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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樱桃记

1

倘没记错,樱桃和罗小军十一岁时就成了敌人。这么些年来,罗小军的绿军帽、铁皮耳朵、沾着粥米汤的嘴唇和他的小眼睛,仿佛被沙尘暴卷到铁门上的塑料袋:摘下扔到犄角旮旯,过几天复又卷回,挂在门角,脱水的干水母那样婆娑着旋舞。他的牙也难看。他竟然生了满嘴碎米粒,这样他咧开嘴骂人时,他的牙齿就成了台廉价碾米机:污言秽语仿若粮食在吐沫的搅拌下飞旋,没得目的,全乎出于恶毒的惯性。

樱桃第一次和他打交道是小学四年级,那时樱桃已是学校里跑得最快的女生。她比五年级的刘若英跑得还快。刘若英跑得快是因了腿长,而樱桃的腿粗肥短壮,她有幸成为清水镇小学最著名的长跑能手,应当感谢那些小流氓。或许那些男孩称不上流氓,他们的嘴唇上方刚蹭出毛茸茸的胡须。樱桃不认识他们,可这不妨碍他们放学后,将她围堵墙角,揪她头发,踢她屁股。当然,倘若他们来了雅兴,就要迫使她唱歌。他们的要求不高,也只是让她唱他们想象出的黄色小调,比如一知半解的十八摸之类。樱桃刚开始只懂得哭,她的哭声让那些毛糙的男孩更为厌恶。通常某个男生撸下樱桃的红领巾,皱着眉头训斥,哭哭哭!除了哭你还会别的吗?把手伸出来!

樱桃伸出她的左手。

你个猪猡!耳朵里灌水了?我说的是右手!

樱桃就伸出右手:她的右手只长了三根手指。男孩子们睁圆眼睛,犹如盯着窝白胖蛆虫。如果单只长了三根手指,或许尚不能引起他们的好奇,关键便在这里:她的手指肥硕白皙,仅有的三根手指,鸭蹼似的结成一个奇异肉团。在男孩们天长日久的注视中,樱桃对自己的手指已熟视无睹。她不看自己手指,而是窥那些男孩的面孔。就是在那堆如此清晰的面孔中,她发现了罗小军。之所以发现罗小军,是因为他和别的孩子不同,他从不看她的手掌,而是瞄她的眼睛。

这头猪!心里偷着笑话你们呢!罗小军通常提醒哥们儿,他背着手远远站开,绅士似的欣赏着孩子们继续折磨樱桃。

这样,樱桃十一岁时,就记下了这个满嘴碎米牙的男孩。他比别的孩子更让她害怕。她甚至想,他的眼睛是条蛇。这条蛇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男孩子们的游戏也快结束了:最后他们在她胸脯上凶巴巴地捶两拳,用红领巾勒住她的额头,让她看上去更加像白痴,然后,就骂骂咧咧地散伙。而她倒希望他们折磨她的时间,能更长久些,或许,同回家相比较,她更愿意选择如是的闲散时光。

她母亲是裁缝。从樱桃懂事起,母亲便天天坐在那架“飞人牌”缝纫机前,佝偻着背,“咯噔咯噔”地踩着脚踏板,缝制宽大的阿拉伯睡袍。母亲是个不会笑的女人,即便那个煤矿工人来探家,她也只是从那架缝纫机前撤出身,掸掸身上的破线头,从乱糟糟的布料中摸出个发卡,拢住碎发,对这个面皮黝黑的男人说,回来了?她讲话时从不看着人家,眼神探着人家身后,这样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后面尚站着旁人。

男人回来时会给樱桃带些零食,比如麻糖,比如切糕。切糕本是白的,糯米面,镶着金丝小枣,涂着蜂蜜,咬上口甜死人。可男人带来的切糕,总沾着些黑色煤渣,那些细小的煤渣相当烦人,将这些亮晶晶的矿物剔除,并非是件易事。通常时候,她挑根绣花针,坐门口石头上,挑煤渣。男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樱桃的印象就是,他给她带来甜美的食物,同时顺便给她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被称作继父的男人,在离家二百里的煤矿上,个把月回来一趟,等他把那些食物塞给樱桃时,他会拍拍樱桃的肩膀,说,樱桃,去找同学玩会儿吧。

