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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又是三四天。

有好事者向洛绒尔甲打听司藤:楼上长挺好看那女的,到底是干吗的?她白天晚上门都虚掩着,不管什么时候打门口过,都能看到她在看电视,这是几辈子没看过电视啊?电视就那么好看?五行里缺金木水火土的都有,没听说缺电视啊。

洛绒尔甲觉得这些人挺没见识的。他说,看电视怎么了,没见新闻上报道那些打游戏的人几天几夜都不闭眼吗?人家喜欢看电视,说不定是想上电视呢,说不定她以后就演电视了。

打发完他们,洛绒尔甲特意去找了一趟司藤,提醒她:“姑娘啊你一个人住要当心点啊。宾馆里虽然很安全但是不一定每个客人都是好人啊,万一有人动坏心呢?晚上睡觉可不能不关门啊。”说完了又问起秦放:“你那朋友呢,走了就不回来了?”

司藤的眼睫微微下垂,漫不经心回了句:“过两天就回来了。”

当晚又是洛绒尔甲值夜。半夜12点过后听到门响,有客人进来。走近了看着眼熟,忽然想起来,这就是那个秦放。

他跟秦放打招呼:“哦呀,你回来啦……”

后面的话咽下去了,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秦放:脸色极其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衣服和脸上都有擦破的痕迹,真像个惶惶不可终日在逃的案犯。

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我朋友还在?”

思绪冷不丁被打断,洛绒尔甲答得有些结巴:“在……在楼上,一直没出去过。”

“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哦呀,不麻烦。”洛绒尔甲赶紧摆手,“好说话得很。她喜欢吃方便面,早上、中午、晚上,都吃。我说也不能老吃,她就又买了饼干。”

说到最后,手向柜台指过去,那里叠着几袋筒装饼干,都是山寨的牌子。

喜欢吃方便面,居然还会买劣质的饼干,秦放有些匪夷所思。司藤看起来是连鲍鱼参肚都会挑剔正不正宗的角色,安蔓的衣服她都只用两个手指去拈,抱着桶面大快朵颐?难以想象。

想到洛绒尔甲和司藤之间曾经有过交流,秦放试探着去打听:“她提过我没有?”

“哦呀,她说你过两天就回来。”

“过两天就回来?”

洛绒尔甲没有注意到秦放突然变得奇怪的语气和骤然收紧的眸子,只是拼命点头:“就是,就是,过两天就回来。”

过去几天的经历,对秦放来讲简直就是噩梦。坐在那辆颠簸的小金杯上,冷汗几乎比一生流过的都多。他尽量埋下头,用那双爪子一样的手把外套的立领拉到最高,扯起雪帽,又从包里拽出围巾和手套,能裹能套的全部上身。可他还是害怕,附近也许有一千人一万人,但只有他的衣服包裹下的,是不能见光的骷髅骨架。

他又伸手出去拍旺堆,含糊着说请停一下我要方便。

旺堆是唱歌唱嗨了,完全没注意到秦放的嗓音已经沙哑得不像话了,点着头哼着小调缓缓刹车。

秦放尽量自然地下车,车门打开,山上冷冽的风打面,脚踩在地上,骨关节似乎都在支棱着。到底心虚,虽说心里提醒自己不要四处乱看,眼睛还是不听使唤,向着前头瞥了一眼。

车子的后视镜里,他和金珠的目光不期而遇。

金珠原本是在笑的,笑着笑着脸色骤变,僵了那么一两秒,没命一样尖叫起来。

不是她胆小,如果你看到两个近乎空旷的、深陷孔洞里活动着玻璃球大小的眼珠子,还直勾勾朝你瞪,你也会崩溃的。

秦放脑子顿时就蒙了,本能地掉头就跑。身后,旺堆焦急地大声问着什么,金珠尖叫了几句,夹杂着几个发音异常尖厉的词。

森支!森支!

