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钻天的白杨。肥绿的树冠将整个天空都要覆盖了。灰喜鹊在枝丫间跳来跳去。有那么片刻,她突然失聪了,木然地瞪着小樱。小樱的嘴唇一直翕动。肉嘟嘟的嘴唇涂了玫瑰红,在她眼里仿若复瓣蔷薇,瞬息盛放瞬息焦枯,瞬息重又盛放,瞬息重又焦枯……她不禁敲了敲自己的耳朵,世界仍是无边的、浩瀚的……静。然后她发觉小樱哭了,泪珠顺着鼻翼歪歪斜斜地流。就伸出手,摸了摸小樱的头发。这时,她听到自己说:
“别这样,孩子。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阿姨……”小樱哽咽着,“我们先坐会儿吧……起码还要等半个时辰。”
她们就找了个台阶坐下。
海鹏的同学和朋友们,就三三两两散在附近。他们有的抽烟,有的聊天,还有的不时往这边瞄两眼。她没有看到涣之。涣之有可能去办理手续了。这个地方,虽说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来,可是,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辞别,总要在这里貌似隆重地举行。如果人多,还要排队,如果排队困难,还要拉关系走后门,让跨往天堂的步伐迈得更轻盈些。还好,这是秋天。北京的秋天大抵是这个样子:棉花般大朵大朵的暖云,大海般邃蓝邃蓝的天,清冽的长风,以及空气里不时抖索的鸽哨音。这个季节,少有人匆忙离世,仿佛不度过这明艳的、海藻般气味的季节,便是对老天最大的不敬。
“吸烟吗?”小樱问,“点五的。”
她摇摇头。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吸过烟。
“……今天就要回青岛吗?”小樱似在喃喃自语,“在北京多住两天吧……海鹏留下那么多东西,总要仔细收拾收拾。”
她手里缓缓捻动着一串佛珠。这是串橄榄核雕的十八罗汉,已然盘得油光明亮。“你们走你们的,别管我,”她说,“你大老远地从牡丹江跑过来,难为你了。”
小樱没再说什么,只是眼泪又流了满脸。她瞥了眼小樱,暗自想,如果当初海鹏娶了小樱,再生个胖儿子,该多圆满。或许,就不会有今天。想到海鹏,手里的佛珠“啪”一声摔落于地,惊得灰尘四处飞逸。
她来北京,也只不过是第四天。四天前,她正帮一个外地居士买火车票。她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前面的人却总也不见少。她难免烦闷起来。青岛的秋,本是用海水洗过的,干净清润,可那天她的脖颈不停冒汗,左眼老跳。她从包里掏出矿泉水瓶——里面是早晨灌的白开水,小口小口喝起来。这时踱过来一个老乞丐,拄着拐杖,浑身散着馊臭味。她想也没想就去摸零钱。就是此时接到涣之的电话。售票厅嘈杂燥热的吵闹声让她根本听不清涣之说些什么。涣之本来就是个说话低沉、慢条斯理的孩子。她小跑着出了售票厅,在一堆黑人游客旁停下。她把手机紧紧贴在耳廓上,听到涣之缓慢地说:“阿姨……海鹏……出事了……”
到了北京她才晓得,海鹏已经住了半年医院。并不是突然犯病。她看到海鹏躺在窄小的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细长柔软的白管子,像只孱弱的蜂鸟困在蛛网里。本来一米八三的大个儿,蜷成短短一截,曾让姑娘们疯狂迷恋的那张脸,蜕成枚瘪小枣核。她掀开盖在他下身的棉被。还好,被褥很干爽,也没有生褥疮。她的手来来回回摸着儿子的胸膛、小腹、大腿、小腿和脚踝。海鹏哼哼唧唧呻吟起来,她哆嗦着直起身,将耳朵贴在他唇边。她听到海鹏说:“妈姆……妈姆……”她不禁恍惚起来,仿若眼前躺在床上的海鹏,还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孩……她猛地转过身,朝缩手缩脚站在身后的涣之嚷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嚷着嚷着,她扬起手臂,狠狠地扇了涣之两个耳光。耳光如此冒昧,又如此响亮,把护士都招来了。“怎么了?”那个三角眼的护士乜斜着他们说,“你们最好保持安静。还嫌病人遭的罪少啊?”