母亲和男人进了屋子后,窗帘就拉上了。窗帘是母亲缝制的,布料上点缀着串串紫色葡萄和缠绕纠结的绿叶。门被插上,听着风声从门缝里挤压出来,樱桃的心脏跳得很快。她搞不懂大人们的把戏,无论如何,那些柔软甘甜的食物,足以弥补由好奇带来的沉闷。这个时候,她通常去找刘若英。

刘若英比樱桃大两岁,离樱桃家有百米,十三岁了,是学校里的长跑运动员。她和樱桃比较要好的原因是,樱桃竟然比她跑得还快。她一直搞不清,这个长得敦粗矮胖的孩子,怎么跑起来比鬼还快?本应该是练铅球的好手。对于樱桃的来访,她既不热心,亦不冷淡。总之,她保持了一个急速发育的女孩子的矜持和友善。对樱桃带来的那些肮脏切糕和不干不净的麻糖,她体现出同龄孩子少有的克制和主见,你也别吃了,那么脏,她安慰樱桃说,我们家有饼干呢,有大象的,玫瑰的,鸵鸟的也有,你喜欢吃哪种?

2

罗小军对她的兴趣是日渐浓厚起来的。起先,樱桃放学要对付的是一群狼和一条蛇,后来她对付的,便单是这条蛇。那帮大些的男孩,早对樱桃了无兴致,他们更喜欢尾随在那些漂亮女孩身后,齐声喊着“一二一”,数着女孩子们的屁股在一分钟扭动的次数,他们甚至已经学会了根据女孩子走路的姿势来判断她们是否已经“红”过。罗小军显然是档次低一些的,就是说,他裆部的发育情况决定了他的行为,那就是,他每天放学后,开始疯了似的追逐樱桃。

情况通常是这样的:樱桃在老师说完“散学”后,把花书包挎到肩膀上,慢慢走出教室,而令她惊奇的是,无论她何时出教室,她都会发现罗小军猫在教室外的那株杨树后面,露着窄小的脑袋盯着她。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她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她把教室外的那棵树当成了罗小军,后来,她再也不敢到那棵树下,和女孩子们跳皮筋或者丢沙包了。

校园里好歹安全,他不敢在有老师的地方欺辱她,最危险的地方是学校的那个小卖部。出了小卖部就是出了学校,这时真正的危险就来临了,罗小军会突然以战斗机滑翔的速度狂奔起来,樱桃似乎感觉到这孩子狂热的呼吸声正以闪电的形式朝她劈过来,如她稍有怠慢,那条吐着芯子的蛇便会附进她身体,让她浑身僵硬、四肢麻冷。她最好的选择便是:争取变成一架比罗小军战斗力强大的飞机,让他永远飞在自己身后,让他永远淹没在自己的影子之中。

一九八五年秋天,很多放学的孩子,每天都会欣赏到一部枯燥的彩色电影:一个肥猪般的小女孩,背着个花书包在清水街的柳树下飞奔,另一个精瘦的男孩背着绿军用书包若猎犬如影随形。当然,他们也会发现女孩比男孩更擅长奔跑。多数情况下,这个女孩和这个男孩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五米左右。当樱桃发觉两人的距离远些时,通常会放慢速度,喘息着走两步,当罗小军渐渐追上,樱桃又会像麋鹿一样飞奔。有时她把他落得很远,十米都有了,她安静地站住,窥视着那个老鼠样的家伙甩动着瘦弱的小腿,屁颠屁颠地不停奔跑。

他真可怜,他没我跑得快,樱桃会突然怜悯起他。她扶着株柳树,远远凝视着他。他脸上的肌肉由于不停跳跃,仿若刚被屠夫剁掉四肢的猪肉抽搐着,一层毛茸茸的汗气从纤细的毛孔里兀自晕开。她才察觉,他的眼睛其实并不小,或者说,他的眼睛其实很大,他的眼睛只是在愤怒或者伪装成愤怒时才变得细小。她甚至想,当他喘息着揪住她头发,有些不相信似的望着她时,他的眼睛一定是水淋淋的,还是双眼皮。她老老实实地伸出右手,无限甜蜜地说,这是我的手,我的手是鸭子手。你打我吧!你为什么不狠狠地踢我的胖屁股呢?