当地口语里,“森支”的意思是“活鬼”。秦放听不懂,但也大概猜到不是好话。

跑了没多久,身后车声大作,旺堆开车追了上来。

秦放差点就崩溃了,要是被旺堆捉到会怎么样?会不会被当作怪物送到实验室刀锯加身?不行,哪怕是死呢,都不能被活捉。

过一个弯道时,他翻身从路面跳上斜坡,跌跌撞撞,转轱辘一样滚了十几个滚摔到下一层山道,山根地枝划擦到脸都不管不顾。车是绕山走,不比他直上直下的捷径,眼瞅着是追不上了。旺堆停下车子,气得在山梁上跳着脚破口大骂。

他可不相信金珠那一通乱说。女人家眼花了瞎嚷嚷罢了,青天白日,哪来的鬼呢?他是气秦放没给车钱。从囊千到这儿,开得这么累,油也耗了不少,头一次见到这么明目张胆逃车钱的。太狡猾了,心肠太黑了!

秦放不敢走大路,只敢在坡上的林子里遮遮掩掩地走,偶尔听到车声就趴下身子,恨不能缩到地里去。自己都觉得自己跟山魈野鬼没什么区别。

傍晚时终于下到山脚,远眺灯火渐亮的囊千,突然泄了所有的气。

这一晚,他蜷缩在林子的一处岩石下头苦挨。手机还有电,看朋友的微信、微博,才惊觉2013年已经过去了。

所有人都在为过去的一年做总结、晒成果,配图喜气洋洋,聚会的、大吃大喝的、添新装的,但所有的热闹,跟他再没有任何关系。

秦放木然地浏览,操作时没留意,在一个朋友的发布下头点了个赞。那人很快圈他了:跟安蔓哪天摆酒啊?年底酒店紧张,要提前订,别让哥们儿去大排档吃婚宴啊。

那人知道在这头看手机屏幕的,已经不算个人了吗?

秦放咬着牙攥紧了手机。山里的晚上可真冷啊,风嗖嗖地像根鞭子在抽,手脚很快就没了知觉。他僵倚石头发呆,眼角有一道灼热缓缓流进嘴里。

秦放愣了半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流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辈子,记事开始,他就没流过眼泪,除了……陈宛意外身亡那一次。

算起来也好久了吧,是七年还是八年前?

那时候还年轻,陈宛是第一个女朋友,一见钟情,宠得没边没际。有一次单志刚偷拿了老爹在郊外的别墅钥匙,一群人在别墅聚会,趁着陈宛跟其他女孩儿们在客厅聊天,哥们儿们把秦放拉到边上一通训斥,无非骂他长女人志气灭男人威风,拆了男子汉的脊梁骨等等。秦放年轻气盛,觉得怪没面子的,昂着脖子来了句:“谁说的!老子楷模得能给男人代言了!”

大家撺掇:“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你倒是给咱代言一个!”

闹闹哄哄,半轮饕餮半轮畅饮,又被拉着打牌,各种贴条惩罚,玩得正嗨时陈宛过来。她喝多了酒,头有些晕,拉着秦放的胳膊嚷嚷着不舒服,催他送自己回家。

陈宛一出现,所有的牌搭子都咳嗽着互相使眼色提醒,单看秦放怎么给男人长脸。秦放脸板下来,口气挺冲地说了陈宛几句,大意是没见我这儿忙着吗,能不舒服到哪儿去,等等能死人吗云云。陈宛还没被他这么说过,眼圈红红地下楼去了。秦放怪心疼的,但是事关男人的脊梁骨,还是装作漫不经心地招呼大家:“来来来,打牌,别扫兴。”

一众狐朋狗友怪叫,对秦放大捧特捧。楼上牌局吆五喝六、如火如荼;楼下女孩们结伴看恐怖电影,尖叫连连。一直到夜深人散的时候,秦放才发现不见了陈宛。问起时,女孩儿们都答:不是上楼看你打牌去了吗?

打牌?不是下楼跟你们看电影去了吗?

秦放估摸着陈宛是生气走了,改天难免要唱一出负荆请罪,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道别之后,才刚出别墅大门,突然听到别墅另一边传来惨叫。

有个走在后头的女孩发现游泳池里趴着什么,好奇地俯身去看,顺手揿开了泳池边上的灯。只一眼,吓得魂飞魄散。

那是溺死在游泳池里的陈宛。

警方后来调查过,结论是酒后失足落水,意外溺亡。外人听来,这个姑娘是命不好。也真是老天要灭她,那天别墅里那么一大帮子人,一半在打牌一半在看电影,闹哄哄得形同市肆牌楼,没有人听到她的呼救。

据说人从溺水到死亡,只需要4—6分钟。那短短的几百秒,陈宛该是多么绝望?