涣之什么都没说。他给她倒了杯白开水。他还记得她只喝白开水,从来不喝饮料。他诺诺地说,他们确实不该瞒她,可海鹏说,这种病,就是上帝惩罚他们这种人的,从来没有人能笑到最后。他不想让她难过,况且,即便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已经是晚期了。
她盯着涣之的眼睛。这孩子是桃花眼,可并无水气,相反,倒像口黑魆魆的枯井。她还记得他第一次来他们家时,可不是这样。那时,他眼色胆怯,瑟瑟地杵在海鹏身边,憋了半晌方才红着脸说句话。她向来对羞涩的男人有种天然的好感。这个海鹏的公司同事,在他们家住了个把月。这个把月里,他帮她做饭,帮她洗衣,帮她喂鸽子,帮她遛狗,帮她到公园喂流浪猫,晚上则一起烧香拜佛。这孩子,全然不像海鹏那般毛手毛脚,做起事来一点不慌张。她当时想,要是有这么个老儿子就好了:听话,干净,惜生,跟佛也有缘。他晚上都在书房里陪她抄《金刚经》。他的小楷写得有模有样。有次他问她: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可这“一切有为法”是何用意?她竟一时语塞,无以复答。后来她讪讪地拍着他的肩膀,说,怕是因缘生法的意思吧?日后,难免对这个叫涣之的孩子愈发亲近。
说实话,她只是个半路出家的居士,之所以烧香拜佛,就是没事找事做。那些退休后的职工,要么参加老年大学绘画班,要么参加夕阳红秧歌队,还有的去广场跳兔子舞。这些她都不喜欢。她喜欢静。丈夫在海鹏十二岁时得肺癌死了,她一个人拉扯俩孩子,也没改嫁,就这么一夜一夜熬过来,好不容易熬到退休,还东奔西跑敲锣打鼓作甚?有个老邻居信佛,时常跟她讲讲佛法,于是她就动了心,挑良辰吉日请了菩萨过来,每日里焚香诵经,倒也安详自在。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海鹏。女儿海翎早早嫁了,虽说只是嫁了个出租车司机,可有房有车,有公婆有孩子,算是殷实发旺之家,用不着惦挂。海鹏就不同,大学毕业后跑到上海,在公司做设计,晃荡几年,又跑到北京,一待就是五载。平日也不回家,过年呢,也只待上三两天,早早就跑回去。开始还带着女友小樱一起来,后来,小樱也不见了踪影。跟他盘问呢,只是说回了牡丹江做公务员,路不同不相为伴。其实她很喜欢小樱。这姑娘跟“牡丹江”三字相若,念叨起来是那种瓷实、饱满、明丽而壮硕的喜感。她觉得这姑娘跟海鹏不止是般配,简直是天设的一对。可姻缘也要讲因缘,佛曰,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灭世间,强求反倒逆了天意。
如果没有记错,随后几年,海鹏回家的次数多了起来。当然,每次都带着涣之一起。海鹏说,涣之是孤儿,无父无母,无亲无靠,已然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家。海鹏这么说,做母亲的也心怡。她觉得,涣之和海鹏,都是有慧根的人。
她看到涣之朝她这厢走过来。涣之比海鹏矮不了多少,身形却比海鹏消瘦,模样也更清俊。他的白衬衣领子满是黑色汗渍。他在她旁边站了会儿,愣愣地盯着她手里那串佛珠,半晌方才说道:“阿姨,手续办好了,我们这就进去吧。”
她没有看他,径直起身,在小樱的搀扶下一步步朝告别厅走去。按照惯例,亲朋好友们要在那里举行告别仪式。主持仪式的是海鹏公司的业务经理,一个头发比鹦鹉还要艳丽的中年男人。他一只手握着话筒,一只手攥着发言稿,声音尖厉得像用砂纸打磨过。由于稿子写得激情澎湃,他的手脚也不禁舞动起来,仿佛只有如此方才对得起昨日离世、貌比潘安、才冠九州、公司里最优秀的员工海鹏。稿子有点长,念至后来,经理似乎有些许疲惫,时不时拿眼逡巡着送葬的人群,同时让自己的嗓音变得委婉低沉。最后他拧着眉头说:“让我们在沉痛哀悼李海鹏的时刻,不要忘记了他的母亲。下面,请老太太为大家说两句。”
他们是围着棺木站立的。海鹏就躺在那具透明的、低温的玻璃棺木里。他已经在里面躺了很久。她接过话筒清了清嗓子,然后朝四周张望。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张了张嘴唇,闭上,又张了张嘴,又闭上。后来,她手里的麦克风被涣之拿了过去。她听到涣之颤抖的声音: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走好,海鹏。”
接着,更为悲戚的音乐奏起。这是最后的仪式:众亲朋看海鹏一眼,然后,海鹏会被推进高温炉,被大火焚烧成尘埃。