当然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他们的追逐游戏通常在那家“国营第四食品门市部”前休止。这时他们会分道扬镳,罗小军往南走,樱桃往北走。他们看着对方,都不相信致命的追逐已经终结,他们闻着从门市部里飘散出的火腿肠的香味,最后忧心忡忡地望对方一眼,各自走开了。

那次,罗小军怎的就打碎了两人的游戏规则,也许是他被那些酱猪蹄和猪头肉的香气激发了兴致。在十字路口,他没朝南走,而是依然疯狂地追樱桃。樱桃那天穿着双凉鞋,跑着跑着凉鞋带子就折了,樱桃毫不犹豫地将鞋子拎在手里,光着脚飞奔。她的脚很快被一枚玻璃片扎得流了血。她丝毫不敢大意,边哭边跑。那是唯一的一次,因被人追打而哭。由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哭声是安然的,没有声息的,直到刘若英家门口,罗小军还尾随着她。就在这时,刘若英从门口走出来,手里捧着那个鞋盒。无疑,她是出来跳舞的。

她父亲是县政府办公室的秘书,家境算是富裕。她有双红皮鞋,是她爸上北京出差时给她买的。夏天,她总是把它从精美的鞋盒里搬出,顺便把樱桃叫来,说,你帮我擦鞋油吧,樱桃,擦完后我给你小豆雪糕吃。樱桃对食物永远表现出天生的热忱。她按照刘若英的安排,把白色鞋油挤满鞋面,然后用刷子来来回回地蹭,由于劳动时她的脑袋里满是小豆雪糕,那些鞋油被她弄得满手皆是,可刘若英不在乎这些。她不说话,托着腮凝望着不远处的铁轨。那些铁轨上通常跑着黑色火车,并不很长,火车的鸣笛声也不是很响,慢吞吞地驶向菱角山。通常樱桃的鞋擦好,刘若英露出白白的脚趾,将那双红色的鞋子套进去,然后,她开始跳舞。她跳舞的姿势很轻盈。樱桃就龇着牙,傻傻地笑着。

那天,她看到樱桃光着脚奔跑,后面跟着个人,无疑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她把樱桃拉到身后,看着罗小军。她什么都没说,罗小军也什么都没说,然后罗小军斜背着书包走了。樱桃坐地上,用手摸着脚上的血。血被马路灰尘搅拌得黑乎乎,伤口早被渍死。她望着罗小军的背影想,他要追她追到什么时候呢?他想追她追一辈子吗?樱桃在多年后想起这个男孩子的背影,还会经常从梦中惊坐而起,用手去触摸仿佛是挂在黑暗中的影子……这影子如此虚妄,只潮湿地悬在夜空。

3

冬天的清水街是灰的。什么都是灰的,树,鸟,教堂,人,还有不远处那个火葬厂。在气候极端恶劣的日子里,罗小军仍没放弃对樱桃的围追堵截。为了使自己的身体处于巅峰状态,整个冬天,罗小军都没穿棉衣棉裤。而樱桃也只套了毛衣毛裤,为了减轻负荷,她连书包都不背。她左手抓着书和作业本,右手夹着铅笔和橡皮。

那天下了雪,樱桃出了教室,看到罗小军蹬着双灰不溜秋的鞋。原来罗小军把他哥哥的溜冰鞋给穿来了,他早把溜冰鞋系好,靠着那株杨树,就待樱桃出现。樱桃也没料到罗小军的溜冰技术如此高超。樱桃只听得身后的雪地被兵刃破划开,伴随着一声更比一声近的粗重喘息。她尚未来得及回头,辫子就被人抓住了。那是樱桃唯一被罗小军抓到的一回。她听到罗小军激动颤抖的欢呼声,我终于逮着你了!我终于逮着你了!

樱桃惶恐地闭上眼。她想象不出这个像蛇一样的男孩会以如何的手段折磨她。空气很凉,樱桃的鼻涕不时流出。雪其实停了,但是没有阳光,樱桃很奇怪,一个人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看到些东西,譬如,她虽然看不到罗小军,却窥了一种白色,以及那种白色所胁迫来的无端凛香。使樱桃更奇怪的是,罗小军并没揍她。她睁开眼睛,罗小军正凝视着她。他胸口剧烈起伏,书包带一张一弛,长睫毛麻木地眨着,脸上兴奋的表情缓缓殆尽。他好像很冷,搓搓手,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将溜冰鞋脱了,直起身,觑着眼,打量着樱桃。樱桃抬起右手,举着三根手指,在罗小军眼前晃了晃。

