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湾城可是没人比得上他。”我大声说。
我以为他马上会晕过去,但是没有。我们走出市政府大厦,上了我的车就出发了。
我把车停在阿泰尔大街,利兰·奥斯特莱恩医生房子的对面。那晚风平浪静,月色下笼罩着淡淡一层薄雾。从海滩附近的陡岸飘来一阵阵微弱而沁人心脾的淡盐水和海藻的气味。在一盏盏锚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到游艇港和三个码头微波粼粼的曲线。沿着海面向远处眺望,可以看到一艘带桅杆的大渔船,桅杆之间吊着几盏灯,照亮了整艘船。在船上,除了捕鱼,应该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发生。
阿泰尔大街在这个街区的一头是死胡同,被一个高大装饰性的铁围栏隔开,铁围栏里面是居民楼。所有的居民楼都在街道的内陆区,有80或100英尺长,规整地分布着。靠近海的一边,有一条狭窄的人行道,一道矮墙,再过去就是几乎垂直而下的悬崖了。
多利·金凯德被迫坐到了座位的角落里,香烟上的那点红光时不时朦朦胧胧地照在他瘦小的脸上。奥斯特莱恩医生的房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前门门洞挂着一盏小灯,他的房子是粉刷过的,安了一道铁门,前院围了一道围墙,车库设在围墙的外面。一条水泥路便是车库侧门和房子侧门间的通道。大门旁边的墙上有一块青铜板,我能猜到,上面应该写着“利兰·M.奥斯特莱恩医生”。
“好了,”我说,“奥斯特莱恩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凯德慢悠悠地说道:“什么事儿也没有,除非你想给我惹事儿。”
“这是什么意思?”
“肯定通过窃听器,有人听到你提及奥斯特莱恩的地址,所以安德斯警长才会过来见你。”
“德斯贝恩可能通过外表就判断出我是个侦探,然后给警长打了报告。”
“不会的,德斯贝恩对警长可是恨之入骨。要知道,一周前他还是刑警中尉呢。安德斯不想奥斯特莱恩一案被搞得一团糟,所以也不让我们写相关报道。”
“你在海湾城的名声不错呀。”
“我们这儿的气候不错罢了——搞新闻的人不过是一群傀儡。”
“好了,”我说,“你在警察局里有个负责凶杀案的姐夫。洛杉矶的报社,除了一家之外,哪个不是站在城镇治安官这边。而他就住在海湾城,可是,和许多人一样,他也没做到洁身自好。所以你才害怕了,是不是?”
多利·金凯德把烟扔出窗外,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落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我往前探过身子,按下启动开关。“抱歉,”我说,“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我踩动油门,在金凯德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前倾时,已把车子往前开了几码,又猛地一拉刹车。“我可不是胆小鬼,”他提高了嗓门,“你想知道什么?”
我再次关掉马达,手搭在方向盘上,身子往后一靠,说:“首先,马特森为什么丢了执照呢?他是我的客户。”
“噢,马特森啊,人们说他勒索奥斯特莱恩医生。他们不仅吊销了他的执照,还把他赶出了海湾城。一天晚上,几个拿着枪的家伙强行把他逼上了一辆车,以暴力相逼,让他离开海湾城,否则后果自负。他跟总部上报,那几个家伙的笑声在几个街区以外都能听到,我觉得他们不是警察。”
“你认识大下巴这个人吗?”
多利·金凯德想了想。“不认识,只是知道他是市长的司机,叫莫斯·洛伦兹的笨家伙。他的下巴大得可以摆架钢琴,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叫他大下巴。他以前给万斯·康里德做事,你听说过康里德吗?”
“哦,这样我就明白了,”我说,“如果康里德想除掉哪个让他烦心的家伙,尤其是一个在海湾城惹了麻烦的家伙,那么洛伦兹肯定是帮他做事的首选。因为市长会包庇他——不管怎么说,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是这样。”
多利·金凯德说:“除掉谁?”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不安。
“他们不仅把马特森赶出城,”我告诉他,“还跟踪他到洛杉矶的一个公寓。一个叫大下巴的人把他收拾了一顿,虽是去了洛杉矶,马特森肯定还在继续做他之前的事情。”
“天哪!”多利·金凯德自言自语,“这事儿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就连洛杉矶的警察也不知道——最起码,我来的时候是这样。你认识马特森吗?”
“认识,但不熟。”
“你觉得他可靠吗?”
“这个,说到可靠的话……是的,我觉得他还可以。天哪!他真的被干掉了?”
