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就这四个还分别是肖恩华的妻子、堂弟和儿子,还有方立的女朋友……”“青春痘”怯生生地说,“您也看到了,紧接着就是一场轻微踩踏。当时现场实在太混乱了,这监控上还看不清脸……技术科昨晚就没回家,熬了个通宵,现在估计还在找呢,但情况不是太乐观,说是难度很高……”
情况摆在这里,技术科的确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组长脸颊抽动几下,也训斥不下去了。一位市局领导说:“要不就以调查组的名义发布公告,号召目击者和警方联系……”
刘瑕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对连景云使了个眼色,道声歉先出了办公室,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连景云也出来了,领着她走到走廊尽头,冲她的手机努了努嘴,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你和张组长关系到底怎么样?”刘瑕开门见山。
连景云怔了一下:“张老师是警校时最欣赏我的老师,我毕业的时候,他点名要我,你知道这在我们学校是多大的殊荣……”
说到这里,他隐露失落:“最后我没去市局,反而进了禄安。这件事,张老师心里一直过不去,和我说话一直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其实在这个案子上,我们的看法是基本一致的,邀请你参与也是他的意思。这案子,难确定嫌疑,难取口供,不是上回车险案那样,案情已经有了方向,需要心理学来打开突破口。这一回,时间紧、任务重,我们需要心理学来迅速指导破案方向,否则,案件真相注定将隐藏在迷雾里。”
“你说话太文艺了……”刘瑕发现自己沾染上了爱吐槽的不良习惯,“我就想问他值不值得信任。”
她扬了一下手机:“沈……他已经把余下八个目击证人都定位到了。”
手机亮了起来,沈钦对自己的称呼很不满意。
我不叫沈他![皮卡丘愤怒.gif]
这回刘瑕没能及时收回手机,连景云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发言,他的嘴角也开始抽动了:“好,我明白了,谢谢沈他先生——你想把资料直接递给张老师?”
“你们现在最缺的不就是时间?”刘瑕反问,“不过,这得由你来下决定。先不管张组长,资料一交,上次的事可就没得逃了,市局那位的枝枝蔓蔓,真的全都进去了吗?”
“不在体制内,也有不在体制内的好处。”连景云摆摆手,“这倒不用担心,但这事最好别这么办,不管别人私底下怎么想,表面上咱们得和上回的事划清界限,上次那种模式也不能再继续了。我不能拿着资料直接去找张老师——虽然说沈他先生没造成任何伤害,但这毕竟是非公开的监控资料,程序违法也是违法——张老师毕竟是个警察。”
刘瑕微微一震,这一瞬间,时间似乎放慢无数倍,甚至疯狂倒流,卷回某个特定场景,被记忆拉得含糊的声音在空间边缘摇曳卷曲,如巨浪拍打堤防的回音:“是个警察……”
她晃了晃头才清醒过来。连景云的话最开始还有些含糊:“……不能让他陷入两难,所以最好一开始就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虾米,你没事吧?”
“我没事。”刘瑕说,“你继续。”
连景云看了她几眼才往下说:“我知道,沈他先生是那种不喜欢出门的宅男极客,不过,毕竟人命关天,又是挂号重案,我想,能不能请他到警局来一趟,以顾问的名义,现场追查,把目击证人的身份给定位出来……”
(肖建波,肖恩华堂弟)
“什么叫作有骗保嫌疑!我哥怎么骗保了?”
“你意思是我兄弟是自己跳下去的,就为了骗点屁大的保险金?”
“啊?一千两百万……”
数分钟后。
“我去你妈的,狗公司!丧尽天良!卖保险的时候说得好好的,现在要赔钱倒是开始推托了,不就四百万嘛,至于吗?你们经理呢,让他出来见我!”
“肖先生,首先这个事情现在警方也还在调查,就是正常走流程也需要一点时间……”
“我不管有多少时间,叫你们经理出来见我!还有没有王法了,我现在就给记者打电话我告诉你,你们公司完了我告诉你——”
连景云关掉扬声器,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他指了指连接审讯室的单向镜:“肖恩华的堂弟肖建波,肖恩华长期的生意伙伴,同时也是肖恩华的债主之一,他进入角色还蛮快的——”
(吕萍,肖恩华前妻)
“没想到有这样的事发生,真的没想到……”
“我现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投保的事情,知道的,老肖生意上的事,经常要去南非,他想要有个保障,再加上那个保险还能返还保费,他就买了。其实他、他昨天也是要去坐飞机,机票都买好了,我们怕堵车才坐的地铁。我没想到,真的没有想到,早知道就开车去,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今年就是撞邪了,从年初到现在,没有一件事顺过,我都已经麻木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先是生意,后来又是高利贷,现在又是这个……就像是一场梦……
“……啊,骗保?