秦放跪在水池边上哭哑了嗓子,单志刚他们拉都拉不起来。后来陈宛的父亲来了,左右开弓扇了他十来个耳光之后被朋友们劝开。秦放摇摇晃晃站起来,鼻血糊了整个下巴,血滴进游泳池里迤逦着洇开,居然绚丽得像是开花。

很久没有想起过陈宛了,还以为是时间的流逝削浅了痛,现在才知道,有些事情永远不会翻过去。它平时静静躺着,只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冷笑着舒展腰身。

秦放蜷缩在林子里,呆呆看太阳升起又升起,直到身体给了他另一重更加难以忍受的折磨——

饥饿。

有人可能不认同生理折磨比心理折磨更痛苦,认为这么说太俗太不文艺,但无可否认,人本来就是生理动物,那些嚷嚷着精神折磨更难忍受的往往都是吃饱了饭的。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也有,但是历史这漫漫长河中,不也只扑腾扑腾游出了俩嘛。

秦放忍着饥饿往囊千的方向走。道路两旁渐渐有了行人,人越多他就越紧张,低着头在一家餐馆外头买包子,正等着店主装袋,边上有个人突然吼了声:“喂!”

未必是在叫他,但是惊惶如秦放,第一反应就是:又出娄子了?

全身的神经骤然缩紧,顾不上看叫他的人是谁,猛地转身就跑。慌不择路,迎面撞翻一辆过来的手推车,整个人栽倒在地。车主着急去拽他肩膀,一个滑手,把他蒙住脸的围巾给扯了下来。

阳光照到脸上,秦放觉得自己全完了,他疯了一样滚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两手拼命去捂自己的脸。好多人围成了圈看他,小声议论着说这个人有毛病吗,羊癫风发作了?

秦放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又有了变化。他急急脱下手套,看到自己与常人无二的手,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摸到皮肤、有弹性的肌肉、底下硬的骨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变回来了。是因为回了囊千吗?

秦放做了个尝试。他买了面镜子,选了个与之前相反的方向,慢慢走着离开囊千。走一段就掏出镜子,看自己的脸。

原来,变化是一步一步发生的。

从最开始的一切如常,到脸色慢慢晦暗,皮肤失去光泽,某些肌肉部位突然痉挛,尸斑,血肉萎缩,形同骨架……这一次,秦放走得比上次要远。直到脖子上如同被人勒紧,一口气怎么也上不来。

秦放站在那个临界点哈哈大笑。他想起中学时画过的圆规,自己现在真是像极了被圈在圆规画下的圆里。东南西北,三百六十度的方向,永远也走不出那道弧线。

笑完了回头去看,远远的山线那头,囊千县城的建筑轮廓若隐若现。不过他知道,圆心不是囊千。

是司藤。

秦放缓步上了宾馆二楼,司藤的房间。

电视开着,沙发上却没有人,盥洗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司藤应该是在洗澡。走近了看,茶几上搁着一桶泡面,封皮掀着,也不知道泡了多久,大半桶都胀成了一桶,叫人胃口全无。

早上吃,中午吃,晚上也吃,想来是吃腻了。

秦放坐在沙发上等她,顺便组织一下待会儿的对话。因为洛绒尔甲的话,他火噌噌地烧遍全身,特别想上来踹门掀桌子。谁知道第一回合的照面就没打上,蓄势待发的火只好先收回来自己吞着。

盥洗室门响,司藤出来了。

她穿着宾馆的白色毛巾浴袍,腰带那么一绾,显得腰线极细;头发湿漉漉的,一直长到半腰,黑色的发梢还滴着水,正拿毛巾擦。脖颈那么微微一偏,露出雪白的肩线,极雅致的。

什么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秦放腾一下就站起来了:“司藤……”

“嘘!”