“像其他私人侦探一样可靠?”我说。
他突然发出咯咯的笑声,可能是出于紧张、不安或者是震惊,但肯定与开心无关。这时,一辆小汽车拐进街道,在尽头靠边的地方停下来,熄灭车灯,可是没有人下车。
“那么奥斯特莱恩医生呢?”我说,“他老婆被谋杀的时候他在哪里?”
多利·金凯德惊讶得几乎跳起来,“天哪!谁说她是被谋杀的?”他倒吸了一口气。
“马森特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与说出来相比,他更希望有人拿钱堵住他的嘴,保守这个秘密。不管怎么做,他都会惹怒一些人,他的选择还不是让他死在一根铅棍下了嘛。我有强烈的预感,这应该是康里德做的,因为他可不想随随便便就被别人勒索,除非是他想贿赂别人。但是另一方面,对于康里德俱乐部来说,让案件看起来是奥斯特莱恩谋杀他老婆,可比她因为在这里赌博,输了个精光而自杀强多了。就算强不了很多,至少也要好一点儿。所以我搞不懂,康里德为什么为了阻止马特森说出这个谋杀案,还把他干掉。我想,也许他还说了什么其他事情。”
多利·金凯德问:“你这些推断有进展吗?”
“没有,这只是晚上我往脸上擦润肤膏时冒出的一些想法罢了。现在说一下取血液样本的化验员吧,他叫什么?”
金凯德又点着一根香烟,低头看了看刚才停在居民区尽头的那辆小车,现在它又亮起了车灯,慢速往前行驶。
“那个家伙叫格雷布,”他说,“他在内外科综合科大楼有个小工作室,给医生们干活。”
“不是正式的吧?”
“是的,但是他们不会派化验员去做那种工作,殡仪员会轮流每周过来做验尸官,管他呢,反正警长喜欢这样处理,就这样办了。”
“为什么他要来插一脚?”
“我猜想,他有可能是受命于市长,而市长是从康里德的主顾们——那些赌鬼,又或许是康里德本人那里得到暗示。康里德肯定不希望他的老板们知道他和一桩命案扯上关系,这样只会招来他们的撤资。”
我说:“没错!这个街区的家伙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我们之前注意到的那辆汽车依然沿着路边往前爬行,虽然灭了车灯,但是还在往前移动着。
“趁我心情好的时候告诉你吧,”多利·金凯德说,“你应该也知道,奥斯特莱恩医生办公室的护士是马特森的前妻。她可是个让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她一头的红发,脸蛋一般般,身材却好得让人垂涎三尺。”
“我也喜欢这种有线条的女人,”我说,“赶紧开门到后排躺下,躲起来,动作快一点!”
“天哪!怎么回事?”
“照我说的做!”我厉声喊道,“快点!”
汽车右边的门咔嗒一声开了,这个家伙像一股儿烟一样溜了出去,咔嗒一声又关上门。我听到后车门打开的声音后,偷偷往后扫了一眼,瞥见蹲坐在车内地板上的小黑影。我挪到车子右侧,打开门,下了车,站在悬崖边缘狭窄的小路上。
那辆小汽车越来越近了,突然亮起了闪光灯,我赶紧低头避开灯光。闪光灯转了个弯,在我的车上扫了一下,又掉转回去,停在我对面,悄然融入一片黑暗中。这是一辆黑色小轿车,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直到左车门打开,走出一个矮胖的男人。他不慌不忙地沿着街道朝我走过来。我取出腋下的枪,别进皮带里,扣好外套最下面那颗纽扣,走到车子尾部迎了上去。
他一看到我就突然停下来。两只手空空,垂在身体两侧,嘴里叼着一根烟。“我是警察。”他说话很简练,右手慢慢朝右髋后面移靠,“今晚天气不错,是吧?”
“还不错,”我回答说,“就是有点雾,不过我喜欢,这使空气更加柔和——”
他突然打断我,说:“另一个人在哪里?”
“什么?哪个人?”
“你这个外地来的家伙,别想骗我,我分明看到有人在你车里的右侧吸烟。”
“就是我啊,”我说,“我还不知道,在车子右侧吸烟也违法。”
“哼,别跟我耍小聪明。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光线透过薄雾照在他那阴沉的堆满横肉的脸上。
“我叫奥布莱恩,”我说,“从圣马特奥市过来游玩一番。”
他的手已经快要接触到髋部了,说:“把你的驾照拿出来。”他又走近一点,伸出手朝我要驾照,只要我们都伸出手,他就完全可以拿到手。
“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权力检查我的驾照。”我说道。
他右手移动的一刹那,我也迅速从腰带里掏出手枪,对准他的腹部,他的手像被冻结了一样,定格在那里。
“没准儿你是要抢劫呢,”我说,“现在有人假冒警察来干这种事。”
他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呼吸几欲停止,低沉地说:“你有持枪许可吗?”