樱桃就走了。边走边回头看罗小军。如果没记错,那是罗小军最后一次追樱桃。之后罗小军再也没在学校门口等候过樱桃,即便在上学或者放学路上遇到,罗小军也是直挺挺地从她身旁走过,连头也不扭。说实话,樱桃有些失望。她对自己感到失望有些不安。再后来,她甚至很少见到罗小军,好像这人从她的奔跑生涯中,就那么失踪了。在小学最后一次见到罗小军,是在毕业汇演上。

罗小军的个子更高,也更瘦,眼睛似乎也大了。他参加了学校的艺术团。罗小军在那出名为“三个优秀少先队员”的节目中,扮演一位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的孤寡妇人。樱桃夹在具具热气腾腾的肉体中,右手揪着红领巾。她看到罗小军的脸被胭脂涂抹成花朵的颜色,额头用碳素铅笔勾勒了几条深线,可能为了使老妇人形象更逼真,美术老师还用两条黑色电光纸把他的两颗门牙包裹起来,可能为了使罗小军说话时有气无力,美术老师又在他嘴巴里塞了三粒泡泡糖,好让他的舌头伸卷时漏出气若游丝的效果。樱桃看着罗小军躺在两张椅子凑成的床上,艰难地咳嗽,每咳嗽一声,他的躯体都象征性地起伏,每一起伏,他头上的假发髻便剧烈地颤抖。樱桃觉得伤心极了,他为什么要饰演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太太呢?他的脸甚至被胭脂染成了绯红色,他追她的时候,脸也从未这么鲜艳过。

她才发觉,她从未像如今这般厌恶过他,这种厌恶盖过了几年后她对弟弟草莓的厌恶。对这个母亲和矿工生育的男孩,她抱了种天生敌意。从母亲怀孕的日子里,这种敌意似乎便来临了:她发觉自己的胸部也像个孕妇一样慢慢鼓囊起来,最原始的肿块消失后,一种恍惚的力量让她胸脯的肌肉蓬松起来,晚上睡觉时,她时常恐惧地去蹭一下那个部位,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手正在肌肉里揣摩,那种磨蹭促使这个地方像放了酵母的面团发酵起来。

母亲临盆之前,樱桃的身体不再是那种单纯的肥胖,似乎她身体里的脂肪和液体,每晚都被一只芬芳的管子疏导进母亲的身体之中,甚至当她碰一下母亲,那些汁液也会通过手部的血管和无形的空气,流淌到那个变形的裁缝身体中。其次是尽管胸部膨胀,但身体的其他部位却消瘦起来,比如那双腿,她惊异地发觉,已经和刘若英的一样修长,本来白皙的肉上开始纹了一条条暗黄色褶皱,她不晓得这是脂肪消退后留下的痕迹,就连右手的那三根手指,鸭蹼般连接的部位正慢慢分化,手指间的缝隙正越来越明显……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不喜欢这种变化,她甚至恨起了这种变化。她想,这都是母亲怀孕后发生的变化,那么,是不是自己也怀孕了呢?母亲和继父睡一张床,自己和他们也睡一张床,母亲怀孕了,自己是不是也同样的后果?这想法开始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可笑,因为母亲的肚子大得像灌了一袋米,而自己的肚子,尤其是小腹,却光华平坦,摸起来就像花朵的花瓣一样:柔软嫩滑,隐隐散发着一种馝馞之气。

4

可她就是不喜欢草莓,这男孩嗜哭。他哭起来跟春天野猫在房后嘶叫似的,而更令她腻烦的是,母亲在缝制衣服时,看守孩子的重任就落她头上。她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孩子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怎样的气味呢,尿臊搅拌着乳臭。她把他抱在怀里,就没有时间看《射雕英雄传》,而她是多么喜欢看啊。有天傍晚,她领着刚满周岁的草莓在屋前溜达时,看到了罗小军。她知道罗小军家搬到了这片公房附近。他们已经两年没说过话。罗小军的胳膊上戴着黑箍。她知道他母亲前些日子去世了。他母亲是这一带著名的疯子,活着时,天天在桃源镇的大街小巷闲逛。她蹬着双黑色旅游鞋,套着碎花罩衫,独自跳舞,或者唱歌。他们,那些大人们,说她跳的是“忠字舞”,唱的是《我的祖国》,他们,那些大人说,她是个爱国的疯子。

罗小军。樱桃轻轻地招呼到。

若要因。草莓也招呼着。

罗小军的脸上缀着几颗暗疮,他的眼睛更大,脸上好像除了那双眼睛,就再没旁的器官。

嗯。

你吃了吗?

