰又不是莼菜上市的时候,所以今年竟不曾吃过。直到最近,伯祥的杭州亲戚来了,送他几瓶装瓶的西湖莼菜,他送我一瓶,我才算也尝了新了。
向来不恋故乡的我,想到这里,觉得故乡可爱极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深浓的情绪?再一思索,实在很浅显的: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便萦[6]着系着,不能离舍了。譬如亲密的家人在那里,知心的朋友在那里,怎得不恋恋?怎得不怀念?但是仅仅为了爱故乡么?不是的,不过在故乡的几个人把我们牵着罢了。若无所牵,更何所恋?像我现在,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所以就怀念起故乡来了。
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注释】
[1]雪藕:莲藕的一种,因其“色白如雪”而得名。
[2]濯(zhuó):洗涤。
[3]藕枪:指藕的嫩而细小的一节。
[4]藕朴:指藕的老而较细长的一节。
[5]莼菜(chún cài):或作菁菜,又名蒪菜、马蹄菜、湖菜等,多年生宿根水生草本植物。
[6]萦(yíng):回旋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