“当然,随时都可以,”我说,“只要你拿出徽章,我就把枪收起来。你不会把徽章戴在屁股上吧?”
他又是一阵惊愕,朝街道远处望了望,好像希望另一辆车能过来救援。从我身后这辆车的后部,传出微弱的呼吸声。我不确定这个矮胖的家伙是否也听到了,他自己的呼吸声已经厚重得可以拿来熨衣服了。
“哼,别耍花样!”他突然狠狠地吼道,“你不过是从洛杉矶过来的一个讨人嫌、不值钱的私人侦探。”
“我的身价早就提高了,”我说,“现在都可以拿到三毛了。”
“见鬼去吧!我们不喜欢你在这里随处探查,这次我只是警告你。”
他转过身,回到自己的车那儿,一只脚已经踩在脚踏板上,又慢慢转过粗壮的脖子,用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对着我说:“赶快滚,别让我亲手收拾你!”
我回复道:“再见了,死胖子!很高兴看到你措手不及的窘样。”
他气呼呼地钻进车里,猛地启动车子,颠簸了一下,踉踉跄跄地转了个弯,瞬间在街区消失。
我一头扎进车里,跟了上去。他往右拐向阿尔圭洛大道时,我们之间只有一个街区的距离,我往左边拐了弯。多利·金凯德露出脑袋,用下巴支撑在我座位的靠背上,挨着我的肩膀。
“知道他是谁吗?”他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问,“他可是特里杰·威姆斯,警长的得力助手。他完全可以开枪把你毙了。”
“这就像假设范尼·布莱斯有个扁鼻子一样,”我说,“根本就不可能。”
我开出去几个街区,就停了下来,让金凯德回到我旁边的座位上,我问:“你的车在哪里?”
他摘下那顶褶皱的记者帽,啪的一声,拍在膝盖上,又扣到头上,“在市政府大厦警察局的院子里呢。怎么了?”
“糟糕,”我说,“看来你得乘车去洛杉矶了。你应该偶尔去你姐家住一晚,尤其是今天晚上。”
4 红发女人
道路沿着山脚的一侧蜿蜒曲折,时而向下延伸,时而高耸盘旋,西北方向点缀着零零散散的路灯,往南则是一望无际的灯光。三个码头似乎处于遥远的地方,一束束灯光散落在貌似铺了一层黑绒毯的地面上。峡谷之间,薄雾缭绕,弥漫着大自然的气息,但是峡谷间高地上的雾气早已消散。
我开车途经一家狭小昏暗、夜间停止营业的加油站,继而进入到另一个宽阔的峡谷,沿着高价的铁栅栏走了半英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围在里面的房子。前面散落在山脚的房屋愈加零稀,空气中夹杂着浓烈的海腥味儿。左转经过一座附有白色圆形小角楼的房子,从唯一一段在路边绵延几英里的吊灯架之间穿出来,在海岸大道旁的一幢粉刷过的大楼前停下来。昏暗的灯光透过窗上帘布的遮掩,沿着拱形灰泥柱廊,散落在椭圆形草坪周围停车位上密集停放的车身上。
这就是康里德俱乐部了,我不知道来了以后具体会有怎样的行动,不过,这是一个必须来的地方。奥斯特莱恩医生还在城里的某个地方给某个不知名的病人就诊。医师交流中心说他通常在十一点左右过来,现在是十点十五分。
我找了个空位把车停好,沿着拱形灰泥柱廊往前走。一个身高六英尺六英寸的黑人,穿着一件喜剧里南美洲陆军元帅才穿的制服,从里面打开一扇铁栅大门,说:“先生,请出示卡。”
我把一美元纸币塞进他淡紫色的手中,他那粗大暗黑的手指紧紧攥着那点儿钱,就像挖掘机抓起了一斗砾石。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弹掉我衣服左肩上的一根线头,把一块金属牌插进我夹克的前胸口袋,正好放在了显露在外的手帕内侧。
“新上任大厅经理有点儿严格,”他悄声说道,“谢谢您,先生。”
“你说他傻吗?”说完,我便绕过他,走了进去。
这里的大厅——他们叫作休息室——看起来就像米高梅电影制片公司为拍1980年版的《百老汇之歌》里的夜总会而设置的小棚子。这个地方在灯光的辉映中,像是耗资百万美元装潢而成,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宽敞而堂皇的马球场,只是我不怎么喜欢这里的地毯。大厅后面有一个铬制通道,跟船上的舷梯有些相像,往上一直通到餐厅的入口。入口处站着一个胖乎乎的意大利领班服务生,脸上挂着矫揉造作的微笑,裤子上缀着两英寸长的流苏,胳膊下夹着一沓镀金的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