“我不知道,这保险还能有骗的?我也不想说这个(啜泣声),人没了,要钱还有什么用……”
“吕萍,肖恩华的前妻,两人半年前离婚,吕萍带走了一套房子和五十万现金,这应该是肖家为防止公司破产做出的应对,肖恩华和她离婚不分家。”连景云指着另一间审讯室里的中年女子,“两人对外依然以夫妻名义生活。事发时,肖恩华、吕萍、肖建波,还有肖良才、方立、方立的女朋友梁婷六人结伴,从共富新村出发前往浦东机场。因为路途较远,早高峰堵车时间长,所以选择地铁出发,在换车时发生事故。事发后到现在,吕萍和肖良才的情绪都比较平静,肖建波是最激动的,一直试图和地铁方接触,要谈赔偿事宜。梁婷则还在住院,惨案发生后,她当时就晕倒了,又被轻微踩踏,没有生命危险,但情绪非常激动,现在还不能出院。”
(肖良才,肖恩华之子)
“我不知道……保了多少钱?”
“我不知道,我爸妈离婚了?!”
“这个知道,家里生意好像出点问题了。”
“没什么感想,就那样呗,怎么不是过。”
“没上学……也没工作,就混着。”
“就……打游戏、打桌球,都有吧,混呗。”
到底是市局,办案区也豪华,连着三间审讯室内同时展开的询问,通过单面镜和录像,同时展现在刘瑕眼前。她沿着这条观察走廊来回漫步,仔细地检查着肖家三人的表情。肖建波在愤怒表情中的若有所思、吕萍呆滞的眼神、肖良才一脸的麻木,都一一落入她眼中。“青春痘”屏息期待地望着她,连景云的注意力也在家属们身上,张组长坐在办公桌边缘,一边抽烟一边总揽全局,眼神时不时在连景云身上逗留一会儿。
“怎么样,刘老师,有什么发现?”他吸完一根烟,把烟头蹍灭,打破了室内暂时的沉默,“你可是我们的大救星,现在我们是六神无主,就等着你来点化呢。”
“张局说笑了,其实你心里已经有数了吧?”刘瑕看他一眼。
张组长呵呵笑:“这也是你观察出来的?”
刘瑕一笑:“微表情观察也是刑侦学的一部分,您这个老刑侦自然是胸有成竹,又谈何点化?”
“青春痘”一听就炸了:“哇,还有这么高大上的学科?张老师您这就不够意思了,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屠龙绝技您不教——哎哟!”他挨了个爆栗子。
“这不都在教材里写着吗?注意观察嫌疑人表情。”张组长没好气,“仔细谨慎,善于观察,就这么简单。”
“啊,那——”“青春痘”按着额头,“那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啊?”
“审得多了,你也会有感觉的。”张组长不乐意搭理“青春痘”了,他有些挑衅地瞥了连景云一眼,“怎么样,连经理,实习学的那些本事,忘光了没?”
“哪能忘呢?就靠这几手混饭吃。”连景云笑笑,“我就先献丑了——肖建波没问题,吕萍应该也没问题,肖良才可能有点问题,这是我的看法。”
张组长眼睛一亮,赞赏的微笑噙在唇边,但在连景云的西装革履跟前,又失落地消散开去:“刘老师,您怎么看?”
“看起来张局是赞成景云的意见了?”刘瑕说,张组长默认。“我认可关于肖建波的判断,他没问题,肖良才也确实有点问题。”
“这么说你认为吕萍也有问题?”张组长神色一动,走到玻璃前仔细查看,“不对啊,吕萍的悲痛是很真诚的。当然,你可以说她有一点放松,毕竟肖家今年的财政压力很大,但她对肖恩华感情应该还是深厚的——至少要比肖良才深厚吧。”
刘瑕要说话,但她的手机振了一下:“先问问是谁提出坐地铁去机场的——不好意思,张局,我朋友来了,我出去接一下,麻烦您让技术科那边做好准备。”
“噢,行。”张组长还沉浸在吕萍的问题上,回答得慢半拍。连景云冲“青春痘”挥挥手,加快脚步赶上刘瑕:“我和你一起,方便吧?”
说实话,不是太方便,刘瑕也不确定把一个陌生男人引介给沈钦会带来什么后果。事实上,这甚至和沈钦对连景云的敌意无关,单纯是她对这整个“沈他造访警局”的提议的不看好。
“反正一会儿也是要见面的。”她只能这么说了,“尽量不要直视他,不要表现出对他的兴趣……你就像是对小动物一样对他就行了。”
她的手机又振了一下。
谁是小动物![愤怒皮卡丘]
你又边开车边发短信!
