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聊到很晚,老吕仍旧叫司机小何送我去酒店,他也陪着去。坐在车上,他又想到个事,嘱咐我:“传记的事你想明白回复我,眼下有个当紧的,首届长寿文化节年内就要举办。整个活动由我们中心策划,开幕的时候几个主要领导致辞,要有新意,不能作报告。我打算让他们每人念一篇文学味很浓的文字,语言最好是古文,文白夹杂也行,就像《长寿谣》那种写法。写好了,让书法家誊在宣纸上,裱成卷册,领导念完再设个仪式,将卷册在活动现场烧掉——整个活动,要有古代祭祀的味道……”
“那就是祭辞?”
“正确,就是祭辞,祭长寿始祖——我考虑,这个陆涧年代有些近,还不能算始祖,还要找一个久远的,盘古开天地、炎黄尧舜禹那时候的。”
“《庄子》提到的彭祖行不行?他老人家活了八百岁……干脆,就用南极仙翁行不行?”
“这些我当然想到了,先留着备用,要有更好的就换。这祭辞,你要帮我写一份,三四百字样子。没得问题嗬?”
我已无法拒绝,便说:“行,给我搞一份样本,照葫芦画瓢应该可以。”
“样本我先弄一份。到搞活动那天,县里主要领导各念一篇祭辞,祭辞反正要准备好几篇。”老吕又找我握了握手,大声说,“就这么定了。”
3
次日一早我回到下坎岩,亮才却去了城里。父亲告诉我,上山挂坟往后推一天,正好撞上清明节。另一个原因,是亮才两条崽都没回来。老二立本跑货运去了云南边境,一下子赶不回来,倒也情有可原。老大立松就在县城里开一爿烟酒店,天天要开张营业。亮才早几天就打电话,叫立松今天回来挂清,立松话讲明处,要老子补贴他门面关张一天的损失。亮才就在电话里骂:“你老婆死哪去了,她守一天不行啊?”立松也是有难处,他说店面不敢让老婆独守,要不然,准会少几件东西,且都是又贵又俏的货。打电话那天,亮才跟立松说:“你舅公你表叔千里迢迢都赶过来挂坟,你开了屁大个店就不要祖宗了?立本不来你也不来?立本叫你哥哥你也叫他哥哥?……我不管这么多,挂坟那天我一定要见到你人!”
他把话撂在那里,以为立松不敢不回家,没想这天太阳高挂,立松仍没出现。亮才再一打电话,立松有本事一直躲在服务区之外。
“真是儿大不中留,拿老子当成债主躲。”亮才一时兜不住脸面,就和我父亲约定,挂坟索性推一天,要挂就挂他一回正清。
往后推了一天,亮才有时间去到城里揪立松回来。
这次来岱城,时间安排倒是充裕,父亲打算呆十天左右。有个不能明讲的原因:亮才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易为经春节刚过发了一次脑溢血,人虽然救了回来,但此后瘫在椅子上再也站不直。眼看时日无多,父亲这次来,也是见大舅哥最后一面,作个道别。
我家和舅舅家虽然离得远,关系却走得近。早些年舅舅家日子过得紧巴,我父母少不了搭钱搭物帮衬他家。亮才转眼二十啷当岁,身坯子好大一坨脑袋却不想事,经常过来打秋风。父母没能力多打发,起初也从不让他空手而归。舅舅家境渐渐活络,腿脚也还利索,时常坐绿皮车来佴城探望我家,道谢,并骂亮才不是东西。我爷爷奶奶在世的最后几年,父亲不能过去守着,舅舅经常去到陡山岭,前后照应,代为敬孝。有一年,我父母突然闹起离婚,动静搞得很大,看架势真心过不下去了。舅舅闻讯急匆匆赶来,临事却不偏袒哪一方,夹中间不断周旋、调停,前后忙乎个把月,才把这事平息下来。事后,父母醒过神来,骂自个荒唐,对易为经多了一层感激。
到下午三点多,亮才开着山寨商务车赶回来,立松却没有捉到。“这小杂种,敢跟我唱空城计,店子留给女人把守。”亮才吐吐舌头,从车里拽出几瓶酒,红白都有。他说他也不能空走一趟,到立松的店子里拿了几瓶白酒。“不拿他几瓶酒,他不晓得心疼,不晓得老子的话不听不行。”红酒倒是他去年放在立松店子上寄卖的,快半年了也没卖脱。
“……酒有得喝,话有得讲,今天晚上把我这瓶拉菲喝了。这种酒可以作为餐后酒,不一定非要在吃饭时候喝,吃完饭促进消化也是可以。据说这种酒比茅台造假更凶,起码也是百里挑一。我这瓶酒是真的,就废掉了九十九瓶假的。再说,我这瓶肯定是真的,王老板有事求着我。他敢给我假酒,我就帮他假忙,看是哪个不划算。”