众人的哭声大起来。这里面有海鹏的发小,有海鹏的中学同学,有海鹏的大学同学;有海鹏的前同事,有海鹏的现同事;有海鹏的前女友,有海鹏的现……她不晓得涣之是以一种什么身份来哭。她觉得这是个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怜的问题。她去瞅涣之,这才发现涣之扑在玻璃棺上,死死地抱着,犹如抱着一个巨大的、晶莹剔透的火柴盒。他的眼泪劈里啪啦地落在棺木上、落在水泥地板上、落在阻拦他的旁人身上、落在一个小小的无以凝望的时间旋涡上……这一切,都是心在动。“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她默念着这句话,走到涣之身旁,轻抚他的脊背。他良久才转过身,一把搂住她,旋即胡狼般嗥吠起来。她的脖颈几乎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她用力推开他,漠然地说道:
“昨晚,我为他念了《往生咒》,不用太伤心了……涣之。”
海鹏和涣之的事,是秋天时被她发现的。怎么说呢,也许是他们故意让她发现的。他们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吧?不管怎样,当她参加居士聚会归来,已上午十一点。她打开房门换鞋,屋子里很静,回家度“十一”假期的小伙子们,还在赖床吗?她朝他们的房间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拧开房门,然后,她看到让她惊诧不已的场景。这场景日后时常惊扰她,犹如梦境中有群魔舞动。她只得日日夜夜诵读《金刚经》,可心魔仍未消除,又陆续诵《大般涅槃经》、诵《地藏菩萨本愿经》和《净土诸经》。当她把最后一句默诵完毕,她发觉,一切都还在,一切仍不是虚妄,她还是不能见诸相非相。
那个上午,她在海边坐了良久。这座漂亮得犹如豪华游轮的城市,海是最廉价的礼物。可她喜欢海边。丈夫去世那年,她时常来到这儿,坐在沙滩上,一坐就是小半天,什么也不想,只望着弧形的海岸线一直延伸至天地尽头……有一次她偶然回头,才发觉海鹏站在她身后。见她回头,他俏皮地做了个鬼脸。还有一次,天暗,风大,浪头怒哮着拍击海岸。岸边几乎没有游客。她鬼使神差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大海里走。她走得很慢,不是她不想走得快些,而是海浪一直在往岸边推她。她当时想,与其带着两个孩子在世上受苦,不如让两个孩子独自受苦。她承认自己当时是自私的,她只想被拽进海底,被群鱼蚕食,然后骨头变成石头沉至海底,躺上千年万年,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念……海水越来越凉,快要淹没到她的腰部。然而,一种滑腻的、皮肤才有的暖环抱住了她。她感觉自己被一点一点地往岸边拖……她号啕起来。她从来没有那么大声哭过……她缓缓地转身抱住那个肉乎乎的孩子。无疑,他就是她世上唯一的儿子海鹏……从那以后,她就安生过日子了,一过就是几十年……那个上午,她戴着老花镜在岸边坐了很久。后来她安慰自己,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被设置好的,海鹏喜欢涣之,应该也是如此。
回到家里,桌子上有张纸条,是海鹏写的。他说公司有笔业务,急等他办理,跟涣之先回北京了。这孩子什么都没说,可正是因为什么都没说,反而把所有的话都说破了。他一直是个聪明、骄傲的孩子。
有段时间,她疯了似的搜寻相关信息。她去过心理门诊。医生告诉她,海鹏和涣之的这种恋情不是病,自古有之,不过,可以试着用电疗法医治,只是效果不甚理想。她上过很多相关网站,看过数以万计的相关文章。她甚至知道了若干种做爱方式和若干种学术用语、俚语。她还进过很多聊天室,跟那些年龄、身高、体重、职业、地域迥异的男人进行过不同程度的思想交流。她越是做这一切,越是憎恨海鹏;越是憎恨海鹏,越是憎恨涣之。她想,海鹏并不天生就是这种人,如果他是天生的,为何还交往过一茬又一茬的女友?一定是涣之教坏了他,他们都在一个公司上班,朝夕相处,算是“境遇式”的吧……
那年春节,海鹏一个人回来的。回来了,也不怎么讲话。年三十晚上,娘俩默默地包饺子。包着包着海鹏哽咽起来。她刚开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包着三鲜馅饺子。到后来,海鹏不哭了,她才慢条斯理地对他说,他干吗不把涣之带回家一起过年呢?她也很想他呢。海鹏沉默半晌,说,其实他来青岛了,就住在酒店里。她把手擦拭干净,对儿子说,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给他打电话?