刘瑕驾轻就熟地喷回去,连景云在一边瞥着看,不禁摇头失笑:“这个沈先生……”
沈钦没有再回复,暮色中,一辆奔驰厢型车从马路上拐了过来,在门房处停下。司机呆坐驾驶位里,一动不动。刘瑕忍不住微微摇摇头——沈钦现在根本还不该贸然出来接触社会,现在他说不准就处于极度紧张中。
连景云拿起对讲机讲了几句,升降杆抬了起来,车辆缓缓滑到停车位前。刘瑕对连景云使个眼色,上前几步,轻声说:“沈——公子?”
司机动也不动。刘瑕的声音更轻柔了,连景云明显把呼吸声都放轻,整个停车场的气氛全浸满小心翼翼:“沈钦?”
驾驶座内没有丝毫动静,后厢门倒是哗啦一声,响亮打开。沈钦捧着一台电脑,从车里大大方方地钻出来,电子音再度发声:“嗨,晚上好!”
刘瑕有强烈的一脚踏空感,连景云在她身后连连咳嗽。沈钦一手捧着小电脑,一手插袋,头戴兜帽,下罩鸭舌,大眼镜、口罩,全套装备一个不少,站在暮色里顾盼自豪,一副主人公的样子,电脑音箱语调雄浑有力:“久等了吧,走走,进去吧,我的键盘已经饥渴难耐!”
“等等。”刘瑕说,她有种牙痒的感觉,“驾驶座上那个不会是我想的东西吧——”
“……靠!”凑近看过以后,她少见地爆了粗口,“你就这样一路开过来的?”
连景云也好奇地走近几步,但依然体贴地绕开沈钦的方向,给他足够空间,“哇,这是假人吗?这是假人啊!那你怎么从蛇山那边一路开来的?”
沈钦保持沉默,连景云的兴奋劲儿略有收敛,他给刘瑕递个眼色,刘瑕叹口气。
“你怎么从蛇山开来的?”
“无人驾驶。”电子音立刻献宝地回答,“怎么样,酷不酷?奔驰最新出的E系有遥控泊车功能,其实就是遥控驾驶的雏形,只是做了限速,当然摄像头的数量也不够,缺乏软件支持。不过这个功能,老车型的智能芯片也可以支持,只是要做个升级——”
“但这合法吗?”刘瑕忍住伸手扶额的冲动,打断沈钦的倾诉。
沈钦和连景云同时对她怒目相视——如果你把沈钦从鼻子里哼出的那一声翻译成表情的话,基本也就等于是怒目相视了。刘瑕不管他们男人玩车的爱好:“你刚有看到招牌吗,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吗?”
“……”
“你这是把罪证送到执法机关门口啊,沈先生。”刘瑕说,她的手机振了一下。
[可怜皮卡丘]
刘瑕不理她,继续道:“你有没想过,要是一会儿有人经过停车场,看到车里有人,好奇过来问情况的话该——”
沈钦伸出手,点了一个键。嗤一声锐响,驾驶座上的假人顿时瘪了下去,帽子衣服跌成一团,站在车外看去,丝毫没有破绽。
连景云哗了一声,啪啪鼓掌。刘瑕手机一振:
\(^ω^\)
……刘瑕深吸一口气,玩我是吧?
“好了好了,都进去吧。”连景云闹够了,适时缓颊,刘瑕对沈钦做个手势,三人一起走向办公楼,气氛渐趋平和……
“刚那充气娃娃的确逼真。”确认沈钦已经放松警惕之后,她闲闲开口,“平时都用来干吗的?”
连景云又开始剧烈咳嗽,沈钦脚下绊了一下,差点儿滑倒。出于本能,刘瑕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帮他稳住电脑。
两人距离拉得极近,又都还在应激反应中,沈钦甚至没有来得及惊慌,双眼透过眼镜,和刘瑕对个正着——虽然戴着口罩,但他急于争辩的心情,已透过眼周微表情生动表现。
刘瑕忍不住笑了——这和她所有那些职业性笑容不一样,这是一种极为陌生的笑,在她记忆里甚至找不到对比。笑意泡泡从她肚子里直往上冒,她忘记了去考虑沈钦能不能承受这么近的接触,还有这种近似嘲笑的笑声——她真的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沈钦的双眼瞪得更大,随后,他绷紧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眉毛也不再高挑,他的眼睛从圆瞪变为狭长,又成了两弯月牙。虽然戴着口罩,但还是能轻易分辨得出来,他也笑了。
连景云回望这一幕,不禁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