没。

哦。你……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走走。

罗小军就走了过去。樱桃还想说什么,可还是闭了嘴,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正被什么东西吮吸着,像蚂蚁爬蹿,酥痒而慵懒着舒服。她低下头,却是草莓把她的右手的一根手指含在嘴里,舌头壁虎般卷动着。她愣愣地拔出手指,又看看罗小军。他的腿很长,他的肩膀也很宽,他的屁股走起路来很有劲,他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继父好像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喜欢上了一种叫“沧州白”的劣质白酒。他还会每个月末回来。他不再像樱桃小时候那样买些切糕或者麻糖,他似乎把樱桃当成大人了,给樱桃买的东西和给母亲买的东西仿佛,比如一双袜子,短腰的那种,或者一条透明丝巾,有次他还给樱桃买了管口红。他喝酒后撒尿时蹭过樱桃的身体,樱桃正在刷碗,手里正抓着把筷子,她闻到股浓烈的酒气,她的屁股被他碰了下,然后感觉到一只手把某样东西塞进裤兜。

翌日,日头底下,樱桃欣赏着那管口红。她发现这种桃红色的口红比她想象中的还妖艳。她照着镜子将嘴唇描成瓣桃花。嘴唇上细腻的光泽在镜子里晃了晃,然后她听到背后有人问:谁买的口红?

樱桃知道是母亲,她诺诺地回了句什么,悻悻走开。她听到母亲似是叹息了一声。

自那日起,樱桃便与母亲和草莓分屋而居。更确切地说,是和继父分屋而居。母亲在厢房给她置备了张床。虽是厢房,也只摆得下一张狭小的檀木板床,这檀木板床好歹是多年来唯一属于樱桃自己的东西,樱桃躺在上面,觉得从没如此舒适和安然过。清晨起来,樱桃隐隐兴奋着,随手拉了后窗的窗帘,便有个男孩正自窗外疾走。不是旁人,正是罗小军。

原来罗小军每天上学,都要路过自家门口。樱桃极力回想几年前他追逐自己的模样,虽然恍惚了,但想起时心还会怦怦跳。她背了书包,饭也没吃,出了家门。

正是春天,空气中浮动着杨树的涩香。罗小军穿着牛仔裤,两条修长的腿走起路来像蜻蜓掠过水面。樱桃也加快了步子。罗小军没有她跑得快,但走路却比她迅捷。不一会儿樱桃便呼哧带喘。后来她站住了,心里突然忧伤起来。

这样每天清晨,樱桃都守候在厢房后窗,等候着罗小军路过。他走路的样子其实有点难看,他是罗圈腿。两根修长的麻秆在大腿处稍稍分开,拱出棱角分明的两条弧线。他脚上总是一双黑色耐克鞋。有时樱桃跟在他身后,便觉得前面这个人,仿佛是两根倒立的黑色铁钉,在铁钉胶合处,是他干瘪的、几乎是扁平的臀……他每天匆忙赶路,同时身体挥发出铁器冰凉的、恹恹的气息。而这气息,和鼻孔里不时涌动着的各路野花、树木的气息如此相背离,或者说,这个面孔生硬的男孩身上的气味,已经脱离了季节的症候。他的手里还时常攥着卷得长长的纸。面积磅礴而被卷得细细的纸,随着他身体运动倾斜着,衬得他的身材更为单薄。有天,罗小军突然扭过身体,面无表情地盯着樱桃。樱桃便低了头,在他的注视下错开身子,急急晃过去。本来她想回头,看看他是否还在望她,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樱桃不得不去请教刘若英。当然她没提到跟随罗小军走路的事情,她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你还认识罗小军吗?刘若英正在清点情书。刘若英上了初三,出落得清丽怡人,书包里总出现莫名其妙的信笺。当然,她会非常冷静地处理这些东西:一封封欣赏完,然后冷笑一声,再用火柴烧干净。这些她都不瞒樱桃的。她头也没抬地问,罗小军吗?认识啊?我收到他一封信,用血写的呢。他的字可真难看。谁知道是用猪血写的还是用鸡血写的呢?刘若英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把信烧了。