吃了晚饭,亮才将桌子清空,按说应该摆茶,他却把红酒启开端上桌。岱城男人吃了晚饭,有摆龙门阵的习惯。女人孩子进屋休息,男人留下来扯一阵寡话。
亮才将整瓶酒倒入一只锥形瓶,晃几下,酒色时而鲜艳,转瞬又黯淡。他又说:“现在还不能喝。这酒在法国装入瓶子,塞上木塞,冷库里一放,就进入冬眠状态。现在要把它搞醒,没得半小时它还醒不过来。日他的,从法国到我们岱城太远了,谁跑那么远都晕,何况酒这东西,本来就是晕药。”
我听得一惊一乍,说:“亮才老表,你这话搞得我都不敢喝了。你把酒夸得有了一条命,我喝它简直就是喝血。”
“你看,文化人到底不一样!”亮才喜欢见缝插针地夸人,又说,“你讲到了点子上,老外在教堂做礼拜时喝红酒,就说是喝耶稣老汉的血。老弟,我正好要你参谋一下,我是信基督呢,还是供佛祖?我心里一直搞不清白,这种事比挑女人麻烦多了。两个女人都看得上眼,倒还好办,屋里屋外各养一个就行……”
亮才老婆不在,说起女人嘴不把门。易为经坐旁边咳喘一声,瞪他几眼。易为经知道亮才一张油嘴喜欢乱煽,坐旁边起监督作用,一有不中听的就咳嗽示警。
“只是瞎说说,跟我本人没得关系。我和我老婆见了面就烦,隔开了就想,早成了亲人,在外面没得花花事。”亮才赶紧解释,又扭过脸来跟我说,“占文,信仰这事你要帮我当好参谋,乱来不得嘛。我想两边都信,但又不行。要是两边各插一腿,我死了后,耶稣老爹如来老汉各扯我一只手,把我从脑门劈到屁股缝……虽然半扇身子上天堂,半扇去了极乐世界,我却不是个整人,哪能爽快嘛。”
看着亮才要笑不笑的样子,我就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信,所以几年工夫就发了财。他的发家门路,就是到附近的山上,特别是洞子里敲长得好的石头,玲珑石、钟乳石、岱江石、崆峒石……他说有些多孔多窍、长相好的钟乳,用铁锈染一染,简直就是红珊瑚。当初,他爹易为经骂他,屠夫杀猪还要本钱,你与山上石洞无瓜无葛,无冤无仇,何事要掏人家心肺肝胆?当心被雷劈哟!亮才就回话,掏心肝也要抢先手,晚几年,想掏也掏不着。那么点事就被雷劈,可见雷公心眼不好。要劈的人太多,雷公天天累得手脚抽筋。
红酒终于“醒”了,我爹喝一口就陷入沉思,想搞清楚到底什么味。亮才眯起眼睛咂一小口,一脸享受状。易为经歪着脸,只能拿眼睛看。亮才说:“我爹一辈子做好事,老天爷发他一面奖状,是脑溢血!”易为经眼睛又是一鼓,亮才闭了嘴,捏着细脚伶仃的杯子再舔一口,依然享受。
龙门阵一摆几个小时,什么事都摆得上桌。说了一圈话,亮才又问我昨天进城是见什么样的朋友。我一提老吕,他说听起来耳熟,却没了下文。我再一提长寿文化研究保护中心,亮才的眼睛又亮了。他说:“是的嗬,昨天我就想摆一摆龙马壮家里的事,跟县里长寿政策有关系,你不说,我忘到后脑壳去了。”亮才喝红酒也像喝白酒,脸皮习惯性挤得稀巴烂,接下又巴咂着嘴。看样子,我提这个醒,又够亮才滔滔不绝好一阵了。
“……严介扬你应该听说了嗬。”
我点点头,倒想听听亮才怎么看待严书记。亮才到处跑,听来的消息肯定也不少。
“要说马壮家的事,归根结蒂是要扯到严介扬。有什么办法?一个县委书记,父母官,在岱城这地界扯什么事总有他。他是本地人,看着岱城穷心里就不舒服,想把经济搞起来,这样的人我佩服。他是从基层搞起,驻村干部、副乡长、乡长这么一路搞上来,岱城什么情况他了解得透,肯定也是想了无数套方案,都否掉,最后才搞起长寿县。说白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你觉得这事情搞不好?”
“我哪看得出那么长远的事?说实话,当初我一听到风声,脑袋还热。这事情只要有眉目,我抢着把罐头厂包下来。我让生产线开足马力做马口铁罐子,里面什么都不用装,封好口直接摆超市里面卖。我卖‘长寿空气’,买的人总不能说罐里没空气吧?罐子在岱城造,谁敢说这不是长寿空气?”