司藤忽然示意他别说话,过来拿了电视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大。

巴蜀台,旅游景区天气预报,播音员的语气抑扬顿挫的:“风光无限,气象万千,欢迎收看旅游风景区天气预报……齐眉山,晴转多云,零下2到7摄氏度;秀山,多云,4到8摄氏度;都市,晴,2到9摄氏度……”

秦放几次想说话,司藤都是勿扰的手势,良好的教养使得秦放没有粗暴打断人的习惯,他捺着性子听播音员把省内旅游景区的温度报了个遍,直到司藤关掉电视,低声说了句天气还不错。

“司藤……”

“回来啦。”

司藤示意他让一让,坐到沙发上擦拭头发,随手把桶面推落进边上的垃圾桶里。一桶子汤面,落下去的声音挺闷,秦放下意识地问了句:“不吃吗?”

“我用不着吃东西。”

秦放愣了一下:“你不会饿?”

“不会。”

“那你……”

他指着垃圾桶里的面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你还买了一桶又一桶,还有饼干?

司藤居然明白了:“不然呢,从来都不吃饭不是更奇怪?身边都是人,我总得让别人觉得我是个人吧。”

明白了,她只是假装会饿,会渴,细致模仿,惟妙惟肖。久而久之,别人就只当她是身边的甲乙丙丁,没人会盯着她说:“看,这是个不用吃饭的妖怪。”

用不着再跟她寒暄了,秦放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嗯。”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司藤把擦拭头发的毛巾往茶几上一扔,顺势就倚到了沙发后背上。明明她才是坐着的那个,但是目光那么冷冷一瞥,周围的气压都似乎低了几度。

“有什么能比亲力亲为来得更印象深刻吗?”

印象深刻?

秦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去的几天他是怎么过的?惶恐惊怖如丧家之犬,歇斯底里像个疯子,就是为了“印象深刻”?

秦放哈哈大笑:“深刻,当然深刻,我他妈太深刻了!”

豁出去了,什么尊重女性、绅士风度,那都建立在与“人”对话的基础上。眼前这根本就不是个人,还跟她客气什么?

“司藤,你还真别把自己当棵葱。妖怪了不起啊,我告诉你,哪怕全世界都怕你,我也不怕。横竖就是个死,又不是没死过,你玩儿得挺开心是吧,印象深刻是吧,我还真不伺候了!”

秦放一脚就把茶几踹挪了地儿,恨恨剜了眼司藤扭头就走。司藤在背后鼓掌,啪,啪,啪,不多不少,三下。

又说:“挺有骨气啊,不过,我这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拆人骨头。”

秦放咬牙,这叫人话吗?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秦放用了足有两秒钟才意识到司藤是在跟他说话。搞了半天连他名字都没记住,秦放气极反笑,想呛她一句狠的,又觉得人类语言实在极其逊色。

“秦放。”

“哦,秦放。那么我告诉你,如果还想跟着我,我要给你做做规矩。”

秦放盯着她看。这女人是聋了吗?他刚刚掷地有声那么一长串,她都没听见吗?跟着你?谁想跟着你了?

“第一是,现在,是你离不开我,不是我离不开你。”

“是你需要我的一口妖气续你的命。在你说出不想跟着我之前,先想一想我愿不愿意让你跟着。我让你活命,这是我对你的价值。你对我有什么价值?”

秦放想说什么,司藤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给你五分钟,想想我说得有没有道理。想好了再继续。”

说完了也不理他,径直回盥洗室吹头发。小电器嗡嗡的声音,像是很多小翅膀在耳朵边扇,秦放愣愣站着,忽然觉得司藤说得不无道理。

他离不开司藤这件事,并不是司藤人为操控,而是妖气续命的既定事实。当时当地,他的血和司藤的妖气交互促成了对方的各自存活,但是时过境迁,现时、现下,他对司藤的确毫无价值。

秦放的后背隐隐有些发冷。司藤出来时,不知为什么,他把目光移开了去。

“想明白了?那好,我继续说。”

“第二是,你有两个选择,跟着我,或者不跟。”

“想跟着我的话,就要听我差遣。我脾气不好,喜欢别人对我恭敬客气,喜欢人机警伶俐,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明白了?”

明白,怎么不明白,秦放压住气:“不跟着会怎么样?”