樱桃心里有些酸,眼睛盯着已被焚烧的信笺,在地上慢慢打着卷,卷成黑色蝴蝶。她不好再问什么,伸了脚,将那些蝴蝶捻得更碎。刘若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怎么想起问他来了,他小时候可是老欺负你来着。听说,他最近在收集地图,都有些魔怔了。上课也不好好上,专门去旧物市场搜那些用不着的破地图。

5

很长一段时间,樱桃散学后,抱着草莓去镇上的旧物市场闲逛。旧物市场在家老茶馆门口。通常只几个神情萧索的老人,春天了,还紧裹着破棉衣,蹲蹴着,摆弄着地摊上的古币、描了细眼的仕女胆瓶、毛主席像章。买客也稀疏,通常是稀稀拉拉的茶客打茶馆里晃悠出,半俯着摸摸这个敲敲那个。樱桃抱着草莓在地摊上瞄着人家的物什,并不吭声。这样去了四五天,有个独眼老头便问,丫头,是在找什么呢?樱桃便急急地走开了。哪里有什么地图,连和地图沾边的字画都没有。

待继父回来时,樱桃便和继父说,她想要一张东北三省的地图,而且不要新的,最好是旧的,是人家用剩的那种。继父那天又喝了些酒,眯缝着眼看樱桃。樱桃便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说,不光东北三省的,别的省的也成,越老越好。继父点了头,算是应允了。

于是,不几天继父又回了。让樱桃惊喜的是,继父不但给她拿了一张崭新的东北三省地图,还拿了北京、上海和南京的交通地图,都是散发着墨香的,明显是刚从书店里买回的。樱桃感激地笑笑,一个人跑进厢房,将那些地图在床上次第铺开。那些蜘蛛网似的线条便密密麻麻地交织满床。蓝色的是河流和海洋,黑色的是铁路和公路,褐色的是输油管道……罗小军干吗喜欢地图呢?樱桃伸出三根手指,细细抚摩着洁净的图面,慢慢眼睛就花了,仿佛自己变成了只蚂蚁,在那些迷宫似的曲线里蹩脚地散步。说实话,她不晓得罗小军在想些什么,更不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

待拿了地图去上学,跟在罗小军身后疾走,却没勇气赶上他,将这些地图亲手交给他了。本来有那么一次,樱桃差点就拍拍他肩膀,手都伸出去了,三根手指僵硬地停驻在他肩膀之上,却无论如何放不下。这时罗小军不知怎的转过身,发现身后伸着一只手,他尖叫了一声。他叫声很大,很多学生都朝这边好奇地张望。樱桃仓促着后退两步,罗小军已飞也似的滑出去十来米。很多年后樱桃还记得这个男孩惊恐的不着边际的叫声,以及他仓皇奔跑的姿势:他两条倒立的铁钉腿似乎是笔直地迈出去,同时倏地身体也木木地飘出,而他手里本来抓着的一张地图,惶惶落到地上。樱桃弯腰拾起。地图用猴皮筋扎着,紧紧的。

罗小军!罗小军!她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而罗小军连头也不回地消失了。樱桃确信罗小军是消失了。也许是樱桃的眼睛黑了下,不管如何,当樱桃再次逡巡着过往的人群时,那个单薄的男孩子,仿佛月光下唱歌的蟋蟀,突地就隐藏进浮动的花影里。

罗小军掉下的那张地图竟然是张外国地图:《布宜诺斯艾利斯交通地图》。多么奇怪的名字。罗小军干吗喜欢有着如此奇特名字的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哪里的城市呢?很明显这是张老地图,色泽黯淡,图面上点着黄色斑迹,有的路线还被圆珠笔狠狠地画过……除了刘若英,没有人能帮樱桃的忙了。刘若英见到樱桃时只是抿着嘴笑。她笑得很暧昧。樱桃的左手按着右手,也只涩涩地笑。后来樱桃说,你帮我把那这几张地图给罗小军吧。刘若英说我又不认识他,干吗要我给他?樱桃诺诺地说,他不是给你写过情书吗?你给他,他一定要的。