我琢磨了一下,觉着亮才并不能自圆其说。我指出:“只要在岱城就能沾上‘长寿’两个字?岱城出产的地沟油,是不是叫长寿地沟油?岱城农药厂造的敌敌畏,是不是也叫长寿敌敌畏?”
“呃,你也是个专门找麻烦的家伙,看到你就看到我年轻时候。”亮才呲牙一乐,又说,“要是这个不行,我就往罐里充氧气。我卖‘长寿氧’,总是可以嘛。”
“这个倒可以,没了氧气就没了命,氧气是长寿的必要条件。”
“严书记敢想敢干,既然定下了目标,就会下硬功夫朝这目标去抓。但长寿县哪是这么容易?这不像小学生争创卫生优秀班级,把地面扫三遍拖三遍准保评得上。想搞成长寿县,其实是有国际通行的硬指标,百岁老人必须达到万分之六。”
“有这标准?”我的理解,倒真是和评卫生优秀班级差不多。我以前就听说岱城人长寿,要是在地区评比一下,岱城力拔头筹不是难事,长寿县岂不就实至名归?没想这也有国际标准——在我看来,所谓国际,最大的能耐无非就是订立各种标准。但还别说,一旦定下国际标准,好多事情就难做手脚了。
“那是当然,要只在国内评一评,有严书记这么大的决心,岱城大概老早就搞得长寿县的称号了。偏偏这也有国际标准,开不得玩笑。必须是百岁老人,要达到总人数万分之六,九十九岁都不能拉来凑数。万分之六,听着好像没多少,但你真的要算,吓死个人。我们岱城统共四十三万人,想评长寿县,硬是要拽出……二百五十八个百岁老人,哪有这么容易?”
不算不知道,掐指一算真不少。我说:“真是不容易,二百五十八个百岁老人坐成一坪,保准比陕西兵马俑还要壮观。”
“岂止是壮观,二百五十八个百岁人合计就是两万五千八百岁,前后接起来,排前面的可以看见盘古开天地,夹在中间的也能看见大禹治水。”亮才讲得兴奋,一只脚踩在椅子上,膝头托起下巴。又说:“山中易见千年树,世上难寻百岁人,贤文上的字字句句,可不是瞎说嗬。一直就听人说岱城长寿的人多,但我活这么多年,没见身边哪个真活上一百岁。但这难不住我们严书记。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好比西门庆上潘金莲,多生的婆娘上环,那是非上不可。领导,总是要有一些魄力,一些手段不是?要不然,我们这种地方哪捞得到政绩?占文,你和姑爷坐火车过来的,一路上肯定看见西红柿之县、诗词之县、竹雕之乡、漂流之都,都不是白来,都是做足工夫从人家手上抢到的。你想想,西门庆故里都要抢,何况这些光明正大的头衔。”
我倒真没想到,火车上一路看见那些标牌,只当是本地人自以为是的证据。
我父亲也说:“长寿县很难搞啊,两百多上百岁老人,不是想有就有。可能岱城千把年都出不了这么多。”
“呶,二姑爷,这事要让你这老实人办,肯定寸步难行。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为了搞成长寿县,严书记不惜下血本,上手第一步,就是组建工作队,下到乡里村里,挑出一帮老汉老奶奶改档案,调年龄,七十八十,全改成九十五岁到九十九岁。……为什么不直接改一百岁?占文,你到底是个秀才,没得政治头脑。严书记比你棋高几着,晓得长寿县可不能一夜工夫冒出来,为申报长寿县制订了五年计划。现在将年龄改在九十五以上,五年后这些人纷纷活上了一百岁。”
我父亲又说:“说改就改?档案可不是拿来擦屁股的哟。”
“二姑爷这下说到点子上了。改老人家的年龄,恰好有个便利条件。新中国才多少年?七十多的老汉,统统都在民国落生,出生记录基本查不到。现在改了档案,谁想去查,就成了一桩桩无头悬案。”
“但有子有孙,子孙的年龄总是有档案可查吧?按着情理一推,老人家的年龄也差不到哪去啊。再说,老人家年龄一改,大了十几二十岁,他们答应?”父亲理科脑袋,年纪虽大却运转正常,亮才要在他面前懵事算是找错了门。
“档案的事我稍后还会说到,不急。二姑爷,你可不要担心老汉老奶奶们不配合工作。女人爱装嫩,老人家乐意添几岁,那是添福添寿,现在配合县里面的工作,他们有觉悟——即使没觉悟,也不拒绝拿好处嗬。年龄改到九十以上,领一份高龄补贴,上一百岁,那了不得,领一份工资,活一天就当一天国家干部。”
我说:“这倒是好事,活上一百就变成国家干部,这政策能鼓励子女好好赡养老人,养到年纪家里就多一棵摇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