“不跟的话,你现在出门,任选一个方向随便走,不能走了就地挖个坑往里一躺,大家好合好散。我有很多事要做,就不去给你上香了。”

秦放在心里默默回了句:不用你上香,脏了爷轮回的路。

“第三是……”

“第二还没想好。”秦放很不客气地打断她,“刚不是还给了五分钟吗?”

“用敬语,要说,司藤小姐,我还没想好,请多给五分钟。”

秦放盯着司藤足足有一分钟。人的眼睛是不能那么持续盯的,撑不了多久就得闭合一下休息。反倒是司藤,真像一个蜡像,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看到他眼底里去。

再跟她对看下去估计自己是要瞎了,秦放捂着眼睛长嘘一口气:“司藤小姐,您请继续。”

司藤伸出手:“给支烟。”

“我不抽烟。”

司藤还是看他,手也没有放下去的意思。秦放想起那句“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急这一时,他咬牙切齿:“司藤小姐,不好意思,我这就去买。”

旅馆只有杂牌烟,司藤既然抽烟,又提过沪上,那年代,估计是抽洋烟雪茄的主儿。还以为她会挑剔,谁知道她接过来看了看:“我不能吸烟。”

秦放火机刚揿着:“不能?那你还买?”

司藤讳莫如深地笑,她把烟头凑过去点着,凝视半晌,凑到唇边深吸一口。

秦放先还看她,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

司藤身上火苗渐渐泛起,焰头贴着肌肤跃动,头发、眼眸、双手,到最后几乎只能在火光掩映间看到她的轮廓。地毯渐渐变焦,刺鼻的烧臭味泛开,毕剥的干裂声次第响起。秦放被火势迫得连退几步,大叫:“停下,这样会起火的!”

没有回答,火舌倏忽蹿起,沙发家具无一幸免。不多时窗户砰一声迸裂,楼道里传来惊惶的人声,秦放呛咳着往门边走,门把手烫得要命,他扯过衣领掩住口鼻,狠狠踹了几下房门。外头有人听到里头的声响,大叫:“里头有人,还有人!”

外头的人帮忙把门踹开,秦放踉跄着冲出去。浓烟几乎同他一道掀出,迫得外头的人不住咳嗽,秦放隐约看见洛绒尔甲拎了灭火器,掰开喷嘴一通狂喷,一边喷一边扯着嗓子大叫:“楼上还有没有人?赶紧下去!下去!”

火势不减,越烧越烈,真像是有火龙在楼层外围舔舐盘卷。消防水车终于到了,吵嚷尖叫声中,两道水柱在夜色里压往大火的焰头。

秦放这才觉得手脚发软。他被看热闹的人群推搡到外围,无意间抬头,突然看到了司藤。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来的,一个人,站在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在这嘈杂慌乱的火场,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

秦放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他几乎是冲过去的,压低声音吼她:“你有病啊,会出人命的!”

“第三……”

秦放难以置信,这个时候,她还在跟他提第三?

“第三,请你记住,我是妖,不受任何道德规范和法律制约。”司藤的嘴角渐渐泛起冷笑,“过分吗?这本来就是妖做的事。在你们眼里,妖怪不就是让人来怕、来骂的吗?我不需要被人喜欢或者尊敬,我喜欢人家怕我,只要怕我,就可以了。”

火灾的处理程序相当复杂。原本火是在秦放屋子里蹿起来的,他吃不了也得兜着走,不过走运之处在于无法勘测起火原因。不是人为纵火也不是电荷超载线路老化,买烟和打火机上楼是一大疑点,但洛绒尔甲替他撇清了:上楼没两分钟火就起来了,还连蹿了好几间屋子,浇汽油烧也没这么快啊。

暂时排除嫌疑,留下个人信息,随时需要配合接受“咨询”。

问询程序走完,天已经蒙蒙亮了。大部分客人被转移到附近的金马大酒店,秦放赶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在一楼的餐厅吃早饭,个个灰头土脸,睡衣外头裹着酒店提供的棉大衣,人人委顿疲惫,除了……司藤。

餐厅很大,别人都选了角落靠边的位置坐,只有她坐正中央,披的明明也是军绿色老棉袄,但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穿的那款是LV的,还限量。

好多人盯着她看,尤其是餐厅里那些女服务员,眼睛里的艳羡都像是能发光。秦放经过时听到她们在说:“看她的脚多白。”

白有什么用,心黑啊!