涣之是来了,手里拎着昂贵的礼品。只不过来了的涣之看上去比第一次更拘谨。他手足无措地站在海鹏旁边,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上的棕色尖头皮鞋。她的心就软起来,想去拉他的手,可手都抬起来了,又硬生生压回去。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样的想法。仿佛她把他在除夕夜请到家里,唯一的目的就是漫不经心地羞辱他。
“别哭了。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她对涣之说,“这么多年了,还不明白?”
“我明白,”涣之吸溜着鼻子说,“可是,我还是想哭。我忍不住。我怎么都……忍不住……”
涣之的嗓子说什么话都带哭腔。他们已经从告别厅出来。海鹏被工人们推走了,用不了多久,他身体的一部分会变成灰尘,从长烟囱里冒出,然后凝成云朵,再化成春雪或雨滴;还有一部分,变成砂粒般的碎骨,被埋葬到一个他从未涉足之地,开始最漫长的沉默和睡眠。
“他得病多长时间了?”她淡淡地问,“早治疗的话,是不是有希望?”
“他自己也不知道,”涣之皱着眉头说,“你也知道,他总是大大咧咧。”
她就不再问。在医院这几天,她极少和涣之讲话。他们只是轮流护理海鹏,帮他擦身,帮他叫医生,帮他换吊瓶,帮他喂稀饭,帮他撒尿大便。他们翻动他身体时,他总是发出轻微的呻吟声,仿佛在提示他们,他还活着,他还有很多的话要慢慢同他们讲。他以前一百六十多斤,而现在却不足九十斤。看着他的身体,她会情不自禁地颤抖,心脏皱得比玻璃球还小,一种无以言说的疼会以光的速度瞬间蹿过她所有的血管、神经和皮肉。有时,她逼迫自己的眼睛从他身体上挪开,将视线移到涣之身上。涣之一会儿摸摸海鹏的手,一会儿摸摸海鹏的头,要不,就拿条湿毛巾擦拭海鹏的脚趾。总之,他不会让自己闲下。他喂海鹏饭时,她跟医办室的医生护士聊了聊。很显然,他们对海鹏和涣之的了解一点都不比她少。那个三角眼的护士甚至安慰她说,知足吧,哪怕是个女人,对自己的爱人都不会像涣之对海鹏那么好,那么真,钱物不说,半年多来端屎端尿,不是一般人能扛下的。何况,是两个大男人!