刘若英摸摸她的头发,没说什么。后来她按住樱桃的一根手指,说,你不知道,你这样做很傻吗?你也……长大了。

樱桃没吭声。回到家里,母亲和草莓已睡了。初春的晚上有风,不冷,甚至有略略暖意。月光也暖暖的,伴着不远处火车的鸣笛。母亲缝制的阿拉伯睡袍就堆砌在厢房。樱桃褪了衣服,将一件睡袍裹了身子,光了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后来她出了厢房,推了母亲的房门。母亲的鼾声有节奏地起伏着。在穿堂的立镜前,樱桃绷直了身体。她约略有点羞涩。她的身体早不属于那个叫樱桃的女孩了。先前她厌恶的乳房越发高耸,而她小时候引以为耻的两条腿,摸上去如此细腻。镜子里三根银色的手指依次滑过樱桃的耳垂、脖颈、乳房和臀部,后来久久驻在她的那张脸上。有两条虫子顺着鼻翼爬下,这让樱桃羞愧不已。她圈住自己的身子,蹲在镜子前,像抱住了另外一个人。

6

上学的时候,樱桃在窗口再也没见到过罗小军。即便在学校,樱桃也很少看到他。在学校的春季运动会上,樱桃看到罗小军报了三千米。他穿着一条深红色的短裤和一件白色跨栏背心,瘦瘦的肩胛骨突兀地鼓将出来。他脚上还是那双黑色耐克鞋,脚腕上是双黑袜子。他没有樱桃想象中跑得快,或许是他不规范的跑步姿势妨碍了他的水平。樱桃想如果罗小军能把小时候追赶她的跑步天赋发挥出来,拿个冠军应该没什么问题。罗小军最后只拿了个第八名。本来班里的体育委员也给樱桃报了女子八百米,可樱桃没去跑。在报名处点名时她佯装去了厕所。透过女墙上葱茏的蒲公英,她看到男子四百米的预赛又开始了。竟然还有罗小军。罗小军这次很争气,拿了个小组第一名。樱桃从墙角拔了棵蒲公英,在手里捉玩了半天。后来她吹了口气,白色降落伞就飘出去了。樱桃想,如果有一朵,恰恰就落在罗小军身上,那该多好。

晚上到家,没承想继父又回来了。见到樱桃,他朝她点点头,从书包里拽出张地图。樱桃笑了笑接过。晚上吃饭时,草莓老是哭个不停,继父正在喝酒,被草莓哭得心烦,顺势打了他一巴掌,草莓便哭得愈发厉害,母亲搂抱着他,说,摸着头有些热,估计是发烧了,要去附近的门诊看医生。

家里就单剩了樱桃和继父两人。那天樱桃吃得心不在焉,米粒被牙齿磨来磨去,却不下咽。眼睛也是昏昏的。继父便问,樱桃,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樱桃没吭声,继父便接着说,女孩子大了,心事也就大了。说罢继续喝酒。樱桃吃得没滋味,推了碗,径自去了厢房。把继父新买的那张地图徐徐展开,是张《巴黎交通地图》,樱桃真搞不懂这些古怪的地图继父是从哪里寻来的。然而要这些地图有什么用处呢?罗小军干吗迷恋这些与清水镇不相干的东西呢?看不到真的水和村镇,看不到真的街道和人,所有真的,都被虚拟成单调的颜色,所有立体的,都被投影成平面。他想去那里旅行吗?他不喜欢清水镇的风景和人吗?

樱桃恍惚着,似乎有股酒气袭来。原来是继父晃悠着进了屋。他打着酒嗝,愣愣地问,你要这些地图做什么?你长大了想周游世界吗?还是想当个地质勘探学家?你的想法倒真是大呢。

樱桃没料到继父会挨着她坐下。她站起来说,我妈该回来了,我去刷碗。你歇会儿吧。

医院离这里远着呢,一时半晌回不来的。继父点着支香烟。吸了没两口,人突然就像座山似的朝樱桃压将过来。樱桃惊叫了声,继父已将她身子支在床上,伸手去解她的腰带。樱桃感觉身下的地图嗦嗦着响动,她能想象得到那地图被压成条条褶皱,沉闷地挣扎,而那座叫巴黎的城市,正在以平面的形式坍塌,就像她身上的那具硬邦邦的身体和一条硬邦邦的蛇,它们野兽般吼叫着,正要把她压成一张平面地图……她没想到男人的气力是如此之大,她除了恐惧外,好像再也没别的办法。恍惚中她的运动裤被男人褪下来了,真正的危险在屋子里以气态刺啦着轻爆。男人的小腹已贴住了她的小腹,男人粗糙的火热的迸发着酒气的蛇让樱桃瞬间清醒过来。她伸着右手,高声尖叫着:

“罗小军!罗小军!你快来啊!罗小军!”