秦放没什么胃口,拖了椅子在司藤对面坐下。经过了昨晚,再面对司藤,心绪尤其复杂,憎恶与无奈兼而有之。想豁出去一走了之,又觉得极其不值——好死不如赖活着,难道为着一口恶气,要赔上来之不易的第二次性命吗?

她表情淡淡的,闲聊似的跟他说话。像是昨晚的一切,根本没发生过。

“秦放,你有什么梦想没有?”

秦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梦想这么不接柴米油盐的文艺话题,可不像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妖怪会讨论的。难不成话中有话,又要借题发挥给他点颜色看看?

秦放有些警惕:“什么梦想?”

“人活在世上,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连小学生写作文都会写,我的梦想。你的梦想是什么?”

秦放沉默了一下:“我梦想我从来没有带安蔓来过囊千。”

那时候只是转了个虚荣的念头,觉得千里践诺是件很潇洒浪漫、值得吹嘘的事情,觉得生活平淡,就得干一两件说走就走的事儿,现在知道后悔了。千里迢迢过来磕头,磕掉的反是自己的脑袋。

“这不算,泼翻的牛奶,改变不了的事实,这叫做梦,不叫梦想。”

是叫做梦,要是真在做梦就好了,梦醒了还有翻盘的机会。

秦放有些自嘲,问司藤:“梦想是一定要能实现的吗?”

“要实现,但又不那么容易。”

秦放苦笑:“那没有了。”

“没有了?”

“没了。”她是明知故问吧,他这样的境况,还有资格或是闲情逸致去谈梦想?秦放忽然来了气,他往椅背上一倚,对上司藤的目光,压低了声音,但说得很不客气:“我那不叫梦想,都叫做梦。我想能自由自在呼吸,能活着离开你,重新做回人,不用躲躲藏藏像条狗,能吗?能吗?”

说到后来,情绪越来越激动,两只手撑住桌子站起,手背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四周隐约传来聊天的声音,有人在打电话,抱怨昨儿那场倒霉的火灾,还有人关心自己的股票,追问着:大盘飘红没有?涨了吗?

各种声音,扭着股儿向耳朵里钻,越发映衬出他的悲惨绝望。他也想像他们一样,能吗?

司藤拿起边上的餐巾纸擦擦嘴角,拉了拉滑到肩膀的军大衣,又顺手掸了掸毛领子,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能啊。”

秦放居然没能第一时间明白“能啊”这两个字的意思。他就那么站着,双手的指尖一直不受控地轻颤,直到酒店的服务员走了过来,他才揣着剧烈的心跳坐了下去。

是自己听错了吗?她说的是,能啊。

前台的服务员为转移过来的住客安排房间,领到房卡的客人陆续回房,到秦放这里,服务员一边递卡一边抱歉:“不好意思啊,房间比较紧张,客人还没退房,请在餐厅坐着等候,12点之后就可以进房。”

秦放随手接了卡,拿玻璃杯子压住。杯里剩下的水一漾一漾的,映得杯底透出的房号扭曲而诡异:188号。

他耐心候着服务员走远,声音颤抖地问司藤:“我要怎么做?”

“道士炼丹、妖怪聚气,志怪小说里喜欢夸大妖怪的能耐,什么翻江倒海、偷天换日,那都是假的。妖最金贵的,是一口,也是唯一一口,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妖气。”

“你们的古代小说记载中会有,譬如妖怪受人大恩,吐仙丹救人——那是胡扯,妖是没有内丹的。用来救人的,只是那一口妖气而已。”

古代小说的记载?似乎有,《聊斋志异》《太平广记》还有《酉阳杂俎》,从来都是玄乎其玄。大众熟知的白素贞饮雄黄酒原形毕露吓死许仙,话本里说她去偷了南极仙翁的仙草救夫——也许最终救了许仙的,是白蛇那一口妖气?

“你的情况,其实从来没有过,也不应该有。”

秦放的心猛地一提,先前的那句“能啊”不啻佛语纶音,现在的这句例外又让他刹那间通体冰凉。真像极了患了绝症聆听医嘱的病人,司藤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他顷刻天堂地狱。

司藤身子前倾,眼眸轻转,明明在笑,眼神里偏偏又有乖戾残忍的亮:“你知道为什么吗?”