她多少有些欣慰。可当“两个大男人”从护士嘴里说出时,她还是感到些不适。她找了个借口匆忙离开。在病房外,透过玻璃,她看到涣之攥着海鹏的手。她想,也许,自己对涣之过于苛刻了。意识到这一点又有何用?海鹏死后,涣之会再找一个男朋友。他很快就会忘记海鹏,就像当年她努力忘记自己的丈夫一般。
“阿姨,我跟你商量个事……”涣之将一刀草纸点着,潮湿的草纸呛得他鼻涕都流出来,“我想……我想……”
“有话就直说吧,涣之,”她的声音逐渐暖起来,“海鹏走了……你就是我的亲儿子。”
涣之扫她一眼,继续低头烧纸。
“要是难受,就使劲哭吧。”她说,“泪干了,就好了。”
涣之蹲在那里再烧了几刀草纸,然后久久凝望着她说:“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海鹏和涣之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想的。反正她是觉得自己想通了。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既然世上所有的表象都是虚无的、缥缈的,那么,人的皮囊也是假的,如果皮囊是假的,那么又何必在乎皮囊里的是男是女?男与女,男与男,女与女,都不外乎是表相,唯有不见男,也不见女,才是见到佛。一切想透,光亮就照进。有时,她甚至做了更周密详细的打算,那就是让海翎再生个孩子,过继给海鹏和涣之,以防养老。如是念头炊烟般袅袅升起时,一种无望的幸福会麻痹她所有的末梢神经,让她憧憬起他们的未来。可是,一走出自己的老屋子,看到街坊邻居、看到满目新鲜的游客、欧式建筑、看到有轨电车、地铁、看到蝴蝶犬、马戏团的猴子和蟒蛇、看到骑着马的漂亮女巡警、天上的飞机……一种深入骨髓的负罪感又潜入每条毛细血管。她实在搞不懂,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
每次接海鹏电话,既不企盼也不欢喜,淡淡的,问一句答一句,不问的话,电话里就没有了声音,两个人都在静静地听着电流微弱的、焦躁的流动声……似乎唯有若有若无的冷漠,方能让她更心安些。而每次放下电话后,她又立马后悔了:为何用如此生硬的口气跟儿子说话?为何不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天?这些莫名的事,让她头疼不已。等下次接到海鹏电话,依然是如此的情形……如果没记错,海鹏一年多没回家了。过年都没有回家,只是打了个电话,说是去赫尔辛基出差,草草几句就挂掉……她也想他们想得少了,功课做得更勤,《金刚经》已然抄写了十二遍。
小樱过来告诉她和涣之,工人让他们去领骨灰。涣之跟她对视一眼,转身走了。她把手里的罗汉捻了一遍,口中念念有词,这才跟着涣之前行。
骨灰裹在一块黄色包裹中。她哆哆嗦嗦地将包裹打开,先闻到一股味道——那是如何的一种味道?焦煳,呛人,还有种檀木的香气。她的眼睛紧紧闭上,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她感觉到秋日和暖的阳光漫过宽大的白杨树叶筛落在眼皮上,那些光斑不停地跳跃,犹如昆虫扇动着透明的羽翼。半晌她才睁开眼,愣愣地去瞅涣之。涣之正盯着骨灰流泪。她轻轻推搡开他,说:“别把眼泪落上头,会延误他轮回的路。”涣之的嘴角抽搐了下,面无表情地望她一眼。她就吩咐说:“把骨灰盒拿过来。”
是个黑色锦盒,上面没有花里胡哨的纹络,不大,也不小。她将外衣脱下,铺在地上,再将包裹轻轻放到外衣上,然后开始把骨灰抓进盒子里。骨灰是温热的,甚至还冒着热气。抓第一把时,她感觉自己要昏厥过去了……她想到他刚生下来时,她第一次抱他的情形:肉嘟嘟的一团肉贴到乳房上。他生下来眼睛就黑亮,不哭不闹,只盯着白色房顶。她久久地抱着他,犹如抱着自己的一颗心脏……现在,肉身已然化成灰烬和骨块,没有水分,没有表情,它甚至和一把砂粒、一棵植物、一颗盐粒没有任何区别。
“妈,我跟你商量个事,”涣之说,“……我想要一把……海鹏的骨灰。”
这就是他所说的要商量的事?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她低着头,不紧不慢地、一把把地将骨灰抓进盒子。这是海鹏最后的床。海鹏的身体柔韧性好,小时候学过几年体操。他的身体几乎能折叠起来塞进旅行箱,高中时,他甚至配合一名著名的魔术师表演过海底逃生术。他的食指也异样柔软,轻轻一掰就能贴上手背,他曾自诩自己是世界上手指最软的男孩……
她往后退了一步,静静地看着涣之。涣之从衬衣兜里掏出个火柴盒。这只是个普通的火柴盒。她盯着他将火柴盒拉开,盯着他小心翼翼地捏了些骨灰,盯着他将骨灰一点一点撒进火柴盒。他的手指很细很长,骨灰从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间宁谧地流,犹如沙子从漏斗里悄无声息地流下。有那么片刻她忘了海鹏,忘了殡仪馆的哀乐,忘了一切不该忘的,眼里只有那些在阳光下细细流淌的、飞舞的……尘。
“我看看,”她对涣之说,“给我看看。”
涣之把封好的火柴盒递给她。这是个精致的火柴盒。盒面上是幅油画,一个戴帽子的外国人,从耳朵到下颌被一条白布紧裹,嘴上叼着咖啡色烟斗,身上披着件果绿色大衣。
“这是谁?”她瞥他一眼,“这是谁?”