那三根手指被白帜灯泡晃成橘黄,樱桃的眼泪唰地就迸了出来,男人的手慌乱地摸着她的耻骨,樱桃再次大声地叫道:

“罗小军!罗小军!罗小军!”

继父猛地从她身上起来,巡视着厢房。好像真的有人在开门。草莓的哭声在门外蔓延。是母亲回来了。继父慌乱地整理着衣裤蹿出厢房。樱桃躺在床上,顺势抓了被褥,遮掩好身体。不久母亲就进来了。她有些狐疑地问:樱桃,你怎么了?你刚才嚷嚷什么?

樱桃的脸蒙着被子,半晌闷闷地说,没什么,我刚才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个噩梦。母亲又问,你没事吧?樱桃努力平静着说,没事。没事就好,母亲抱着草莓出了厢房,边关门边叮嘱说,夜里凉着呢,多盖床被褥啊。

樱桃“嗯”了声,眼泪就洇了枕巾。她关了灯,将门插死,这才想起那张《巴黎交通地图》。她狠狠地把它攥在手里,使劲揉搓着。揉搓成团后搂着自己的腰轻泣。不知又想起什么,将那张地图小心着展平,那些细小的褶皱浪费了她很长时间。她盯着自己的手指,三根手指,在这座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城市上,一点点滑过。她想,明天,一定亲自把这张地图送给罗小军。以后,她再也不为他收集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了。

7

第二天,叠被褥的时候,樱桃在床单上发现了一抹红。她隐隐地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前是从来没有流过的,她突然恐惧起来,她不敢想发生了什么,一点都不敢想。把床单塞在床铺底下,默默地洗了脸,方觉得下身也隐隐疼痛起来,找了些上厕所的草纸,敷衍了事地裹掩了。母亲他们还未起床,出了院子,站在阳光下,攥着那张地图,樱桃觉得有些眩晕。

她早早地在学校门口等罗小军。运动会没结束,今天还有男子四百米的决赛,罗小军不会不来上学。渐渐地学生多了,罗小军真就让她等到了。当然,罗小军没想到樱桃是在等他。他只是瞥了她眼就迈了过去。他发觉樱桃和以往不一样,她在直勾勾地盯着他。她以前可从来没有这么张狂地盯过他。

罗小军。

她的声音很微弱。罗小军听到了。他继续往前走。

罗小军。

樱桃又喊。

罗小军转过身。他看到樱桃的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套着身带白色条纹的蓝运动服。

你过来下好吗?我给你件东西。

罗小军摇摇头。

樱桃就朝罗小军走了过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七八米,是小时候他们追逐着奔跑时,通常保持的那种距离。樱桃走得很慢,罗小军在她瞳孔里变得越来越真切。他的脸还那么瘦削,他的眼睛还那么大,好像他的脸上除了这双眼睛,再没别的器官。他小时候的铁皮耳朵,并未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扩大,这样看上去,他的耳朵便显得失却比例。而他那双修长的腿,他的那双淹着汗渍的运动鞋,似乎在轻颤。他和她只有一米左右的距离,他和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如此近地面对面对视。

罗小军……

当樱桃还没来得及将地图递出,罗小军突然撒腿就跑了。他没朝学校里跑,而是朝通向清水镇中心的街道跑了起来。他开始时跑得很慢,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然而他很快就加速了,同时边跑边扭头瞥着樱桃。

樱桃突然就流泪了。她慢慢地朝他跑了过去,开始也慢慢地,当他们离得越来越远时,她飞也似的狂奔起来。她手里攥着那张《巴黎交通地图》,脚下的风呼呼地扯动。公共汽车、自行车、马车和拖拉机如魅影一闪即逝,而前面那个男孩子,他时远时近。有那么片刻,樱桃察觉出裹在那个地方的草纸粗糙地摩擦皮肤,一股疼痛缓缓浮腾起来。那是怎样的一种疼呢?她从未体验过。

二〇〇三年三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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