秦放的口唇发干:“为什么?”

“因为我是……”

她忽然住口,伸手带翻秦放面前的那小半杯水。食指蘸水,在木头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司藤只会写繁体,不过,这两个字,简繁没有差别。

半妖。

“你见到我是怎么从坟里爬出来的,有一个人,放干我的血,要了我的命,三根千年藤封了我七十七年。事到如今,何敢觍颜称妖?连这个‘半’字,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所谓发为血之余,齿为骨之余,我为宿主骨血,你是寄生齿发,我血气双亏,你又焉得自在?”

即便经过接连几天电视里通俗白话的轰炸,司藤说话,还是会带出旧时候峨眉婉转字正腔圆的调调来。听得多了,还真会有恍惚的错觉,觉得下一个转角,就会进到那个色调昏暗、脂粉流香、长衫马褂搭着旗袍洋装、文言小毫挨着洋文钢笔的大时代。

服务台在放音乐,音响声忽大忽小,间杂着电流的刺耳长音,秦放从瞬间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半妖”那两个字本就水渍清浅,这一晃神的工夫,居然已经快干了,像是一个渐消渐隐不能说的秘密。

“所以,你的梦想是什么?”

“重新做回妖。”

秦放有一段时间没再说话。他转头看向餐厅的另一侧,那里,落地的大玻璃窗正对着马路。

时间已经不早了,大街上行人渐多,很多车子。咯噔咯噔的三轮车、轰轰狂飙的摩托车、行驶平缓的私家车,再远些是各色店面招牌,五颜六色、横平竖直。所有这些,构成了他生前习以为常死后再难触摸的世俗烟火世界。

是不是,只要她能做回妖,他也会有重新做回人的希望?

“你要重新做回妖,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帮司藤就是在帮自己,即便要卑躬屈膝听她使唤,只要不是一辈子,只要有出头之日。

“五件事。”

“哪五件?”

司藤伸出左手,先把拇指屈向掌心:“第一是,尽可能多地了解你们。七十七年,这个世界成了什么样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懂什么规则——若要成事,先观时势,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又说:“不是所有的电视节目都值得看,不过,还是很有用。”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时候,她问怎么样可以最快了解现代社会,自己敷衍着让她去看电视,还真以为她是打发无聊时间——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已经在了解、甄别、尝试、接受。原来从那个时候起,第一步已经开始了。

真是一分一秒都没有浪费。

“第二呢?”

司藤的食指弯向掌心:“事事亲力亲为太浪费时间,总有一些事情,你需要别人去做。这个人要绝对可靠,令行禁止,接受我的身份,保守我的秘密。”

明白了,秦放问得直接:“我可以吗?”

“但凡有别的选择,我都不想用你。”

秦放觉得自己啪地当面挨了个大嘴巴,左右脸同时火辣辣的,偏还不能说什么,只得腰杆子挺直,强行做出一副坦然而镇定的样子。

“说白了,我想要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有脑子有能力有主意,心里有主子却没有自己。不过这样的人难找,又要费时调教,我没那个时间。随便去找,那还不如你。”

当然不如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人比他更想助司藤重新为妖。

秦放又问了一遍:“我可以吗?”

“试试看吧。”

那就是过了,五件事,囊千数日,居然已成其二。

“那第三呢?”

几乎是同一时间,颜福瑞带着瓦房在蓉城老南门车站边上的一家店里吃豆花火锅。瓦房埋着头呼哧呼哧大快朵颐,颜福瑞没心思吃,他伸长脖子朝车站的出口望。一辆长途车进来了,又一辆,呼啦啦那么多人扛着大包小包挤出站门,就是没他要等的那个。

叹了会儿气,他伸手从包里掏出本纸页发黄的线装书,翻到这几天都快被他翻烂了的那一页,愣愣看上面的几行字。

“司藤,1910年精变于西南,原身白藤,俗唤鬼索,有毒、善绞、性狠辣,同类相杀。亦名妖杀,风头一时无两,逢敌从无败绩。妖门切齿,道门色变,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沥其血,烧尸扬灰,永绝此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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