“梵高,”涣之说,“这是梵高……荷兰的一个画家……”
“梵高?”
“是的……梵高……海鹏最喜欢的画家……”
“哦……”
“他只有一只耳朵。”
“为啥?”
“他自己割掉了一只……”
“哦……”
她将火柴盒翻过来。这面也是那个叫梵高的人,也是戴着帽子,耳朵和下颌包着白色纱布,也穿着那件果绿色大衣,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叼烟斗。
“这都是他的自画像,”涣之说,“他一辈子画了很多自画像,他喜欢戴帽子……有时戴棉帽……有时戴草帽……有时戴礼帽……除了小丑的帽子,他把世界上所有的帽子都戴遍了……他总是对着镜子画自己……省钱……”
“哦”,她扫了他一眼,然后,将火柴盒拉开,把里面的骨灰颇为麻利地倒出,她很仔细,连火柴盒里最后一粒骨灰也没放过。她把这些灰,这些曾经的灵与肉,统统抓进那个黑色的骨灰盒里。
涣之脸色苍白地望着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他是我的,”她想,“他是我的。”当然,她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涣之抻了抻衬衣的领子,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闷头点了支香烟。这时小樱也走过来。小声询问是否已安置妥当?她点点头,说,一切都好了,现在,大家可以回家了。小樱迅速地瞄了眼涣之,问:“还有什么事吗?”
涣之哑着嗓子说:“把那只招魂的公鸡放了吧。”
小樱说:“刚才放了……飞树上去了……”
涣之说:“在这里多住几天吧,帮我们拾掇拾掇海鹏的遗物……有喜欢的,尽管拿去好了……”
小樱说:“你辛苦了……”
涣之说:“不……一点都不……”
小樱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涣之有气无力地说:“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小樱说:“走吧,我们。”又转过身对她说,“阿姨,我们坐涣之的车回后现代城。”
她没吭声,只将黑色锦盒死死搂入怀中。她突然想起,这三四个月里,凌晨一两点,电话铃声总是慌张着响起,而她只是盘腿坐在床上,捻着一颗又一颗的佛珠。每捻一颗,夜就短了一寸。要捻多少颗佛珠,夜才会逝,光才会亮?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想,谁会这么晚打电话?电话是老式的电话,常常串线,也没来电显示,她更没刻意去查过。现在想想,会不会是海鹏打的?那么多夜晚,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给她打电话,而她从来就没有接过一次……
她的心脏再次绞痛起来。习研佛法多年,她深信,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可是,这一刻,她宁愿伤身痛骨。这么想时,她又忍不住去看涣之。涣之跟小樱正在送海鹏的同学,他不停地朝他们挥手,不停地跟他们告别,还要时不时扭过头跟小樱争辩着什么……而刚才,她竟然连一火柴盒的骨灰都舍不得赠他,更不消说如母亲一般待他……为何自己心硬如磐石,每每摸触又如覆坚冰?想着想着就哭了。当那滴硕大的泪珠在她粗糙、皲裂的手背上来回蠕动时,她觉得仍然未能顿悟。她只有将衣襟掀开,将冰凉的锦盒贴在自己耷拉着的、干瘪的双乳之上,似乎唯有如此,方能把海鹏的魂灵攥得紧些、再紧些。
二〇一二年二月二十七日于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