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许乐,快乐的乐。
通常,我的自我介绍是:咱是皇城根儿下,城墙砖缝儿里的一条小虫子,职业,倒腾骨董,哦不对,应该叫古董。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正是我二十七岁的生日。
小时候,家里请的算命先生说,我命格是“山路崎岖,中道崩殂”。意思就是说,我的前半生,就像山路一般崎岖坎坷,虽然难走但好歹有路可走,但到了中年,就连这么条崎岖坎坷的路都要突然崩断。接着往前走,运数混沌一片,吉凶难测。当然,一般来说,难测的运数,自然都是大凶之数。
至于何时算是中年,算命先生摇头晃脑地点了三个数,第一个就是三九,二十七。
我自家做的就是倒腾古董的生意,这些东西接触得多了,对命运之说,自然也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不过按早年间的说法,命是死的,运却是活的,因此,在我二十七岁生日当天,便寻思着去潘家园寻一件宝贝,冲冲运数。
潘家园是北京城里的一块风水宝地,已经兴旺了好些年了。
以堪舆之术来看,京城东南,宜流气不宜聚气,但这里偏偏又占了一个兑卦——兑卦属泽,水聚成泽。因此潘家园这个地方,聚水不聚气,正应合了走土之象。
走土,那不正好就是古董文物么?
这天是休息日,特别热闹,两侧店铺和市场上几排纵横的地摊都铺排开来,卖旧书的、卖字画的、卖明器古玩的、卖各类杂器的,琳琅满目,不一而足。不少人就在这市场里来回转悠,有老有少,看他们的动作,有老炮儿,也有想捡个便宜的新手,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大鼻子老外,拿着相机嘁哩喀喳地拍的。放眼望过去,乌泱泱的一大片,热闹得很。
还有许多大老远从陕西、河南等地来的农民,站在墙根屋角,穿着破军装,赤脚踏着解放鞋,举起还沾着墓土的新鲜玩意向过往的行人叫卖——不过这些东西十有八九多是假的。
来潘家园淘宝,靠得就是眼力劲儿和不贪小便宜的心气。咱自家在琉璃厂这片小地方,开了间倒腾金石玉器的袖珍小店,身上也算带着几分手艺,一般假货,还是晃不了我眼睛的。
至于心气,经营铺子这么多年,上过的当不少,骗过的人也不少,不说古井无波,但至少要比一般的淘宝客沉稳多了。
穿过几排地摊和棚铺,吆喝声此起彼伏。我随便扫了几眼,全是假货,连一点驻足蹲下来看看的兴趣都没有。
宝贝没看着,倒是看着了一个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被摊主忽悠,掏出厚厚一沓钞票换回一件宣德炉——那“宣德炉”的炉足黑中带绿,明显是造假时铅搁多了。
这一幕看得我大为心痛,你说,这样的冤大头怎么就不让我遇上呢?干我们这一行,讲究的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吃的就是这些钱多的傻人。
把整个潘家园逛了一圈,一无所获不说,反倒是把自己累得够呛。天气又热,不一会儿我就汗流浃背口干舌燥,索性出了潘家园,在外面找了家奶茶店,点了一杯冰柠檬,打算休息一会儿再战。
还没喝上两口,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我是一颗菠菜,菜菜菜菜菜菜~~”听到这抑扬顿挫的特殊铃声,我就知道,来电话的,是我的邻居小黑。
小黑是我的邻居——或者说是合伙人更为恰当,因为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但每当我有事找他或者他有事找我的时候,我们总不会让对方失望。
远亲不如近邻,就是这么个意思。
“嘿,乐爷,今儿在哪发财呢?”
接起电话,一听这语气,我就知道,这小黑,一准又是有事儿求我来了。我稍加思忖了片刻,这才张口答道:
“在潘家园呢,今天是我生日,来撞撞运气淘淘宝贝,怎么,有事找我?”
“这哪儿能啊,”小黑的一口京片子不知道是不是跟河南人学的,腔调特别吊诡,听得我头皮直发麻,“早知道今天是乐爷您生日,特意筹办了礼物,请您笑纳呢!”
“礼物?”我一听就奇了怪了,我自个儿生日,可从没对旁人说过,小黑说要送礼物,这事绝对有蹊跷,我稍一琢磨,就回过味儿来,“你小子莫不是捡了什么烫手的玩意儿,想往我这儿扔吧。”
“那哪儿能啊!”小黑口音加重,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刺刺拉拉的嘈杂声,“哎,乐爷,先不说了,礼物搁您家门口啦,我先跑路了啊……”
“跑路?”还没等我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挂了。
我和小黑的友谊,主要是建立在我仰仗他供货,而他经常拜托我出手一些不大能见光的东西。从他手里面流出来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要真算计起来,恐怕够他枪毙好几次,再坐好几辈子的牢了。
这回,他说不准就是又碰到了什么烫手的玩意儿,这才急不可耐地往我这边送,甚至都没来得及跟我谈价格——要知道,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件故宫的宝贝,警察差点把整个京城都翻遍了,他还老神在在地坐在我铺子里喝茶,招呼我务必给他卖个好价钱……
我越想越不对劲,这到底得是什么东西,能让小黑如此惊慌。
三口两口把杯子里剩下的饮料喝完,我急匆匆地起身,推门而出,冲到马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就往琉璃厂赶去。
幸好这时候不是上下班高峰,马路上还算通畅,不一会儿,出租车就在胡同口停了下来,再往里,司机就不愿意开进去了。
这个时候,我也没心思跟他磨叽什么,付过车费之后,就急匆匆冲下车,“啪”的一声把门一甩,就往胡同里冲去。
我这一路上是越想越急,越想越害怕,小时候算命先生的那句“中道崩殂”仿佛时时在我耳边萦绕着。小黑有多能惹麻烦我是知道的,但就怕这回,他把麻烦给惹我头上来了。
在胡同里绕了几绕,远远地已经能看见我那家小店。
店门口的小路上,放着一辆平板小推车,推车上是一个硕大的瓦楞纸箱,长度得有两米,宽高都接近一米。
看到这个瓦楞纸箱的一刹那,我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隔着这么大老远,看着这个纸箱,我都能感觉到脊背有些发凉,一股森森的寒意直窜我的脑门儿。
我杵在原地愣了半响,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长叹一声:
“这……可真他妈的……是份大礼啊……”